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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月回来的。他那性格,受不得半点约束,教谕还能当得久?〃欧阳说着,猛地将杯中的酒一口喝完。荆七连忙拿起酒壶给他斟满。
〃还是那样放任不羁么?我以为岁月总要打磨些他的棱角哩!〃
〃打磨?这一世怕改不了啦!酒照旧无限制地喝,牢骚照旧无穷尽地发。〃
〃南屏本是栋梁之材,可惜时运不济,这一生怕只能做个郑板桥了。〃曾国藩不无惋惜地说,〃正是这话,南屏现在已是岳州四怪之一了。〃
〃哪四怪?说出来也让我长长见闻。〃十多年未回乡了,一踏入湖南,曾国藩便想一下子什么都知道。
〃这岳州人也会联扯,竟把南屏跟那些个下作人扯起来了。道是:怪妓何东姑,怪丐李癞子,怪僧空矮子,怪才吴举人。更怪的是,南屏居然不恼。〃欧阳兆熊说完苦笑一声,曾国藩也跟着摇头苦笑。他想起前年吴南屏进京,带来一本诗集,很使自己倾倒。这样的奇才,竟然被人目为妓丐僧一流的人,怎不令人浩叹!若不是重孝在身,明天真应该去看看他。二人相对无语。沉默片刻后,曾国藩换了一个话题:〃河南情形如何?那里也还安宁吗?〃自从道光二十三年出任过四川主考官外,将近十年未出京城一步了。这次经直隶到山东到安徽,见到的都是一片乱世景象,比在京城里听到的要严重得多。京中都说柏贵治理河南政绩显著,曾国藩想从兆熊这里打听些实情。
〃河南的事提不得。〃兆熊说,〃官场中的腐败并不亚于湖南。现在正是秋收季节,但从开封到临颖一带饥民络绎不绝,道旁时可见饿殍,令人目不忍睹。〃
〃河南也是这样京中还盛传柏贵治豫有方哩!竟跟山东、安徽差不多。〃深深的忧虑从曾国藩瘦长的脸上显出,他无心喝酒了。
〃怪不得长毛造反。官逼民反,自古皆然。〃兆熊的话中分明带着满腔激愤。
〃各省吏治,弊病均甚多,皇上早已虑及,实为用人不当所致,朝廷自会严加整饬。长毛造反,罪大恶极,那是天地所不容的。〃曾国藩对兆熊的偏激不能赞同。兆熊也意识到刚才失言,便不争辩,喝了几口酒后,说:〃长毛围长沙城好些天了,想必湘潭已受蹂躏。我有意结交些江湖朋友,请他们到我家乡去训练团练,保境安民。〃
〃小岑兄识见高远。〃曾国藩知他已预见乱世将到,早作防范,的确比一般人高出一筹。
〃我和朋友们都以为,保卫乡里要靠自己,依靠官府是不中用的。危急时候,靠得住的只有荆轲、聂政那样慷慨捐躯的热血壮士。不过,识人不易呀!昨日一个朋友给我引荐一个人,我见他还像个样子,便收他做了个徒弟,这人便是刚才那小子。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欺人霸物的混帐东西!〃
二人边谈边喝酒,看看太阳快要落山了,曾国藩想到明天一早船就开,晚上要在船上过夜,便对兆熊说:〃小岑兄,今日就此告别。我这次回湘乡,至少有三年住,今后见面的机会还多,过两个月我到湘潭来会你。南屏那里,这次也不去了,下次再专程拜访。〃兆熊为人最是爽快,也不挽留,说:〃不劳你来湘潭,待我回家料理几天后,便到荷叶塘来祭奠伯母大人。〃
二人出了酒店,拱拱手分别了。
返回湖边的路上,曾国藩心想:自己过去结交的多属文人,现在干戈已起,大乱将至,要像小岑那样,多交一些武功高的朋友才是。想到这里,他庆幸在岳阳楼上认识了杨载福。又想起摆围棋摊子的康福,棋下得好,武功也不错,他一只手,居然使四个大汉不能近身,看来是个沦落风尘的英雄。只可惜不知他下榻何处,不然真要去见见他。边走边想,很快到了湖边。船老大客气地把曾国藩主仆二人接进舱里,又端上两碗香茶。刚才喝了不少酒,正口渴得很,曾国藩端起碗,大口喝了起来。一边望着早已风平浪静的湖水,想到今夜可以看到范仲淹笔下〃静影沉璧,渔歌互答〃的洞庭夜景,心中甚觉舒畅。他告诉船老大,长沙被长毛围住了,明天改道到沅江。正说着闲话,只听见舱外有人问:〃船老大,请问你的船明早开哪里?〃
船老大赶紧出舱,说:〃明早开往沅江。〃
〃太好了!我搭你的船到沅江去,船费照付。〃
〃客官,船费付不付倒不碍事,只是我的船是另一位大爷包的。〃
