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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着父亲的宫殿跑去,却在门口就被人拦下了,他急促地哭着,向着里面喊:“父皇,娘去世了……她死了!”
他小小的声音,在沉寂的暗夜中,消渐为无声。过了良久,里面有人出来,说:“皇上让小的告诉殿下,知道了,天色已晚,明日再说。”
是的,他母亲的死,就像轻飘飘的一朵花掉落,甚至不值得为她惊扰帝王的好梦。
只有尚诫,在被宫人们连拉带拽地拖离寝宫时,他挣扎着,回头看了一眼在星汉下华美异常的宫殿,寂静无声的殿内,隐隐的灯火透出来,整座宫殿就如同蓬莱仙岛上的透明玲珑阁,夜色中,如同冰玉,那么美丽,毫无人气。
因为母妃去世了,所以,他很快被迁出宫,居住在自己的王府中。
说是王府,其实也只是一个三进的院落,他一个人居住在里面,度过了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冬天。
那个时候,他有了一个王傅代替母亲管教他,是个在宫中郁郁不得志的大学士,在他念不出书的时候,最常说的话就是:“殿下,太子如今还不到七岁,可已经通背下了四书,您可叫老臣怎么说?您千字文都要从头学起?”
可他的母亲不识字,他七岁的时候,又有谁能教他学字?
所以他经常逃课,和侍卫们一起玩倒是常事,也没人管他,即使他跟他们舞刀弄剑划伤了自己,也依然无人过问。
春天快来的时候,易贵妃去世了,他进宫去上香,没有在灵堂看见自己的父皇,听说他是伤心过度,晕厥过去了。而坐在旁边守灵的,是不满七岁的,他的弟弟尚训。
尚训和他容貌出色的母亲一样,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他年纪还小,并不太懂得世事,看见尚诫的时候,走上来牵住他的手,因为他们兄弟只在年节的时候才能见上一面,所以并不熟悉。但即使如此,他似乎也知道谁才是自己血肉相连的亲人。
他用幼兽一般湿热的眼睛看着尚诫,怯怯地叫他:“哥哥,他们说我没有娘了。”
他的手软软的,温温的,尚诫虽然一直不喜欢他,可是这一刻,却陡然觉得自己的心软下来。他蹲下去,抱住弟弟小小的身子,低声说:“没事的,哥哥也没有娘了,我现在,也还活得好好的。”
尚训点点头,又说:“父皇说,以后皇后娘娘是我的母亲,那,哥哥现在的母亲是谁呢?”
尚诫没有过继给任何人,因为易贵妃对他显而易见的憎恶,所以后宫并没有任何人有这样的心思,即使是皇后也不愿意惹这个麻烦。
所以尚诫放开自己的弟弟,淡淡地说:“哥哥长大了,不需要母亲了。”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人生,其实是千疮百孔,他在成长中所需要的,母亲、父亲、家、教育、欢乐,全都缺失。
但那又如何,他依然长大,朝廷也还是没有遗忘他。
在他十三岁的时候,他终于成了有用的人,他也终于在非年节的时候,见到了自己的父皇。
那个时候,十岁的尚训已经变得安静,他站在父皇的身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哥哥,微笑起来的时候,酒窝很可爱。
父亲将一对九龙佩分给他们,说:“尚训,尚诫,记得兄弟相亲,是皇家之幸。”
他当时不过十三岁,被父皇格外的恩宠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握着那块玉佩,看着自己的弟弟,忽然之间,忘记了他的母亲是易贵妃。
然后,他被封为安西使,出使蒙狄,并且长期居住在那里——如果不需要虚伪掩饰的话,其实是作为质子,送到了敌国,成了他国人质。
他在那里呆了近两年,其实蒙狄的生活,如同鲜活的阳光,让他的人生开始看见了新的希望。他只是人质,并不是阶下囚,所以行动是自由的。他迅速长高,学会了喝最烈的酒,骑最野的马,在草原上纵横来往,连蒙狄的勇士都佩服他。
甚至有时候,他早上恍惚醒来,会有一刹那以为自己本就是草原上的剽悍民族,会在草原过一生,直到老死。
但,在那年的冬天,他的父亲去世了。
