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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西孤儿院纪事:回忆右派农场-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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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说,这饿死人的年月,阿里[12]那么多讲究?把板柜的隔板打掉了装上,抬出去埋了吧。

  娘再也没说话。天亮之后,娘就到黄家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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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7…05…11 02:23

  黄沟到黄家岔的这一截坡坡,我娘过去一个钟头能走来回。这时间我娘的身体瓤了,爬不动山,我娘走的时候跟奶奶说,娘,你不要急,我饭时候就回来了。可是娘走了也就一顿饭的时间,就急匆匆回来了。她的脸上汗津津的,神色慌慌张张的。奶奶惊讶得很,问你这么快回来了?你叫的人哩?娘慌慌张张地说,没找见队长。奶奶说,没找见队长,叫几个庄户人也行嘛。娘说,哪顾上叫人嘛,听说搜粮队进庄了!队长和会计叫公社叫走了,到外庄搜粮去了。奶奶说啥搜粮队?娘说,我也说不清,反正是县上来人了,专区也下来人了,还有公社的干部,到咱队来了,搜粮哩,要把各家的粮食搜走……

  奶奶听娘这么一说,也慌了,叹息般地叫了一声天爷,然后说,快!快!你把柜柜里的那几斤粮……

  我家原来存着不少陈粮的,有麦子,有扁豆、谷子,把房子地下的板柜装得满满的,可是头一年成立食堂叫队长领着人来背走了,说成立人民公社了,要过共产主义的好日子,家里不叫做饭了。还是我奶奶哭着喊着挖了几碗扁豆,有十几斤,装在一个布抽抽[13]里,放在炕上放着的一个炕柜里,和几件旧衣裳放在一搭儿存着,舍不得吃。只是爷爷奶奶吃谷衣吃草根把不下来的时候,我娘才在石窝[14]里踏[15]碎,煮些清汤叫我爷我奶喝。那汤都不叫我喝,我小妹妹才能喝上两口。扁豆就剩下七八斤了。

  我娘把炕柜上的锁开了,拿出装扁豆的抽抽走到院子里去了。一会儿进来对奶奶说,娘,我放在草窑里了,用草埋起来了。奶奶说,好,放在草窑里好。我家的院子里有两间土坯垒下的窑,以前是圈牲口的,一间是放草料的。合作化以后牲口入社了,窑里堆的全是生产队分下的麦草麦衣添炕的[16]。但奶奶在炕上坐了一会儿又说,草窑里怕是藏不住吧,人家来了还不先翻草窑吗?娘说,那你说放在哪达呢?奶奶仰着脸瞪着房顶,思考着,良久说,拿来,你把抽抽拿来,放在被窝里,我不信他们连被窝都搜。娘叫了起来:娘,不行呀,被窝里最不保险。我听人说,搜粮队把几家的炕打了[17]搜哩,不叫人在炕上坐着。奶奶惊讶得睁大了眼睛说,是吗?有那么做事的吗?大冬天把炕打了人往哪达睡去?娘说,人家不管你在哪里睡呀!

  奶奶不出声了,坐着,但仍在走心思,因为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金元他娘,你把抽抽拿来,我把它揣怀里。他们总不搜身吧!

  娘略一思考说,这倒是个好办法。他们来了不砸炕你就在炕上坐着,砸炕你就下来在台阶上坐着。

  奶奶把她破烂的大襟棉袄掀开了,把装着扁豆的抽抽塞进怀里了,抱着抽抽坐着。但是,后来娘烧好了草汤全家喝完了,奶奶又不放心地说,金元娘,我心里还是不踏实:来人了叫我下炕,怀里揣着一抽抽扁豆,人家看出来哩。娘说,那你看放到哪里好?奶奶说,我想放在你大的怀里,下场了的人,他们不翻吧!我娘说,这办法好,这办法好。

  于是,奶奶又从怀里拿出抽抽来,掀开昨天夜里缠在爷爷身上的一件破布单子,把爷爷硬了的手拉开,把抽抽贴着爷爷的腰放下,然后盖上了布单。一切都做好之后,奶奶看看爷爷,总觉得爷爷的身体有点异常——腰部有点宽,且鼓了起来。她不放心地又揭开了布单,把爷爷的腿抬起来,把抽抽放到爷爷的膝盖下边,拍打着摊平,再放下腿去,再盖上布单。这样一来,连我也看不出爷爷有什么异常了。

