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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的病房在走廊的尽头,从电梯出来,还要走一小段。她踮着脚,走得很慢,疼痛一波波传来,她咬牙忍着。
站在病房门口,她却迟疑了,久久没有伸手推门。
门忽然从里面打开,出来的人被她吓了一跳,拍着胸口狠瞪着她:“你要吓死人啊!”
说了句抱歉,她微微低头,轻声问:“舅妈,外公他……没事吧?”
陶美娟将门掩上,讽刺的语调:“哟,你还记得老爷子啊!”
舅妈跟她说话,多数没好语气,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
她欠了欠身,想进去病房,却被陶美娟拽住了,拖得远离病房:“老爷子刚刚睡着,你还想进去再气他吗?他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害人精!”
阮阮还没吭声,陶美娟已经连珠炮地教训起她来,说她给阮家丢了脸,现在整个莲城都在看阮家的笑话。
她默默听着,一句话也不想说。
陶美娟睨了眼她身上的婚纱,“嗤”的一声笑了:“怎么,被抛弃了,还舍不得脱下这身婚纱吗?还嫌不够丢人吗?”
见阮阮不吱声,她也骂过瘾了,打算走。离开时,忽又“哼”了声:“也只有你,把傅西洲当个宝。姓了傅又怎样?私生子就是私生子,小门小户长大的,没教养,才做得出逃婚这种丑事!”
一直沉默的阮阮忽然厉声道:“舅妈,请你说话注意点,他是我的丈夫!”
“哈哈!”陶美娟怒极反笑,“你把他当丈夫?人家可没把你当妻子呢!自作多情什么啊你!”
“够了你!”顾恒止的喝声忽然插进来,他快步走过来,揽住阮阮的肩膀,狠瞪着陶美娟。虽然是晚辈,但他向来对陶美娟没什么好脸色,阮阮顾忌她,他可不怕。
阮阮紧咬嘴唇,手指微抖。
陶美娟终于作罢,转身离开。
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抬头问顾恒止:“你怎么没走?”
他本来都驱车离开了,可又调头回来,他还是放心不下她。如他所料,她又被欺负了。
顾恒止没好气:“傻啊你,她骂你,你就傻傻地站着,一句话都不说?你怕她做什么?”
“我不是怕她。”她只是不想跟她多说,“哥哥,你回去吧,我想进去陪陪外公。”
顾恒止说:“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你这个样子,等下怎么回去,我送你回家。”
家啊,哪个家呢?原本,她今天是要住进她跟他的新家的,可如今……哪儿还有家?
她推开病房门,轻轻地走进去。
阮荣升的秘书见她进来,对她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阮荣升打着吊瓶,睡着了,脸色有点苍白。
她在病床边坐下来,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床上的老人。心里满满都是内疚,还有忐忑,不知道外公醒来后,会做出什么决定。
这桩婚事,外公一开始就不同意,甚至是强烈反对,是她执意求来的。她还记得外公当初对她说过的话,他说,傅西洲那个人,我有所了解,心思深沉,在商场上,做事狠辣,不择手段。他的家庭环境也太复杂了。他并不适合你。
阮荣升为了让她死心,说了很多傅西洲在商场的事情,为了利益与他想要的,可以不顾一切。外公口中的他,是她完全陌生的,仿佛是另外一个人,可她心里的他,却并不是那样的。她一意孤行,只肯相信自己的心。
那段时间,在阮荣升面前从来都温顺乖巧的她,第一次与外公起了争执,还冷战了许久。阮荣升也是个固执脾气,任她怎么说,不同意就是不同意。最后她没再解释什么,只对他说,外公,我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你曾许诺过我,可以满足我一个心愿,无论什么。我现在想要兑换这份生日礼物,我想嫁给傅西洲,这就是我的心愿。
她至今都忘不了老人当时的表情,很复杂,有震惊,还有心疼,最后是无奈地叹口气,摆摆手,说,罢了。
吊瓶快打完时,阮阮按铃叫护士来,声音放得很轻了,还是惊醒了阮荣升。
“外公……”她微微低头,讷讷不知说什么好。
老爷子靠坐在床头,一脸倦色地摆摆手:“你什么都别说了,这桩婚事,就当没有过。”
“外公!”她腾地站起来,意识到这是病房,又压低语调,“您答应过我的!”
阮荣升冷声说:“出尔反尔的人是我吗?”