父亲在临死前,没有记起他这个儿子,所以,也没有人来接他回去。他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向告哀的使者询问,他为难地说:“我只听说陛下嘱咐新皇爱护百姓,要易贵妃附葬山陵,至于殿下……陛下可能神志不太清明,所以一时没有想起来……”
那个时候,新皇已经登基,山陵也已经在动工建造。可是尚诫不甘心,他回去之后,让身边人立即收拾东西,夤夜突出蒙都,向着故国奔去。
蒙狄的追兵很快就赶上来了,他身边的人,有的失散,有的死去,在亡命的二十多个昼夜中,一百二十六人,最后只剩下十八个人,浴血沐光,跟着他越过蒙狄过境,踏上故国。
沙漠和草原渐渐被山野所取代,他们十九个人在夜空下的山道驰骋,他看着前方的繁星,其实它们和草原上是一样的,但是,这是故国的星辰。
因为这个念头,有一点东西像火星一样燃烧了他整个身体,他仰头看四周的大好河山,千里绵延到他目光无法企及的最远处,湮没在夜空的暗色中。耳边的风声呼啸而过,消失在遥远的尽头,天地大得无边无际,没有尽头,也看不见方向。
就像他第一次站在那座只有帝王才能居住的宫殿前,抬头仰望,茫然不知自己所求。
他带着十八个人,进京拜祭白虎殿,并且力排众议,胁迫礼部将山陵格局改制,让自己的母亲和易贵妃一起,左右附葬在先皇身边。
世人都是爱好传奇的,他成为了天下的传奇,也成为了朝廷中举足轻重的王爷,因为,那个懦弱单纯的皇上,依赖着他强势的哥哥,而要和摄政王对抗的大臣们,最好的依靠,也只有他。于是他俨然成为新皇一派的领袖,开始在朝中植根。
那个时候,尚训也只有十一岁,在太傅们的□下,他乖巧又聪明,在上朝的时候,正襟危坐;在摄政王与尚诫吵架的时候,他也只会沉默着,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的叔叔与哥哥争吵。但是在他小小的心里,他知道哥哥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所以,在尚诫处下风的时候,他会小心地牵一牵尚诫的袖子,低声说:“哥哥,朕饿了,要不你们明天再说,朕想先退朝了。”
那个时候,他们羽翼未丰,唯一能对抗政敌的方法,居然只有如此拖延。而且,随着尚训长大,这个办法后来也不能用了。
他们熬了五年,终于才找到机会,在他们的叔叔进宫的时候,将他诛杀。
当时摄政王的血就溅在他们面前的案桌上,还有几滴,染上了他们的脸颊。
尚训脸色惨白,摸着自己脸上温热的血,抬头看他。
他淡淡地帮尚训擦去,说:“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我们的人生,万事如意了。”
摄政王死后,皇上因为受惊而染了一场重病,根本不管朝廷的事,所以几乎是任由朝廷变动,血染京城。
等尚诫收拾了项原非父子之后,摄政王在朝中,根基已经动摇了。尚训才开始上朝,但他本来就是个事事听从摄政王的人,此时不过是换了个人,事事任由尚诫说了算,日子依然还是逍遥自在,做着自己无能而悠闲的皇帝。
就在项空寰父子要离开京城的前一天,他听说项空寰在此时还要到郊外踏青打猎,一时好奇,便跟去看看,谁知却遇上了春末的那一场大雨,在桃花下,花神庙中,就像是上天注定的劫难一样,他遇见了盛颜。
他和那个嚣张的项空寰打赌,在他一箭射下她鬓边桃花的一刹那,她乌黑的头发,在大雨中凌乱地撒下来,狼狈不堪。
那个时候,他忽然一下子觉得心里有一点微微的疼惜,让胸口都开始波动起来。
就好像,在他单薄的,仅有的一点童年美好记忆中,他的母亲披散着头发,牵着他的手在院子里走,点数着树上的花朵,一瓣一瓣。季节美好,人世繁华无限,而那时的他,只能以此来消磨人生中最好的时光。
奇怪的是,他以前,为什么从来没有觉察到,原来自己这么孤单。
在那个时候,他心里忽然想,她会改变他的人生吧。
不过,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以怎样的方式,来影响他的人生。
不是他一心以为的,一生长相伴,而是,一步之差,无法挽回。
她成了他弟弟的身边人,在他赶去阻拦的时候,却只看到桐荫宫中的梧桐花开得繁盛,如同大片积雪浮在夜空中。星光璀璨,无比圆满的一轮春夜圆月,清辉遍地。沉香屏风后的烛火,隐隐约约,摇曳不定。
