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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军交战,最忌被其他事物影响心神,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明白。
“我最亲爱的大妃,出来吧。”巴达荣贵露出一丝不明意味的诡异笑容,朝着那车帘紧闭的马车道。
“真的是母妃!”阿依汗又意外又欣喜,但很快又不解,转头向希图问道,“希图将军,父王让母妃来干什么?她又不会打仗。”
“王子殿下,您别急,看看就明白了。”希图呵呵一笑,象看好戏一般看了眼马车,又看向夏侯渊,“您会有惊喜的。”
阿依汗见问不出什么,只得忍耐着性子。
所有人都看着那马车,双方六十万大军,此时如无一人,都屏着息等待马车里的人现身。
除了有限的几个人,比如巴达荣贵,比如希图,其他人都不明白这是唱的哪出戏,如此严峻的战场,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来干什么?
夏侯渊眸光微微深沉。
车帘一掀,一个身着乌蒙特有服饰的婢女跳下了车,在一边撑起车帘。
短暂的静默之后,一只丰润白嫩如葱的手最先出现在众人眼中,轻轻扶着一侧车壁,随后是一头乌黑如云的发,一只简单而精致的衔东珠八宝凤尾簪别在发端,发簪的主人微倾着上身,缓步出了车厢,窈窕女子的身形渐渐清晰。
并非乌蒙人的服饰,而是大邺等国特有的女子装扮,雪白裘衣下的大红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散开,象一朵盛开的花,每一步都摇曳生姿。
楚清欢明显感觉到身边夏侯渊的声息起了波动。
她转眸看他一眼,却见他紧紧盯着从马车内出来的女子,漆黑深邃的眸子里全是那女子的身影。
再回头,但见巴达荣贵跃下马背,亲自将那女子抱下了马车,态度亲昵又霸道,而女子身子一空,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脖颈,引得巴达荣贵一阵大笑。
她忽觉得这幕看着有些刺眼,虽不明白他将他那大妃带到这里来究竟有何用意,但这种两军阵前显然不合适的动作,在她看来就是故意。
“他娘的,要亲热回去亲热,这算个什么事!”石坚看不惯地低骂一声。
对面巴达荣贵已将女子放在地上,女子连忙将他推开,低声说了句什么,象是在嗔怪他不该这么做,巴达荣贵却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返身上了马。
“母妃!”阿依汗开心地喊道,“您怎么来了?”
那大妃背对着大邺军,只看到她跟阿依汗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
而那些乌蒙兵,在看到大妃时便露出一种可以称之为惊艳的眼神,却又不敢多看,只敢偷偷地觑上一眼,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模样。
楚清欢微眯了眸子,乌蒙大汗王的大妃,穿戴的却是中原地区的女子服饰,这只是出于她的喜好,还是……
如此正式的战场上,作为大汗王的妃子,不是更应该穿上代表本国的服装?
不经意间,眼角余光瞥到身侧那双握着缰绳的手,骨节发白,手背青筋突起,心中微讶,眸光往上,却见到夏侯渊眸心紧缩,盯着那女子背影的眸光似要将那人洞穿。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色,复杂得让人说不清,只让人触目惊心。
对面那大妃似有些犹豫,站在原地许久,才慢慢转过身来,一点,一点,动作虽慢,却极为优雅,可看出自小受过良好的教育,每一个抬手,举步,都让人挑不出瑕疵。
修长均匀的体态,宛如十八青春少女,根本看不出生过孩子,而她的容貌……
在她完全转过身,正对着大邺军的时候,楚清欢分明听到身后一阵低低的轻呼。
不得不承认,这大妃,长得确实漂亮。
乌黑的发,雪凝的肌,眉若轻黛,眼若丹凤,琼鼻朱唇,就象仕女画像中走出来一般,精致得让人无法移开眼,是位标准的美人。
她全身上下没有半点乌蒙人的影子,楚清欢虽然没有见到乌蒙的女子,但她可以肯定,这大妃,绝不是乌蒙人。
难怪巴达荣贵如此喜爱她,让她做了大妃。
楚清欢忽然明白了阿依汗为何长得如此俊秀耐看,有这样的母亲,儿子能给差到哪里去,何况巴达荣贵也不丑。
另一侧的石坚忽地没了声息,他两眼圆睁,嘴张得可以灌风,象是石雕一般看着那大妃,呆了。
而与她紧挨着的夏侯渊重重一震。
楚清欢心中一沉,这大妃……他非但认识,还能给他造成极大的影响,她想开口相问,但在触及到他眼眸时,怔住。
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眸……
极致的震惊,悲伤,痛苦,怀疑,脆弱……在一瞬间激涌而至,以至那双眸子因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击而通体赤红,赤红如血。
“渊儿!”