阮阮沉默了会,才低低地说:“也许……也许……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阮荣升哼道:“你自己都说得这么没底气。”
“我知道,今天我们给您丢了脸。外公,对不起。可是,”她抬头望着阮荣升,神色坚定:“我跟他的婚事,不能取消!”
闹出这种事,令他成为笑话,他是很愤怒。可是,他更心疼外孙女。一个在婚礼上消失的男人,这么没有责任心,是不会带给她幸福的。她是他一手带大的,五岁那年,她父母因空难双双去世,他接她到阮家生活。她乖巧,懂事,从来不用他操心。他很疼她,把对女儿的那份爱,全部转移到了她身上。像他们这种家庭,商业联姻是常有的事,但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让阮阮嫁入豪门,卷入争斗。他希望她过平平淡淡的生活,可她说,嫁给那个人,是她的心愿。那是二十二年来,她唯一一次在他面前提要求。她那么坚定,他不忍拒绝。可如今,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同意这门婚事。
但这些,他不想解释给阮阮听,见她固执的神色,估计说什么,她都听不进。
阮荣升摆摆手,板着脸:“好了,什么都别说了。你今晚就回学校去,处理毕业的事。其他的,都交给我。”
“外公……”
“砰”的一声,门外忽然响起了骚动,似乎是有人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接着,顾恒止愤怒的声音传来:“傅西洲,你还真敢出现啊你!”
阮阮一僵。
下一秒,她连脚伤都顾不得了,趔趄着跑出去。
她终于见到他。
傅西洲被顾恒止一拳打倒在地,他擦着嘴角的血迹,慢慢站起来。他还穿着那套黑色的礼服,衣服上起了些微的皱褶,肩膀上不知沾了什么东西,淡淡的印记。
不知道为什么,她跑出去第一眼,竟是那么仔细地看他的衣服。然后视线才慢慢转移到他脸上,他也正望向她,冷峻的脸,幽深的眼眸,看不出什么情绪。她似乎从来都无法从他冷冷淡淡的神色里,窥视出他的心情。
顾恒止不解气,已再次冲上去揪住他的衣领。
“哥哥!”阮阮大喊。
顾恒止顿了顿,放开傅西洲,转身就将阮阮迅速推进病房里:“你别出来!”他将门关上,对始终站在一旁静观的阮荣升的秘书说,“李秘书,麻烦你把门拉住,别让那傻丫头出来!”
“顾恒止!”她生气了,只有在生气的时候,她才会连名带姓地喊他的名字。
门外又是一阵响动。
顾恒止拳头带风,毫不手软。傅西洲始终都没有还手,任他发泄,他踉跄着又倒在地上,脸颊阵阵痛意,嘴角的血迹愈多,但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阮阮奋力摇着门把手,可李秘书在外面拉得牢牢的,她压根打不开。她听着外面的动静,急得大喊:“顾恒止,你住手!李叔,您把门打开,求求您!让我出去!”
没有人理她。
阮阮转身望向病床上的阮荣升,他沉着脸,一声不吭。
“外公……”她带了哭腔,哀求地看着阮荣升。
良久。
阮荣升才出声:“恒止,够了!”
外面终于停止了,但她依旧打不开门。
傅西洲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阮老……”
阮荣升打断他,甚至连话都不想跟他讲,只说:“让他走,我不想见他。”他睨着阮阮,“你也不准见他!”
阮阮靠着门,深深吸气,她知道外公的脾气,固执起来,说什么都没用的。她不再试图出去见他,缓缓滑坐在地上,才觉得脚好痛。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推开,顾恒止与李秘书走了进来。
顾恒止见阮阮坐在地上,皱着眉将她抱起来,教训道:“地上这么凉,你是想生病吗?”