  然后,我和奶奶、两个妹妹在炕上坐着。我娘忙着切草根根,炒草根根,炒荞皮,推磨……我们全家人忐忑不安地等着搜粮队来搜粮食。关于埋葬爷爷的事,谁也不再提起。

  这样子过了三四天,始终也没人来我家搜粮,奶奶有点沉不住气了,说我娘:你去黄家岔看一下,这搜粮队怎么还不来,等得人心急。

  娘就又到黄家岔去了。这次娘去的时间长,饭时候才回来。娘进了房子,不等奶奶问话就说,搜粮队走了,没人搜粮了。奶奶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说,走了吗?走了好,走了好,唉呀,把我吓死了。就剩下几斤粮食了,叫搜走了可怎么活呀!她长长儿出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才又说,也怪了,这工作队怎么没来咱家呢?我娘说,知道咱家没啥粮呗!没油水!奶奶说,那你没找一下干部吗,叫他们派人把你大抬出去?娘说,找了。我这时间才回来,就是找人找的。找不上人。队长不在家,叫公社叫去四五天了,搜粮去了,没回来。听人说这次搜粮是大兵团作战,怕本地的干部抹不开情面,把旁的公社的干部调到黄家岔搜粮,把黄家岔的调到旁的公社搜粮去了。奶奶说,队长不在了再找一下会计嘛,叫会计派个人来嘛。娘说,找了,会计昨天刚回来,会计也调出去搜粮去了。我找到会计说我大下场了,你派几个人把我大抬埋一下,看见会计的娘在炕上坐着哭着哩。原来前两天来的工作队在会计家搜粮没搜出来,逼着叫他娘交出粮食来。他娘说没粮食,人家拿棍子把他娘的腿打折了。会计今早上回来,他娘说你不在家,人家把我的腿打折了。会计说,娘,你不要说了,我在外边也是这样干的。我进去的时候,会计正张罗着找人给他娘治腿,哪顾上咱家的事哩。

  奶奶怔怔地坐了一会儿说,你叫几个熟人来一下也行嘛。娘说,我去了十几家,半个村庄都跑过来了,有的家里人跑光了,到外头要馍馍逃荒去了,有的人家院子和房子地下挖得一堆土一堆土的,——搜下粮的——一个个灰头土脸的正收拾房子着哩,谁还有心思管咱家的事!

  那咋办呀,你大就这么在炕上停着吗?那臭下哩!

  我也没办法,叫不来人嘛。我一个人抬不出去,就是抬出去了还要挖坑哩……娘说。娘坐着缓了一会儿,喝了点水,又说;先这么办吧,我们把大挪一下,挪到凉炕上去,过两天我再找人去。

  于是,我娘用力,奶奶帮忙,两个人把爷爷推着翻了两翻,把爷爷从窗跟前滚到上炕上了。上炕没有烟道,不走火,温度低。

  我家原先住两间房,爷爷奶奶和二爸住一间房,娘和我和我妹子睡一间房。二爸出走之后全家挤在一盘炕上睡觉,为的是节省添炕的。以前家里有牲口有羊,有驴粪羊粪,添炕的不缺。公社化以后没牲口没羊了,麦草麦衣少了,我娘也饿软了,拾不下添炕的了。把爷爷翻到上炕上之后,奶奶就睡到窗根去了,那个位置炕最热。我挨着奶奶睡,然后是两个妹妹,然后是我娘。娘那头是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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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7…05…11 02:23

  又过了三四天,我娘就又去了黄家岔,又没叫上人。娘告诉奶奶,找到队长了,队长说死人太多了,他管不过来,叫自己找人埋去。娘跟奶奶说,黄家岔村口的路上东一个西一个撇着没埋掉的死人,有大人,也有娃娃,人都走不过去。她看了那情景就再也没去叫人。娘说,叫啥人呀,黄家岔的人乱撇着哩,谁到黄沟给你抬埋人来!

  奶奶静静地坐了良久才说,那就放着吧,等后人来了再说吧。

  奶奶说的后人就是我大。于是我们全家人盼呀盼呀,盼着我大回来。我娘对我和妹妹说,你大回来就好了。我问娘我大回来就有吃的了吗?我娘说,你大会有办法的。

  我都记不清了,忍饥挨饿吃草根子吃谷衣的日子又过去了多少,大概是两个月吧,我大回来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腊月底的日子,也就是1960年元月的一天。

  我记得特别深刻,那是一天的饭时候,我们一家人在炕上坐着,我娘正要下炕给我们煮汤去,突然院门被人拍得叭叭地响了两声。

  我们家几个月没来过人了,连搜粮工作队都没进来,所以门一响全家人都惊了一下,都仰起了脸。连正闹着要吃奶的在我娘怀里闹腾的小妹妹都停止了哭闹。后来门板又响了两声,一个软软的声音喊开门来!娘就说了一声:

  你大来了!开门去!

