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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六号，尹冬的三十三岁生日，易彦特意请了假，两人到郊区湖边玩。尹冬前两天刚剃了头发，剃得很彻底，只留了一层青黑发茬儿，倒显得他精神了不少。他们在湖边照了许多合影，过于亲密的动作引得很多人侧目。面对背后的指指点点，两人却不以为意，仿佛刻意挑衅世俗一样，他们更加亲昵，两手相扣，十指相缠……
中午时，两人铺下餐布，席地而坐。尹冬摆弄着手中相机，易彦把带来的饭盒拿出来放好，才问：“我去买喝的，你想喝什么？”
他问完，尹冬却好像没听到，没有说话，易彦眉头微皱，“冬冬？”
“啊？”尹冬摆弄相机的手抖了一下，抬起头来。
“你喝什么？”
“哦，随意。”他简单说完，又迅速低下头去。
易彦眉头皱得更紧，但他还是站起来，“那我去买了。”他说完，往尹冬身后走去。
听着他脚步走远，尹冬呼吸才一松，一松之后，却痛得一紧，他觉得眼前都一阵阵模糊，一手拄在地上撑住身体，一手伸进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瓶药，哆嗦着手指倒出来两粒，填进口中。
易彦躲在不远处的树后，把他的动作都看在眼里，眼圈霍然泛红。
晚上等尹冬睡下，易彦悄悄起身，摸出他的药瓶——并没有异常，还是先前那些，可是他心里始终不安。
第二天一早，易彦驱车来到医院。
李医生看到他来，似乎一点都不奇怪，“怎么样，病人准备好入院没？”
“入院？”易彦声音有些茫然，有些飘忽。
“对，已经发生淋巴结扩散，还是尽快进行化疗，看能不能控制住。”
“可是……李医生，复查结果，你这里还有吗？”
易彦从李医生那儿出来，有些失魂落魄。他在走廊上，点了一根烟，刚放到嘴边，听到一道声音：“这里禁止吸烟。”
易彦偏头看了看，是陶森。
“来帮尹冬拿药？”见易彦没有说话的意思，陶森主动开口。
易彦点点头，转身欲走。
“他的复查结果，你看了吗？”
陶森说完，易彦果然止住脚步。
“你什么意思？”
陶森笑了笑，“那天在医院，他找到我——”
chapter14
“是你帮他作的假结果？”易彦一刹那明白过来。
他逼近陶森，额上青筋凸显，“陶森，你想害死他吗？你是医生，你明知道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
陶森后退一步，从容不迫，“别这么凶。他最需要什么，你又真的知道？”
他顿了顿，看易彦脸色依旧很冷，眼中却露出迷惑之色，才接着说：“他最需要的，不是治疗，是你的支持。”
“你当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我帮忙作假？难道不是因为想让你安心，不是因为怕你会先一步崩溃？”
易彦表情凝滞住，他很想否认，可是喉咙好像被哽住，什么都说不出来。
“易彦，男人些，别让我看不起。”
陶森说完，转过身向远处走去。看着自己喜欢的人为另一人忧愁惊惧，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折磨。可惜啊，易彦的世界里，似乎只有一个尹冬……
整整一天，易彦开着车在街上游荡。傍晚时分，街灯一盏又一盏亮起，城市的喧嚣，晚上似乎比白天更甚，一张张陌生的脸在易彦车窗外闪过，没有人会注意，这个手握方向盘坐在车里的男人，泪流满面。
回到家，电视开着，尹冬蜷在沙发上睡着了。易彦凑到他身前，轻轻叫了两声，尹冬睡得很沉，没有反应，易彦的声音越来越大，他才终于睁开眼睛。
“彦？”他有些惺忪，“几点了？”
易彦没有回答，一把将他紧紧抱住。
尹冬听到易彦胸膛“咚咚”的心跳声，有些急奏，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伸手拍着易彦后背，轻轻安抚。
易彦慢慢放松下来，抬起头与他对视，神情轻松，“怎么在这儿睡着了，小心感冒。”
他才说完，仿佛要印证他的话，尹冬打了个喷嚏。
“你可真够乌鸦嘴。”尹冬横了他一眼。
