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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的脸蓦然涨红。向英东这种眼神和笑意,她在殷宅前面就曾经见识过,记忆犹新,而且毫无招架之力。从来没见过这种男人,这样邪气,一点也不懂得礼貌规矩,似乎用那双眼睛就可以对女人上下其手,令人羞恼交加,却偏偏生不起他的气来。
应该对他说声谢谢,但此刻道谢的话都好象卡在嗓子眼儿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你前几天跑到明珠那里,是做什么去的?」他不打算绕圈子,「才几天不见,就变成这个样子。该不是得罪了明珠,被她教训了?」
锦绣真不晓得该拿这个一脸没正经的男人怎么办才好,只有咳嗽了一声,定下神来道:「不关明珠的事,我们没什么。」
「是吗?」向英东当然知道她明珠之间绝不会「没什么」,他俯下身,暧昧地对上锦绣的眼睛,「你可不像个说谎的高手。」
锦绣的脑袋开始发晕。他离她太近了,面对那么一双眼睛,锦绣觉得自己像鹰隼利爪下一只无所遁形的小麻雀,连长了几根睫毛都被看穿了。
债主上门逼债,大妈带着小弟书惠卷走家里最后一点钱,悄悄回了老家湘山,只剩我一个人,付不出钱来,连房子也被收了去。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听三叔的话,到上海来找明珠。
「原指望是姐妹,好歹先住几天,上海是个大地方,或许能找点事情做。没想到的是,荣家虽然没了,明珠对荣家的怨恨却还没有消散,我就这样被拒绝了。」
向英东专注地听着,神色间有种特别的怔忡。早知道明珠背后是一段不愉快的过去,只是现在才听说当年具体的情形。
锦绣脸上虽说青一块紫一块,额角肿了,嘴唇也破了,非常狼狈,但轮廓依稀可见明珠的影子。那天在殷宅撞上的那一幕,也可以证明她所言不虚。
「其实,也不能怪明珠。」锦绣轻轻一叹,「是我来错了上海。这几天在街上游荡,我想过,当年明珠也曾经这样绝望过,那时她只是个孩子。换作是我,我也会怀恨在心。」
向英东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她。
「也许明珠只是一时之气,过几天,等她想通了,我会帮你说说情。」
「谢谢你,英少。」锦绣总算把谢字说出口。「但不必麻烦了。明珠性子那么倔强,她不会凭别人三言两语就改变主意。我在这里,也只是暂时打扰几天,等伤一好,就另作打算。」
向英东笑了,「难道我还养不起你这样一个小丫头?你一天只怕还吃不到三碗饭。」
「可我总不能赖在这张床上一辈子。」锦绣微笑,「再说,我也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不管怎么样,你先安心养伤,我会替你安排。』
听见这句话,锦绣心头一热,这股热浪彷佛直冲进眼眶里,连鼻根也一阵酸。她急忙掉转了头,不能再流泪了,这一年来眼泪已经流得太多,又有什么用呢?这世界上还有谁是她真正的依靠,也不过只是她自己。
而面前这个男人,他这样英竣尊贵、高大、正直,就像云端的一个神,整个人都是熠熠发光的。虽然他这样调笑戏谑,状似不羁,但毕竟在最危难的时候,他对她伸出了援手。想起是他亲手将她从泥泞凄惨当中拯救出来,锦绣只觉无限温暖、无限感激,只是,她这样的渺小而卑微,她这一点感激,对高高在上的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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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晚上,正逢百乐门夜总会里一场豪华夜宴。
桂花坊包厢里,正是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热闹时分。左震刚刚敬了一圈,走到沙发旁边一靠,向英东正好也在这边,想起昨天的事,向左震道:「那个被打伤的姑娘叫荣锦绣,是明珠的妹妹。只是,明珠不肯认她。」
左震微微挑眉,有丝征询之色。
向英东把大概情形向左震重述了一遍:「……就是这样。看不出明珠的身世这么凄凉。说起来,荣锦绣也怪可怜的,差一点连命也丢了。」
透明的高脚酒杯,在左震手上缓缓地转动。
