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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淡淡地说:“你昏迷一天一夜了,我守着你的时候,老是胡思乱想,觉得虽然你没有中龙涎,可还是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你会像他一样长久昏迷下去。”
她的身子疲倦而酸痛,不想动弹,也没有理会他。只是睁着眼睛看床帐上绣着的折枝花。海棠花,一枝枝,丰腴美丽。
在风雪之夜,母亲拉着她的手说,阿颜,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现在看来,即使不好,也要活下去吧。
沉默了良久,她才低声问:“尚训呢?”
“他死在行仁的手下了,我自然会好好地安葬他的,以帝王之礼。”尚诫淡淡地说。
“那么……是你暗示行仁已经败露,所以他才急于下手,替你除掉了你登基的最大的障碍?”盛颜慢慢地问。
尚诫伸手轻抚她的额头,说:“你何必把我的动机想得这么难堪?我是因为答应过你,会给你一个交代,所以才让行仁过去的。现在,你也确实知道,害尚训的人不是我,我不屑这样的手段,也不需要。”
是,他多厉害,在给她交代的时候,也能得到自己最大的利益。
即使让行仁去解释,需要这么晚,这么仓促吗?
看起来,他竟是迫不及待,不想要自己的弟弟活到第二天。
她躺着,想着,眼角有温热的眼泪滑下来。
他看着她,俯下身,轻轻将她的眼泪吻去,低声说:“盛颜,尚训已经死了,你现在唯一活下来的机会,就是一心一意地爱我,让我称心如意。只要你愿意,我们忘记以往一切,你依然有一生繁华,一世风光。”
她僵直地躺在那里,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
他于是将她扶起来,两人一起坐在床上,她转头四望,才看见周围一切。
小阁所有的门窗都已经推开,一眼可以看到栏杆外盛开得无比灿烂的杂花,粉红色的娇艳,金黄色的夺目,蓝紫色的动人,在梧桐树下延伸到远方的湖边。
她忍不住轻声说:“这花开得真美,可惜到了全盛之后,就开始凋落了。”
尚诫笑了笑,伸手轻抚她的鬓发,说:“没事的,等这边的花开完了,你就转到浅碧阁去,桂花的时节正要到来,等桂花落了,菊花也开了。”
盛颜转头看着阳光下随着微风摇曳如水波的丛花。桃李开了还有牡丹,栀子过后还有石榴、荷花,秋天到的时候有桂花、菊花,就算冬天,也依然有腊梅、水仙。一年过了还有一年,人生过得很快,这一辈子,也并不会凄凉的——只要一天一天活下去就好了,并没有什么,她死过一次之后,依然是锦绣繁华。
她,依然能好好地活下去。
就像宫苑中的桃花,一年一年,不管主人是谁,不管改朝换代,也不管江山易主,只要绽放出美丽的花朵,就会有人欣赏迷醉。
活下去,这么艰难,也这么容易。
国不可一日无君,在知道尚训帝死于太子之手后,当天下午朝廷众臣就开始上书,请瑞王登基。
如今已经没有任何阻碍的尚训,按照惯例推辞了几次之后,便在奉先殿上书谒告祖先,诏书当然冠冕堂皇,说什么‘先帝英年龙驭,膝下无人继承大统’云云,名正言顺地黄袍加身。
他一上台便开始着手整肃朝廷事,君中书已死,那一派旧人自然被连根拔除,太皇太后在西宫忧病去世。但是如今局势动荡,也没有太多人关注,礼部照例将她送往崇德帝的山陵下葬。
等到朝廷局势基本安稳下来,所有人都将关注的目光投向了盛德妃。不仅是朝廷,连宫中的人都这样偷偷议论,只是谁也不知道她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君容绯带着宫中一群人出发去云澄宫的时候,抱着盛颜哭得几乎晕厥过去,周围的人也都知道这是生离死别了,无一不是泪如雨下,一时间宫门口哭哭啼啼,甚至惊动了离这里不远的垂咨殿。
当初尚训一直都是在垂咨殿看折子的,但是现在尚诫却一般是在清和殿上朝,所以垂咨殿内寂寞无事的值班大学士聂菊山也出来看了看。第二天,他率先上书尚诫,认为盛颜牝鸡司晨,惑乱朝纲,今上天命所归,她却螳臂挡车,不但之前挑唆先皇,让今上陷于囹圄,后又与君兰桎狼狈为奸,勾结作乱,实属后宫余孽,应当从重处罚,不可姑息。
尚诫看完聂菊山这份奏折,微微笑出来,说:“你不提我还没发现,原来盛德妃这么可恶,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与我作对,实在是罪无可恕。”
“盛德妃多次对皇上图谋不轨,实属大逆不道,不杀不足以服人心。”聂菊山赶紧说,“圣上为天下安定,不但解了京城之围,而且还亲自率军南下平定叛乱,谁知她竟在后方作乱,企图谋害圣上。幸好吾皇上承天命,逢凶化吉。但臣以为盛德妃其心可诛,万死不足以辞其咎!”