易彦笑笑：“去床上睡吧。”
尹冬点了点头，打算站起来，却感觉身子发软，两腿完全使不上力。他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只是，易彦就在旁边……
他抬了一半的身子又坐回沙发上，“我还想看会儿电视。”
第二天，不知是不是真的因为昨晚受凉，尹冬有些发烧。他的虚弱很难掩饰，几乎无法下床站立。早上勉强喝下一碗粥，隔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全吐出来，易彦擦去他嘴角秽物，眼中闪过一丝脆弱，“冬，去化疗，好不好？”
尹冬本来有些神思昏沉，听到他这么问，忽然清醒过来。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有些慌乱。
“不要瞒我了，我昨天去过医院。”
“彦，我……”
“去化疗，好不好，化疗就会好的，都可以控制住，都会好……”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看电影，尹冬靠坐在沙发上，易彦头放在他大腿上，侧躺着。
电影里有一幕，播放的是西方葬礼，故去的人被安置在棺木中，双手交握。
“这棺材怎么看，都窄了点，束手束脚的。”尹冬忽然说。
“还说人家，你要是死了，连这个都没有，只有一个小小的骨灰盒。”易彦配合着他，故作轻松，只是说完，脸偏向一边，红了眼圈。
尹冬浑然不觉，笑出声来，“说的也对。”
易彦终于忍不住坐起来，望着尹冬，“为什么，总要提醒我？”
尹冬看着他控诉一般的目光，一时无言以对。
易彦猛地将他按在怀里，“为什么是你？为什么要复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如果你死去，我恨不得世界毁灭、末日降临，万事万物，都为你陪葬……可是，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看着……
尹冬没有说话，任由他发泄。
“为什么你这么平静？为什么你什么都不在乎？”易彦的声音由怒吼到低沉，中间没有一点过渡，却听得人心里难受。
“其实我很在乎，也很怕，”尹冬的声音，在易彦耳边响起，“可是看到你比我更怕更在乎，我只好勇敢起来。”
“我会去做化疗，去吃中药，我会尽力活得长久，可是，总有一天我还是会走，到那时，我只想你放下。”
“我放不下啊，”易彦苦笑，“如果能放下，十二年前我就放下了，不会苦苦追逐。”
“我很后悔。”
“什么？”
“后悔十二年前啊，不该被你巧言令色哄骗到手。那样的话，如今你也不必痛苦。”
“现在后悔，太晚了。而且，我能拥有你，这幸福抵过一切痛苦。”只是，要放开这样的幸福，无论如何做不到，太痛了，不如死去。
易彦想到这里，忽然顿住，心里一片豁然大亮，仿佛所有死结都打开，然后他笑了：“对啊，我们已经很幸福，重要的是，现在你在我身边。”
尹冬有些茫然，怎么好像，他一下子就想通了？枉自己还准备了那么多说辞……
尹冬做过一期化疗，癌细胞扩散真的控制下来，不过他的身体也被这场看不见的战争摧毁大半。
出院回家，陶森送来庆祝礼物，竟然是一张轮椅。
易彦脸色难看，尹冬却好脾气的收下——他体力越来越差，有时行动不便，坐坐轮椅，也没什么。
回家后，易彦立刻把轮椅扔到杂物间里，“你不需要这个。”
尹冬没理他，自己坐在沙发上敷面膜。
易彦好奇地凑过来，“你在干什么？”
尹冬有些笨手笨脚，似乎还把面膜贴反了，逗得易彦大笑。“又不是女人，怎么想起来弄这个了？”
“璐璐送我的，不用怪可惜。”
“又是那个女人……”易彦小声嘟囔一句。
尹冬住院期间，欧璐得到消息来看他，前几天还给他带了一包面膜。经过化疗的折磨，尹冬肤色黯淡无光，他说是不用可惜，其实也抱着一点期待——他想在易彦面前，更有光彩一点。
虽然出院，但尹冬只能进些流食，身体孱弱，生活起居，很难自理，易彦换了份工作，不用出去上班，每天在家用电脑完成就行。
癌细胞虽然没再肆意扩散，但尹冬的内脏器官，已经遭到不可逆转的破坏，易彦有次半夜醒来，看到他痛得咬破嘴唇，低声呻吟，浑身大汗，湿湿冷冷，像从雨水里捞出来一样。自那之后，易彦晚上就很少睡踏实，总是隔一会儿就惊醒，看看他才能接着睡。