一声发颤的呼唤,宛若一道惊雷响在半空,让楚清欢霍然回头。
乌蒙大妃往前走了几步,艳红的裙裾在雪地里曳出一道美丽风景,风景的主角眸含泪水,红唇轻颤,满含深情地仰头注视着夏侯渊,那眼神,就象……一个慈母对她的爱儿。
夏侯渊没有回应。
他无法回应,就在她自车帘后走出,出现在他视线中时,那深藏在记忆深处,乃至永生都不会忘的熟悉身影已让他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而杨书怀与清河,以及所有的大邺将士,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渊儿?这大妃与他们的陛下是什么关系?
同样吃惊的还有阿依汗与乌蒙军。
“陛下,这份心意如何?”巴达荣贵高居马上,语气和善,“是不是想不到,早在十多年就已经被火烧死的母亲不但好好地活着,还做了我乌蒙的大妃?”
此言一出,两军齐声哗然。
乌蒙的大妃是大邺皇帝陛下的生母?这话怎么说?怎么可能?
楚清欢猛地握紧缰绳,心中乍起波澜。
她没有怀疑巴达荣贵所说的话,刚才夏侯渊的反应已经证明了一切,那样坚如磐石的人,到底怎样的事才能让他至此?
还有石坚的表现,所有人里面,只有他见过夏侯渊的生母,所以才会象见了鬼一般。
“父王,您在说什么?”阿依汗不可置信地惊叫,“母妃怎么可能是他的母亲?”
“阿依汗,说起来,你还要叫陛下一声哥哥。”巴达荣贵笑看着夏侯渊,“当年父王在大邺皇宫遇到你母妃,我们两人一见钟情,彼此吸引。你母妃答应随父王回乌蒙,为了能顺利出宫,你母妃与她的婢女交换了衣服首饰,让她代替你母妃留在宫里,后来那宫殿着火,婢女被烧死,人人都以为死的是你母妃……哈哈,那时你母妃生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陛下,已经九岁,你叫一声哥哥也是应该的。”
“不可能……不可能……”阿依汗毫无办法接受,指着夏侯渊道,“他怎么可能是母妃生的!他凭什么做我哥哥!”
“巴达荣贵,你卑鄙!”石坚突然回过神,大声怒吼,“你堂堂一国汗王,怎么能做出这般龌龊下流之事?什么娘娘答应跟你回乌蒙,定然是你强行掳掠了娘娘,害娘娘与陛下母子分离!”
“是么?”巴达荣贵慢悠悠打马上前,走到大妃旁边,低下身子,“我的大妃,他们不信我,你说怎么办?”
“渊儿。”大妃面露出些许尴尬之色,但仍殷殷地看着夏侯渊,说道,“事实确实如此。母妃当年入宫只是出于无奈,并不爱你的父皇,后来遇见了大汗王,我们……我们两情相悦,因此,因此……”
“因此,你不顾皇家脸面,不顾出身教养,不顾父皇,不顾年仅九岁的我……”一直不曾开口的夏侯渊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极缓,语声沙哑得如被沙碾,“火烧宫殿,罔顾他人性命,做出假象,与巴达荣贵私奔,是么?”