阮阮生他的气,别过头,不想跟他说话。
“傅先生离开了。”李秘书说。
阮荣升颔首,吩咐李秘书:“帮阮阮订今晚去宁城的机票,让那边的酒店安排人接她,她回学校处理毕业事宜期间,就住在酒店吧。”他看了眼阮阮的脚,虽然她没说,但见她走路的样子就知道脚受伤了。让她住在阮氏在宁城的酒店,一是有人照顾着,出行方便。另一层,就有点看管的意思了。
“好。”李秘书转身离开。
阮阮坐在沙发上,嘴角动了动,想反驳,终究作罢。
阮荣升掀开被子起身,对顾恒止说:“恒止,你去帮我办出院手续吧,医院住着难受得紧。”
一直回到阮家,阮阮也没跟顾恒止说一句话。任他怎么逗她,哄她,她都一概不理。他说送她去学校,她一口回绝,非常坚决。然后说自己累了,要睡觉。
顾恒止无奈,摸摸她的头发,告辞离开。
阮阮站在窗边,看着他发动车子离开。
也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无所顾忌地任性,像多年前那个小女孩儿一样。因为她知道,哥哥不会责怪她,只会无条件宠爱她、包容她,为她愤怒地动手打人。其实她并不是真的怪他,她气的,是自己。明明委屈得要命,可见到傅西洲被打的时候,看见他嘴角的血迹,她还是很心疼,还想要冲上去保护他。
她是真的倦了,很累很累,裹着婚纱就蜷进被窝里。
她闭上眼,却怎么都睡不着。
她依旧不明白,这一切,是为什么?傅西洲为什么要从婚礼上不告而别?
当初,是她对他穷追不舍,缠着他,不顾一切想要跟他在一起,可最后,分明是他向她求婚的。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当时的情景,夜幕下的江边,两岸灯火璀璨,四月的晚风里,他对她说,顾阮阮,我没有时间跟小女生谈恋爱,但是,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她傻傻的,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他不知道,那一刻,她的心跳得多么剧烈,又酸又胀。然后,眼泪泛滥成灾。是沙漠里走了很久迷路了的旅人,忽然看到一片绿洲的激动;是日日夜夜祈盼的心愿终于实现的狂喜。
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要去想了,这向来是顾阮阮的人生哲学。她拉过被子,蒙着头。
风菱来的时候,阮阮刚从一场梦境中惊醒,迷迷糊糊终于还是睡了过去,却睡得并不踏实,不停地做梦,走马观花的场景,比醒着更累。
天已经黑了,风菱打开灯,见她还穿着婚纱,脸上的妆容彻底花了,便将她拉起来,去浴室帮她梳洗。
站在镜子前,风菱帮她脱下婚纱,阮阮抚着白纱,轻喃:“叮当,可惜了你特意帮我设计的这婚纱呢。”
风菱学服装设计的,她在进入大学第一天,就对阮阮许诺了,将来她结婚,她亲手帮她设计婚纱。从四月份定下婚期,到五月酒席,才短短一个月的筹备期,又恰逢风菱忙毕业设计与找工作。这件婚纱,还是她熬了很多个夜晚赶制出来的。
洗完澡,她换了衣服出来,素颜,格子衬衣,牛仔裤,齐肩头发扎成马尾,她惯常的装扮,还是这样穿着,最舒服。
风菱从窗边回头,迟疑了下,说:“傅西洲来了。”
阮阮怔了下,然后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看见他正从车上下来,站在铁门外按铃。隔着一段距离,她依旧能清晰看见他脸上嘴角的伤,顾恒止下手很重,他的脸都肿起来了,嘴角有淤血。
她的心又忍不住疼了。
她让风菱把房间的灯关掉。
过了许久,陶美娟才慢慢地走出去,却并不给他开门,隔着铁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不用听清楚,阮阮也知道,舅妈肯定没有一句好听的话。
最后,陶美娟挥挥手,让他走,然后折身回了屋子。
他却并没有离开,过了会,他掏出手机打电话,很久,也没见开口说话,眉毛深深蹙起。
她知道,他一定是打给她,可她的手机,被外公强行收走了。
风菱问她:“你要不要下去见他?”
很久,阮阮才轻轻摇了摇头。
风菱说:“你就不想知道他为什么从婚礼消失?又为什么回来?”
见他的视线往二楼她的卧室望过来,她赶紧放下窗帘,转过身不再去看他。
“我怕。”她轻轻说,“我想知道那个答案,却又怕,那个答案。”她侧身,将头搁在风菱肩膀上:“叮当,你说,我是不是很胆小,很矛盾。”
风菱伸手揽住她,低低地说:“阮阮,你难过,你就哭吧。这里没有别人,你可以尽情地哭。”
阮阮摇头。
她是很难过,难过得要死。可她不会哭的,为了跟他在一起,这条路她走得很辛苦,荆棘载途,可这是她心甘情愿选择的,再难过,她也会咬牙不悔地走到底。
窗外响起汽车引擎声,过了会,阮阮撩开窗帘,傅西洲的车已经开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