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勇气去探究。他站在门口,听着周围风声缓缓流过自己的耳畔,投向遥远的彼方,永不回头。
他终于还是转头离开了,在星月之空下,他抬头仰望,恍惚想起来,母亲去世的那一夜,也是如此,明月在天,清景无限。
还有,在他逃回故国的那一夜,他抬头看见星空,映照得整个天下,广袤无垠。
人生刹那变幻,而每当变化时,他原本应有的,都会被人夺走。
遥远的幸福童年,近在咫尺的千里江山,还有,让他第一次心动的,那么微不足道的女子。
他在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最好的选择,是将所有一切,全都遗忘。
可,总是意难平。就好像有一种执念紧紧地扼住他的咽喉,让他寝食难安。他曾经失去过很多,如今都已经无法挽回,只有这一个,他依然伸手可及——也许不是单纯因为爱,其实是一种偏执,不甘心,无法释怀的走火入魔的情绪,就像四岁的时候,第一次懂事,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弟弟,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恨。
直到,她给了他重重的一击,在与铁霏出逃,在渐渐亮起的天空下,他知道她应该成为自己最痛恨的人,但是,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前方的山野无边无际,永远也走不出去。在夜空下的马匹上驰骋,他看着前方的繁星,突然觉得自己眼前一黑,几乎从马上摔下来。
那一场大雨,她的头发披散而下,像他年幼时,唯一美好的记忆——然而,他没有想到,她眼角染着的盈盈水波,她面容上桃花一般娇艳的颜色,全都变成了骗局的一部分。
世事变幻,人心无常。
他胸口的伤口在疾奔中撕裂,痛得无法自抑,颤抖的手几乎抓不住马缰,差点就此倒下,在荒野上,星辰下,从此永远消失在人世间。
在那一刻,他按着剧痛的心口,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反复重申着自己的誓言——盛德妃,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然而,人永远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他也一样。
在项空寰的手中,再次抢到她的时候,他低头看见她偎依在自己的怀中,颜色惨淡,神情仓皇,就像初次见面的时候,她在大雨中惊慌失措的神情一样,突然又击中了他的心,不偏不倚,分毫不差。
那时他在心里,暗暗地想,恐怕一辈子,都没办法摆脱这个人的魔咒了。
因为,真是奇怪,在这一刹那间,他忘记了她曾经与弟弟一起谋害他,忘记了她来狱中给他送行时他的誓言,忘记了那一夜仓皇出逃时,他在星空下撕心裂肺的痛楚,剩下的,唯有对未来的妄想,就像个天真无知的小孩子一样。
但,他已经不会再给她任何机会,甚至,他领兵南下,去追歼项空寰的时候,也在心里清楚明白地知道,他不是为了顺从她的心愿,而是因为她想要利用自己和项空寰两败俱伤,所以,他想要看到她阴谋破产后的样子,那一定,不会输给他以前的痛苦。
只是有时候,在战后他会踏着血迹斑斑的土地,远望夕阳。江南所有的花,都开得鲜艳无比,在残血一般的余晖中,如同鲜血染红的世界。
只要他有一点不小心,只需要一次小意外,他就会成为血红世界的一员,沥尽全身骨血,只剩魂灵回故乡。
然而,他依然还是一路南下,在接到探子密保时,在关注朝廷的计划时,在探究她暗地的动作时,他依然忠实地向朝廷传递着捷报,但他心里,其实十分迫切地想回去,想看到在她以为自己能将他置于死地的时候,他却忽然出现在她面前,那个时候,她是不是又会露出第一次见面时,那种可怜可爱的仓皇的神情呢?
所以他小心翼翼地扮演着蒙在鼓里的、叫人同情的角色——其实,根本也不用扮演,在想起她时,他所有的一切欢喜,其实都是真的。
他也曾经在血战之后,因为心中突如其来的空虚与莫名其妙的悲哀,提笔给盛颜写信。其实他从小就没有人用心教过他辞令,所以,他写得很艰难,不懂得如何写出自己的心情,但,到最后,他发现自己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