“渊儿……”大妃美丽的脸庞有些难堪,“母妃不是故意抛下你不管,只是那皇宫,母妃是实在待不下去了……”
“你可知,父皇是如何死的?”夏侯渊蓦然打断她的话,声音冰冷得犹如来自冰川雪域,万年不化,“你可知,父皇去后,我过的又是怎样的日子?你可知……”
眸子黑得没有一丝光亮,象堕入幽冥地狱,无可救赎,里面的痛苦那样深,深得让人透不过气。
那是怎样黑暗的过去,黑暗得他不愿去回想,只想将那一段过往层层封存,就此抛却,永不再来。
他深深地俯视着马前的女子,他那依旧年轻依旧美丽的母亲,岁月在她脸上没有留下任何风霜,所见的是一个深受丈夫疼爱与儿子孝顺的女人。
她是幸福的,而她的幸福,建立在她抛弃了她的原配丈夫与儿子之后。
“你做你的大妃,我无话可说。”他的声音满是疲惫,象经历了一声艰难而持久的跋涉之后,以为很快就可以看见栖息地,没想到前方出现的,是一条无法跨越没有渡船的大河,拦住了所有去路,想要渡过,只有跳下去,拼尽全力划水,争取远处的那一点微薄的希望,“但是,我想问,今日这般情景,你出现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大妃本有丝愧疚的脸上立即展现出一抹笑容,柔声道:“渊儿,你知道,阿依汗是母妃与大汗王的儿子,母妃不想看到你们兄弟反目成仇,同胞相杀……”
“兄弟?”夏侯渊轻声反问,“同胞?谁跟谁的同胞?”
大妃声音一滞。
以前身为皇帝宠爱的妃子,如今又是乌蒙大妃的身份,平时谁见了她都是恭敬有加,如今在数十万大军面前被自己的儿子连番打断,面子上很是挂不住。
“不管如何,母妃都不允许你伤害阿依汗。”她拉下脸,甚至挪步挡在巴达荣贵的马前,“也不允许你伤害大汗王。”
夏侯渊看着他的母亲,看着她的嘴唇一张一合,看着她高高在上的姿态,以及对巴达荣贵与阿依汗的捍卫,眼前忽然闪现出很多年的那场火。
那场火是如此凶猛,凶猛到无人敢冲进去救人,他眼睁睁地看着大柱倾倒,殿顶崩塌,心里的依赖也就此倒塌。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他的母亲居然还活着,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出现得毫无预兆,让他猝不及防,如同在最不设访的时候,被最为信任之人从背后插了一刀。
那些最初的日子,一个孤独的少年在淮南僻地里所盖的衣冠冢之前一坐便是天明,那些日日夜夜的思念与沉痛无一刻不在啃噬着他的心。
他痛恨自己,因为太过年幼而没有力气挣脱宫人的拉扯,以致无法救出自己的母亲。
这种痛恨一直持续了很久,久到胸腔里的那颗心麻木,才觉得这种痛恨离自己远去了些。
每年忌日,他千里奔驰冒着生死的危险悄悄回到兆京,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对着那皇陵,对着里面那个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宫女骨骸一壶接一壶地喝酒,将对母亲的所有怀念都融入那冰冷的酒液中,和着彻骨的风飘零的雪花咽入喉咙,滚落下肚,渗入那一身骨血中,凝固——
这所有的一切,此刻都成了讽刺。
如今,他的母亲,就这样站在他的敌人面前,告诉他,那是他的弟弟,那是她现任的丈夫,她不允许他伤害。
这就是他的母亲……
他那思念了那么多年,心痛了那么多年,愧对了那么多年的母亲……
现在,却来告诉他当年一切不过是假,不过是一场掩人耳目的戏码,一种脱身的手段,他当如何自处?
他当如何自处!
那些过往的岁月,他的那份对母亲的真情,连同那颗渐渐回暖却在此刻瞬间被冻结的心,就在这冰寒天地中被人毫不留情地掏出,狠狠掼掷于地,再重重碾碎,成泥。
毫不怜惜。
“怎么能,怎么能……”石坚眼眶里的热泪滚滚而下,喃喃低语,“娘娘,您怎么能如此狠心,怎么能……”
楚清欢没有去看那个护在巴达荣贵,或者说,护在乌蒙大军前的女子,只是看着苍灰阴霾的天际上,那只振翅翱翔的鹰,高远,却孤独。
他母亲对那幅塞外风光图的喜爱,原来如此。
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心疼,这心疼慢慢自心底溢上来,渗透了整个胸臆。
是啊,怎么能!
巴达荣贵用这种方法来打击他,继而打击整个大邺军的士气,其心险恶一眼便知,她身为他的母亲,却在此情此景下,象护崽的母鸡一般,张开双臂保护他的对手,他的敌人,命令他不得伤害他们。
她可有想过,他不杀他们,他们便会来杀他?
她一心一意地只顾着眼前的幸福,却将身上同样流着她的血的儿子置之不顾,不问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不问他这些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