尚诫不动声色,又将奏折看了一遍,然后说:“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聂菊山欢欣鼓舞地怀揣着连升三级的梦想退下后,尚诫看着那份折子,若有所思地考虑良久,才忽然抬头叫白昼:“召刑部尚书赵缅过来,朕有话要问他。”
不多久赵缅到来,尚诫注视着站在下面的他,问:“赵卿家年纪多少?”
赵缅答道:“臣虚度四十有七。”
尚诫点头:“你帮助朕逃离险境的时候,虽然安置好了妻儿,但据说嫁出去的女儿却因为怕连累夫家而自尽了,每每想到,朕真是心里不安。”
赵缅以为尚诫是要加封他的女儿,便说:“死者已矣,多谢皇上挂念。”
“朕今日给你一个女儿如何?”尚诫问。
赵缅不知他是什么意思,讷讷不敢应。
尚诫说道:“朕要立一个女子为皇后,但她出身来历不称,恐怕朝臣议论,所以朕想将她赐给你做女儿,以后也好有个照应。”
这样一来,不但那女子有了依靠,赵缅也就成了太师皇亲,在朝廷上的地位定然难以动摇。赵缅喜不自禁,立即跪下谢恩:“多谢皇上成全,臣又得一女,实乃天降恩德!”
“至于她的身份,你就说是自小托付在远亲家长大,近日刚刚接回京就好,她的户籍,朕会让户部的人补上。”
“是……”他赶紧叩头,再次谢恩,心里想,不宜让人知道的,莫非是在南方平乱的时候遇见的蛮夷女子?又或者,是籍没入宫的宫女?
但他也只是暗暗思忖,根本不敢询问。
当天下午,内宫下诏送先皇的盛德妃到云澄宫与其他妃嫔一起生活。
送盛德妃的车子刚刚从白虎门离开,青龙偏门那边也有一辆不起眼的雕漆马车离开宫城,那辆车一般都是宫中学士公事所坐,也并没人注意。
这辆车直往宫城以南而去,一路行经大理寺,过了六部,出承天门,绕到中书令赵缅府第后门,才停了下来。
赵缅一身家常袍服,早已等在那里,四周无人,他看见内侍将车帘打起,伸手进去扶那人,里面一双女子的手伸了出来,搭在他的腕上。
那双手手指修长,指甲圆润,但对于女子来说,却稍显粗大,看来她以前生活辛劳,也许还常常操持家务。
赵缅心想,难怪皇上说她出身不好,大约是出身卑贱的女子,偶尔运气好被皇上看上吧。
她下了车,赵缅见她一头青丝只挽了松松一个小鬟,脸上蒙了薄薄黑纱,身上青衣在风中微微晃动,虽然看不出是什么样子,但一身清气,腰线纤细,肯定是个美丽女子。
赵缅的夫人杨氏在门内跪迎,那女子忙扶起她说:“夫人不必多礼……”她声音喑哑,竟似长久哭泣过。
可即使她声音沙哑,赵缅依然觉得她的声音无比熟悉,他以前必定听过这个声音,而且恐怕还不止一次。
他微微疑惑,但也不敢多揣测,赶紧引着她进院子。她安身的院落早已经收拾好了,就在花园中的一座轩榭,一面临水,三面全是花木,开阔疏朗,此时正是秋日,前面丛菊盛开,金黄一片花海,空气中尽是沁人心脾的菊花药香。
那女子虽然看起来精神恍惚,但还是向他们致谢。赵缅与夫人告退之后,夫人在路上悄悄问:“这个姑娘是谁?”