  我还有点怀疑,因为这声音有点异常,不像我大的嗓门。我大那时候三十左右做事干脆利落说话嗓门很高……但我听见的声气像是个老汉。可我却毫不迟疑地下炕开门去了。

  那时候,我娘的身体已经很瓤了,已经不能每天出去给我们拾地软儿挖草根,不能挖妈妈根了。我家两个月当中就吃了奶奶藏下的那七八斤扁豆,再就是谷衣和草根,荞皮。我们吃完了草根汤在炕上坐着,可我娘还要给我们烧汤和添炕,我小妹妹还要吃奶。娘的脸肿得像南瓜一样,脸皮薄得像透明的纸,里头就像是装的水,指头一捅就能捅破,水能淌出来的样子。她在家走路的时候慢腾腾的,要时不时地扶一下门框和墙壁,防止跌倒。

  我大回家了,但他根本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他的胡子长得像犯人,脸瘦得变了相,黄蜡蜡的,灰楚楚的,他的棉衣破得像个要馍馍的花子。我不敢认他。倒是他一个一个地叫我和妹妹的名字,抱我,抱妹妹。我大抱小妹妹,小妹妹吓得哭起来,奶奶对我大说,你看你看,这丫头天天喊大哩,你回来了她倒诧[18]得不行。

  我大说,我走的时候她才一岁嘛。

  我大上炕坐下了。我大冻坏了。我娘去烧汤,奶奶和我大说话。我听明白他们说的话了:我大是得了肺病回来的,要不得病还不叫回来哩。他说在工地就知道家乡没饭吃了,因为许多人的家人没饭吃,往工地跑,投靠儿子和丈夫。所有去工地投亲的人都劝他不要回来,说回家就饿死哩。有人还说,通渭县一个姓白的副县长,老娘在家没吃的了,往工地去找儿子,饿死在陇西和渭源交界处的路上了。人们越是劝,我大越是放心不下家里人,硬是走着回来了。他在路上走了五天,白天赶路,夜间就住宿在沿途的农民家里。昨天夜里他住在寺子川一个人家了,今天一早往回赶。

  我大还真给全家带来了一些新气象,这天中午我娘烧的榆树皮汤。我们已经好长时间没喝到这样香的汤了,榆树皮汤咽起来滑溜溜不扎嗓子,还有点甜味。喝着汤我娘说,这榆树皮炒面是专为我大留下的,她说她猜着我大过年一定要回家来的。我大笑了一下。

  我大还真有办法。这天傍晚又喝了一顿榆树皮汤他就出门了,半夜才回来。一阵挖地的声音把我惊醒的。睁开眼,我看见我大和娘把地下的板柜挪开了,挖了个坑,把半口袋啥粮食放进去又埋上了,把板柜又挪回原地方。把挖出的土端出去倒了。后来我大上炕了,在我身旁睡下的时候说,娃娃,我去背了一些糜子,埋下了,还有半口袋胡麻,胡麻放在草窑里了。奶奶在窗根里坐着,担惊得很,一个劲地问,你从哪达背来的?你从哪达背来的?

  但是,第二天早晨我大睡在炕上起不来了,不停地咳嗽,吐出几口血。我娘拿个瓦盆接血。那血是黑颜色的,一块一块的就像浸住[19]了的血豆腐。大的脸黄得像张烧纸。奶奶在窗根里坐着抹眼泪,说,叫你不要出去,不要出去,你偏要出去。挣坏了吧……

  我大的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笑容:娘,那些粮食够你们吃到春天,草长出来,苜蓿上来……苜蓿上来就饿不死了。

  我大再也没有爬起来,他连着咯了两天血就咽气了。咽气之前把我叫到他的身旁说,娃娃,我不中了,有些事要跟你交代一下,你是我们展家的唯有的男子汉。你将来要把你的爷爷埋了。爷爷没棺材,等到你长大了做个棺材,把爷爷埋好。大不中了,没那能力了。我大说着话又咳嗽起来,又吐血,过一会儿不咳嗽了,又对我娘说,那口袋糜子你们先不要动,放好。你们先吃胡麻。你们一点一点拿着吃,糜子你们放好,要把荒年过去。黄家岔的黄福成你们要防着些。我和他一搭给冉家做过活[20],那人你们要防着不要叫知道咱家有粮,知道了一颗都剩不下。那人瞎账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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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7…05…11 02:24

  我大下场了,我娘还是没办法把我大抬出去,就像爷爷一样,推到上炕上和爷爷一排放着,脸上盖了一张纸。我们一家人挤在半截炕上睡觉。白天,我娘和我们在炕上坐着取暖,煮谷衣煮草根吃,到了夜里,娘就在爷爷以前喝罐罐茶的茶炉上炒胡麻在石窝里踏胡麻煮汤。胡麻有营养,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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