「也还算懂事。」这是左震的评价,「至少没有哭天抢地,或者死乞白赖。」被赶到街上受尽欺凌,差点没命,居然还能这样不卑不亢,甚至都不埋怨明珠,这丫头并不惹人厌。
「你打算拿她怎么办?」向英东把烫手山芋扔回给左震,「从街上拣回个麻烦往我那儿一扔,就没你什么事了?总不能让她继续在外边游荡吧。」
左震好整以暇,一派悠闲。「看她自己什么意思再说。看在明珠的面子上,总不好再扔她出去送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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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
锦绣脸上的青肿和淤痕,经过细心的调养,已经消退了大半,只是左脚扭伤得比较严重,走路不方便,还要拄着一支单拐。
向英东来的时候,锦绣正在屋里练习走动。
「已经等不及下床了。」向英东在门口叫住她,「嫌闷吗?」
「英少!」锦绣一阵惊喜,急忙回身。「你来了!」这些天来,向英东总共来过三次,其实也不过随便说几句话就走了。但每一次见到他,锦绣就充满了喜悦。而他不在,日子里竟充满了淡淡的期待。
锦绣也不是白痴。长到这么大,这样想着念着一个人,为他心跳激动,傻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的,她喜欢他。他说话的语气声音,她记得出奇清楚;他的神色表情,也被她一遍一遍回味;甚至于对着空气,模仿他那种带着浪荡邪气的笑,连他抽过的烟蒂,她也小心地从烟灰缸中捡出来细心收藏。
她知道不可能得到他。他天生就是引得所有女人为他动心的那种男人。但一切就好像中了邪,着了魔,失去理性。向英东是什么身份,她并不十分明了,可是他气质尊贵,出手大方,生活细节处处讲究,而且手底下一大群人为他做事,没有一个人的态度敢不毕恭毕敬这一切都说明,他是个很有身份、很有地位的人。他不在锦绣所熟悉的那个世界里。
可是,当她从昏迷中苏醒,看见他的那一刻起,她就记住了这张脸。明知不应该,但并不为了占有,只是想亲近他多一点,哪怕博得他一个赞许的眼神,她也值得振奋。
这一次,向英东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身边的那个男人,俊挺温文,锦绣十分眼熟,依稀记得是在殷宅前面见过的。他随便站在那里,有点矜贵、有点冷淡,是谁呢?
「我是左震,震动的震。」他这样说,「我们见过面。」
「哦,」锦绣有点迷惑,「您是英少的朋友吧?」
左震微微一笑,「不错。」
他打量着锦绣。此刻正是傍晚,锦绣背光而立,斜阳金黄温暖的光,为她的轮廓镶了淡淡一道金边。今天她的气色显然好多了,穿件雪白薄呢子旗袍,一对美丽的乌黑长辫垂在胸前,吃力地拄着单拐,也许是累了,额角微微见汗,脸色红晕。
和明珠一样,也是一双美丽晶莹的眼睛、宝光幽黑,有点迷惘的样子,比明珠少了三分风情,多了一丝温柔。
大概因为纯净的缘故,像张白纸。 比较起来,和明珠的魅力还差得远明珠的一颦一笑、一抬眼一低头,都是风情万种的,如同烟雾一般的迷媚,所以才那样地令人惊艳。
「都坐下说话。」向英东叫兰婶沏茶来,「站着看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锦绣赧然一笑,收起拐杖,摸到靠近身边的椅子上坐下:「真不好意思,这只脚好得太慢了,害得英少要三天两头来看望。」
「已经算不错了,」向英东不以为然,「开始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估计再有个十天八天,就可以完全恢复。」
左震啜了一口热茶,「荣小姐这样心急,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办完?」
锦绣摇头,「我刚到上海,人生地不熟,哪有什么事情要办。可是,赶快好起来,可以早些出去找点事情做。现在每天呆在这里,实在不安心。」
「你想找事情做?」向英东看了一眼左震,这倒有点稀奇,「什么样的工作比较适合你?」
锦绣脸红了:「现在我还不清楚,也许,你们对上海 比较熟悉,可以给我一点意见。」
「这样说吧,你会些什么?」向英东跷起腿来,「比方说算盘,会账,英文,或者弹钢琴之类?」
锦绣睁大了眼睛:「弹……弹钢琴?那个,那个洋谱完全不通中国音律,我哪懂。」
她什么都不会,还想出去赚钱?