〃那就请你代我求求那位大爷。〃
荆七走出舱,说:〃不搭不搭,你找别的船吧!〃
〃大哥,帮帮忙吧,我问了许多船,他们都不去沅江。〃
曾国藩在舱里听到说话声,似觉耳熟,便走出来。这一见,真把他乐了。原来问话的人,正是摆棋摊子的康福。康福一见也惊了:想不到这位大爷竟是帮他解围那人的朋友!曾国藩的三角眼里射出喜悦的光芒,连忙招呼:〃这位兄弟,快进舱来,我们一道到沅江去!〃
待康福进了舱,坐下,曾国藩说:〃我正想找你,你却来了,真是巧事!下午我见你棋摊上写着'康福残局',想必足下就是康福了。〃
〃大爷说得对,在下正是康福。今天在街上,多蒙大爷的朋友出面解围,不然就麻烦了。〃
船老大见他们很熟,又端来一碗香茶。曾国藩问:〃兄弟,听你的口音,像是沅江、益阳一带的人,你这是回家去吗?〃
〃在下是沅江县下河桥人。本想在岳州再呆些时候,今下午遇到那几个无赖搅了我的场子,又不愿意和他们再纠缠,便临时决定立刻回沅江,真是天幸,正好遇见大爷。请问大爷尊姓大名,何处人氏?〃
〃鄙人名叫曾国藩,字涤生,湘乡人。〃
康福一听,惊疑片刻,连忙跪下拜道:〃你老就是湘乡曾大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刚才多多冒犯。〃
曾国藩没料到一提起名字,康福便什么都知道,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告诉他真名。忙叫荆七将他扶起,和气地问:〃兄弟,请问台甫?〃
〃回大人的话,小人贱字价人。〃康福恭恭敬敬地回答。
曾国藩见他这样,赶忙说:〃我现在回籍奔母丧,已向朝廷奏明开缺一切职务,不再是侍郎,而是普通百姓,你不要再叫我大人,也不要过分讲究礼节,你就叫我涤生吧!或感不便,就叫我一声大爷也行。〃
听到这几句话,康福心里很是感动,眼下这位被乡民神化了的侍郎大人,竟然是如此的平易、谦和。喝了几口茶后,曾国藩说:〃我素日也喜欢下围棋,今日见足下棋艺,自愧不如。〃
〃大爷快不要提这事了。〃康福显出一副惭愧的神情,〃小人这几天万般无奈,才在街头摆摊卖艺,实在有辱棋道,也有辱康氏家风。〃
〃也不能这样说。足下这是摆下一个擂台,以会天下棋友,怎能说'有辱'二字。〃自从看出康福的棋艺武功以后,曾国藩对他摆摊卖艺之事也改变了看法。康福苦笑一下说:〃围棋乃尧帝亲手所制,当初制棋目的,原是为了陶冶太子丹朱性情,使之去嚣讼嫚泛而走入正道,故史书上有'尧造围棋,丹朱善弈'的话。几千年来,围棋为熏陶我炎黄子孙雅洁舒闲之性情,发挥了益智、养性、娱乐之功用,历朝历代,凡是善弈之人,莫不是情趣高洁、才智超俗之君子,几曾见围棋与金钱混在一起的。〃
曾国藩听了康福这番议论,频频点头称是。康福继续说下去:〃但康福不幸,穷困蹇滞,逼得无路可走,只得靠卖残局餬口,说来真羞愧。〃
〃足下有何难处,能否对我叙说一二。〃曾国藩觉察到康福胸中似有难言之隐。
〃只要大爷想听,康福愿向大爷倾吐。〃初见面时的惶恐已经消除,能与曾大人同坐一船,真是三生有幸,且眼前这位红得发紫的大人物又是这等平和,康福恨不得将心中事全部向他倾吐,〃小人命苦,十五岁那年父亲去世,母亲带着我们兄弟二人守着父亲留下的几亩薄田艰难度日。前年,母亲因积劳落下重病,我跟弟弟商量,就是卖田卖屋,也要给母亲治病。背着母亲,我们卖尽了祖遗田产。钱用完了,母亲也闭眼了。无法,兄弟俩又借钱为母亲办了丧事。为还债,我留下弟弟在家,独自一人出门做生意。好容易赚了五十两银子,谁知在岳州被贼人全部盗走,当时我简直气昏了。不要说店钱、回家旅费没有,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身上一无所有,唯一的就是一盒围棋。〃