尹冬发现了，于是之后不管多疼，都咬牙忍着。刚开始还真的骗了过去，后来易彦发现他时常怔怔望着一处不说话，脸上却一层一层出汗，才醒悟他是在痛。
“冬冬，你别忍着，痛了叫出来会好些。”
“不疼，你想多了。”尹冬总是笑。
三个月后的一天，易彦出门买菜，回来时发现尹冬在洗手间晕过去，嘴角还残留一点血迹。
隔天早上，尹冬才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易彦坐在他床边，双眼通红。
“冬——”
“我不想再化疗。”尹冬没等他说话，先发制人。
易彦握住他修长无力的手，在嘴边吻了吻，良久，才笑着说：“好，那就不做。”想到每次化疗后尹冬那些剧烈反应，易彦觉得自己比他还难承受。更何况，这次连医生也不建议再做化疗。
“我们回家。”
“好……”
回家之后，易彦变着花样做了许多吃的，尹冬每次都吃，但吃完总是会吐。
后来易彦就不做了，就让尹冬靠吊针维持营养。
死神逼近的脚步，那么迅速，让人猝不及防，易彦觉得，自己完全没做好告别的准备——这准备，他一辈子都做不好。
下午三点，阳光正好，一直时昏时醒的尹冬睁开双眼，神智难得很清醒，易彦趴伏在他床边，好像睡着了。他缓缓把手伸进易彦的头发，轻轻揉按，“彦，我努力过了，我用尽全身力气想留下来……我爱你，再见……”
最后一个字音飘散在空中，那只手悄然垂落。易彦保持着趴伏的姿势一动未动，良久，才抓住尹冬那只毫无温度的手，递到嘴边亲吻，只是随着眼泪决堤，他双唇不断抖动，喉间发出沉恸呜咽，渐渐难止……
半小时后，易彦帮尹冬擦洗身体，换了一身衣服，他自己也冲了个澡，然后回到床边，吞下一瓶安眠药。
午后的阳光温柔缱绻，易彦和尹冬，相拥而眠。
……
时光之河流到尽头，会是什么？易彦眼前，是他的记忆回溯，是他初遇尹冬那天，人声鼎沸的足球场，尹冬在场中，自己在看台，相隔着上百米，他们对看了一眼。
那一眼仿佛深深漩涡，易彦只感觉头部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眼前一空，意识却仿佛被吸进那漩涡。
假如时光能够倒流——易彦曾不止一次想过，也许可以不再与他相识，不爱，也就不痛。
他曾经愤怒、绝望、不甘、祈求。
他曾在黑暗中迷茫冲撞。
他曾在爱痛交织间裂肺撕心。
但是，当时光真的倒流，当他真的回到那一天、那一刻、那个看台，当他感受着人海，倾听着声潮，寻找到球场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他听到自己心里仿佛潮汐涌动，一波又一波、一浪又一浪，巨大的惊喜几乎将他心脏冲破，将他理智淹没……
chapter15
是的，梦也好，幻也好，真也好，假也好，易彦真的回到了过去，那年，他大二，尹冬大一，一切还未开始……
“嘿，易彦，看那个怎么样？动作挺标准啊，应该训练过……”
“易彦？你怎么了？好好的发什么呆。”
“吴……琼？”易彦看着这个老同学年轻的脸，还没把梦幻与现实区别开来。
“是我啊，你昨晚没睡好吧？梦游似的！”
易彦没说话，但是看着他诡异地笑了，吴琼被他笑地寒毛直竖，屁股往旁边挪了挪。
易彦又环顾了一圈，正是十几年前的校园，他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球鞋，仔裤，也真的，是十几年前的自己……抬头看向球场，尹冬正在场中奔跑，帅气的动作、俊美的脸，看台上不少女生都在为他尖叫。
真真切切，是当年那一幕：
他和校队的队友，也就是吴琼，正在观看新生杯足球赛，为校队选人。就是在看台上，远远一眼，尹冬像一枚子弹击中他心脏，他才知道，所谓一见钟情，原来真的存在。
那一眼之后，就是十几年的死心塌地，十几年的爱怨纠葛……
“哎，说真的，你看那个怎么样？”吴琼伸手指着场中。
“哪个？”易彦面色平静，完全看不出他内心已经激流澎湃。
“就那个，那个小白脸。”吴琼指的，正是尹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