向英东失声笑了起来,连一向不动声色的左震也忍不住多了一丝略带嘲讽的笑意:「这样就有点困难了,」
锦绣被他这丝嘲讽之意激红了脸:「难道去工厂做工也要说英文、会算账、弹一手好钢琴?我有手有脚,就可以干活。」
左震淡淡睨了一眼她放在膝头的一双小手,十指纤细,雪白细腻,哪像是一双干惯活的手?「那么你打算做什么工呢?你会缫丝还是织布?大工厂里那些机器,你是不是也懂一点?」左震不再看她,「先不提你做工赚回来的钱够不够租屋吃饭,只怕老板一见你这双手,也不肯雇用你吧。」真是个天真的丫头,都像她想的那样光明顺利,这世界上就不会每天发生着那么多悲惨黑暗的事情。能活到今天,算她命大。
锦绣怔了半晌,不禁泄气,但嘴上却不肯认输地仍然强辩:「可是……我学过绣花、编织,还上过几年学,以前在学校文艺社里也学过唱歌,对了,我还会吹箫,从五岁起我就开始学吹箫了……」她越说声音越小,心里十分懊恼。这些乡下土包子的过时把戏,花拳绣腿的招数,放在家里自娱娱人,倒也罢了,出来混饭吃,尤其是在五光十色洋派十足的上海,管什么用?
左震望着她,看她小小的一颗白牙懊恼地紧咬着下唇,彷徨、迷茫、羞恼都在那双明眸里,还不肯服输地瞪着他辩白,表面的倔强,心里的慌张,一丝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不知怎的,他竟有一点心软了。
向英东笑吟吟地在一边等着看左震的笑话。都说他办法多,这回可沾上麻烦了吧?荣锦绣是明珠的妹妹,不管明珠认也好,不认也好,她和外面的女人不一样。推出去固然不好,养起来似乎又更加不妥包她十个八个荣锦绣也不是包不起,问题是,明珠那里怎么交待?你妹妹被我从街上捡了来,所以就干脆上了她?况且,锦绣这样的小丫头,半点不解风情,连怎么服侍男人都搞不懂,根本不合胃口。
「你先养好伤再说吧。」左震道,「到时候我自有安排。」
这只滑头的老狐狸!向英东暗暗笑骂,四两拨千斤,原封不动推回来到时候,到什么时候?偏偏锦绣那笨女人还一脸感激。察颜观色、审时度势的功夫,她连明珠的一成也没学到手,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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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欲暮,黄昏时分。
瑟瑟秋意,因为阴沉欲雨的天色而更形寒冷。一下午都是阴着天,到了傍晚乌云更浓,只是雨迟迟没有落下来。路上来往的车和人都那么匆忙,这种时候,谁还不急着回家,盼着用热腾腾的饭菜、明亮的灯光、家人的笑语,来洗脱一天奔忙在外的疲 惫?
锦绣急急走在路上。上海的路太复杂,她又完全陌生,是拿了地图又一路打听,才找到那所华英小学的。 报纸上登了他们招聘教员的广告,看上去条件也并不十分苛刻。但去了之后才知道,从来没有教书经验,只念过普普通通几年书,而且连个保人都没有,想当教员,那简直是异想天开。
从华英小学的路口拐出来,锦绣沮丧得抬不起头来。一整天的兴奋和希望全都成了泡影。一直走过了好几条街口,锦绣才赫然发觉走错了路!赶紧往回走,却越转越胡涂,眼前是一片车水马龙、高楼大厦,来时的路在哪里?
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偶尔有拉黄包车的车夫见她站在路边,东张西望,就过来兜搭生意,她只敢拚命摇头,哪里还付得出车钱啊?
空气潮漉漉的,寒气袭人。
锦绣身上还穿著那件薄呢子旗袍,是兰婶临时去张罗的,在屋里不觉得怎样,出来一走,才发现太单薄了,腿上手上都冰凉地爬满鸡皮疙瘩。最担心的是怕下雨,天色晚了,得赶紧回狮子林去。也没打个招呼就偷跑出来找工作,不知道英少今天会不会去那边看她?这两天他大概比较忙,一直没见着人影。
扭伤的左脚虽然已经好多了,可以不用拐杖,但走路久了,还是隐隐作痛,像灌了铅似的。而这路纵横交错,人多马乱扰扰攘攘的,锦绣已经是头大如斗,不辨东西。
雨终于落了下来。开始还算细小,后来渐渐转急,锦绣的头发和肩膀已经淋湿,还到处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眼见衣服已经禁不住再湿,只好跑到近前的望海楼教堂的大门下面躲雨。
谁知道,这雨非但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愈来愈大了似的。锦绣焦急得团团乱转,几次三番想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