“不知道,不过既然皇上费这么大周折,一心要让她登上皇后的位置,想必是万岁心尖上的人……”赵缅说到这里,又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女子已经进了内堂,阳光映着水波从后面照进来,她的身影映在隔开内外的一扇碧纱屏风上,她将自己脸上的面纱取下,默然站在那里发呆,看起来孤寂清冷。
赵缅心中一震,吓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身影,他曾经见过。
当时瑞王下狱,他前去探望,正好遇上盛德妃也来狱中,下令赐死瑞王。那时盛德妃站在天牢门口,她身后的阳光从门口照进来,身影纤细瘦弱,在阳光中几乎要消失一般。
那条身影他原本已经遗忘,但此时忽然再次见到,心头震惊已极,居然愣在当场。
良久,他吓得拉上夫人,几乎是逃跑一样地离开。
天机烧破鸳鸯锦(中)
过了几日,是九九重阳节。如今战乱已定,宫中照例请京城中百岁以上和朝中花甲以上的老人入宫饮酒。其中有一个老人年纪已经一百零三,皇帝赐的寿饼只吃一半就小心包好藏在怀里,尚诫问他为何,他请罪说:“老朽家中娘子年已九十九岁,从未吃过宫中食物,草民想要带回去给她尝尝。”原来他们是年少青梅竹马的原配夫妻,成婚已经八十多年,不幸子女都已夭折,靠朝廷救济过活,但两人相濡以沫走到现在,一直不离不弃。
众人感叹良久,尚诫命人送了一桌宴席到他家给他妻子,另外多加赏赐。
散席之时,尚诫看似漫不经心地对大臣们说了一声:“民间夫妻情深,真是让朕都羡慕。”
善解人意的众位大臣马上就忙活开了,第二天,推荐自己女儿的、举荐名门闺秀的人挤满了礼部尚书的府第。在这么多的姑娘中,礼部尚书选中了赵缅新近刚接回身边的小女儿赵嫣,定于这年十一月初六进宫册封。
对于这个选择,众人都认为是顺理成章的,毕竟赵缅是当初与铁霏相助皇上逃脱回北方的第一大功臣。一时间到赵缅府上贺喜的人络绎不绝,赵缅表面上笑容满面,实则心中忐忑不安,几乎夜夜噩梦。
幸好转眼已经是十月底,眼看也就要成亲了,离烫手山芋丢出去的时间也没几天了,赵缅才稍微松了口气。
为了赶上女儿进宫的大日子,赵府大事修缮,家里佣人忙不过,不得不临时找了数十个帮工进来修葺花园,日夜开工,一时间连盛颜这边都吵到了,她本就睡不好,这下更是夜夜辗转难眠。
雕菰已经被送到云澄宫去了,赵府临时派来服侍盛颜的小丫头对她的压抑十分不解,常常羡慕地说:“小姐,你多幸福啊,不但可以进宫,而且可以做皇后,这是天下所有姑娘家的梦想啊!”
盛颜转头去看荷塘中的枯荷,说:“宫里有什么好的,那里是天底下最残酷最冷清的地方了。”
“怎么会呢!”她立即跳起来反驳,“小姐,你进宫了就知道啦,据说当今皇上是人中龙凤,年纪又轻,长相又好,现下连江南塞北都已经平定,以后天下升平,各地安稳,你做了皇后,该有多好啊!”
她虽然早已料到,但还是问了一句:“江南已经平定了?”
“是呀,兵马已经归顺,占据城池顽抗的那几个逆贼也都处决了,小姐还不知道吗?”她嘴巴倒是快得很。
盛颜淡淡地说:“我只是个女人,哪里懂朝廷的事。”
那小丫头还要说什么,站在盛颜身后的铁霏终于忍不住,说:“太阳已经西斜了,你还是先准备下晚饭,叫人送过来吧。”
小丫头不满地撅起嘴瞪了他一眼,但还是转身出去了。
晚饭后天还亮着,小丫头便说:“外面花园里桂花开得真好,小姐要不要去看看?”
铁霏皱眉,问:“桂花有什么好看的?白天都看不到那小小一点,何况现在天色都快昏暗了。”
“你们男人当然不明白什么好看的了,什么花啊香啊,全都不解风情!”小丫头牙尖嘴利地抢白。
其实盛颜对于赏桂花并无兴趣,但是看见她这样说,便也站起来,跟着她一起到花园去走了几步,铁霏无奈,只好跟在她们身后,一脸郁闷地出去了。
在花园中走了几步,他们听到旁边传来敲打椽梁的声音,是正在赶工的那些帮佣还在忙碌。
盛颜不经意地抬头看去,突然看到了爬在花园亭榭屋顶上的一个人,她微微怔愣了一下,皱起眉。
而屋顶上的那人目光与她对上,手中的椽梁顿时松落,幸好他眼疾手快,马上就抢手抓住了,没有砸破屋顶。
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