说着,康福从包袱里将围棋取出,双手递给曾国藩。曾国藩喜下围棋,对棋子也很有兴趣,家中收藏着十余副名贵棋子。他打开包布,露出一个紫红色檀香木盒,一股淡淡的清香从木盒里透出。盒面上用银钉钉出一朵朵随风飘游的白云,云中奔腾着一条金光四射、张牙舞爪的矫龙。曾国藩微微一惊,暗想:这不大像民间用物。他小心打开盒盖,里面分成两隔,一边放着黑子,一边放着白子。黑子乌黑发亮,犹如婴儿眼中的眸子;白子洁白晶莹,就像夜空中的明星。曾国藩又是一惊。自思所见围棋子不下千副,宫中的御棋也见过不少,还从没有见到过这样质地精美纯净的棋子。他随手拿出一枚黑子,觉得它比一般棋子都压手。时正初秋,天气还热,但这棋子却凉飕飕的,拿在手里很舒适。他将棋子轻轻叩在桌子上,立时发出铿锵的声响,十分悦耳动听。曾国藩又拿出一枚白子,感觉一样,又一连拿出十数枚,枚枚如此,心中甚是惊奇,嘴里连声赞道:〃好子!好子!〃抬起头来望着康福说:〃足下方才说到康氏家风,此棋莫非是祖上所传?〃
〃正是。〃康福眼望着棋子说,〃这副棋子,是在下先人传下的,到我们兄弟手里,已经是第八代了。正因为是祖上所传,康福今天才同那几个无赖搏斗。〃
曾国藩点点头,说:〃我看那几个人,说你占了他的地盘是假,借此勒索你这副棋子是真。〃
〃大爷说得一点不错。〃康福随手拿出一枚黑子在手中摩挲,〃他们要的就是我的棋子。两天前,那个为头的家伙在桥头与我对弈了两盘。当时,我就看出那人生的是两只贪婪的眼睛。他识货,知道这棋子非比一般,正经得不到,便纠合人来抢。不是我夸口,我是让他几分,真的要打,那几个人不是我的对手。〃康福平淡而缓慢地说着,并无半点惊人之态。
凭着曾国藩多年的阅历,他知道眼前的这位青年不仅不是夸夸其谈之辈,或许还有更多令人刮目相看的隐秘没有说出来。他请康福收起棋子,诚恳地说:〃鄙人尽管在朝廷做了十多年官,平生又酷爱下围棋,却从来没有见过足下这等棋子。我想它定然出身不凡。若足下不嫌我冒昧,这船上没有外人,舟子亦早已安睡,足下是否可对我讲一讲这副棋子的来历?〃
〃当然可以。〃康福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于是,在渔火点点、星月满天的洞庭湖面上,在安谧狭窄、微微晃动的船舱里,康福将从来不对外人言的祖传之宝的来历告诉了曾国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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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康家围棋子的不凡来历
那还是康熙初年的时候,康福的先祖康慎赴京会试。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来到了直隶安肃县地面一座古庙边,准备进庙稍避风雪。康慎刚要推开庙门,却突然发现门边雪堆里躺着一个人,这人差不多已全被雪掩埋了。康慎大吃一惊,急忙弯下腰来,手放在此人的鼻孔边,感觉到尚有一丝气在冒出。他把这人身上的雪扫开,双手将人抱进庙里。这是一座破旧的小庙,除一间安放泥菩萨的厅堂外,旁边尚有一间小房。房子里有一张床和一些简陋的用具,像是有人在住,但又不见人。康慎想,或许此人就住在这里,他进门或是出门时病倒在门口。康慎将那人放在床上,拿被盖好,又往灶里塞一把干草,点着火,烧了一碗开水,给那人灌下两口,然后坐在床边,仔细端详。这是个年约五十岁的男子,但嘴巴四周一根胡须都没有,瘦骨嶙峋的,衣衫既单薄又陈旧,是个穷苦人。过一会儿,那人醒过来,康慎将自己随身带的〃风寒散〃给他服了两粒。那人用手撑着床板坐起来,发出一种女人般的尖细声音:〃相公,是您把我从雪地里背进屋里来的吧!谢谢您的救命大恩。〃说着又要挣扎着起来给康慎磕头。
康慎制止他,说:〃大爷,您是不是就住在这里?〃
那人点点头,用手指指灶边的瓦罐子。康慎看那瓦罐里放的是半罐包谷粉。那人说:〃相公,麻烦您将它煮了,您今晚就在我这儿吃两碗包谷糊糊吧!〃
这时天色已完全黑下来,外面风雪更紧,附近又没有一户人家,康慎想今晚只得在此过夜了。当康慎将包谷粉煮出一锅粥来时,那人精神好多了,下床来找着几块咸萝卜,又煎了四只鸡蛋。正要吃饭时,他又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