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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人的精神自然会差。
注射完便是腿部换药。
在她掀开他盖在腿上的毯子时,他忽然睁开眼睛,手指迅速按在她的手上。朱旧没有动,他看着她,目光中一点恍惚,而后慢慢移开了自己的手。
他没有再闭眼,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的脸,观察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可她脸上的神色自始至终都没有变化,在掀开毯子看见他空荡荡的左腿时,在看见残肢可怖的伤口时。她席地而坐,微垂着头,手上动作很专业,力道轻柔,耐心而细致地进行着每一个步骤,换好药,她覆上纱布,最后用布带在纱布上绑个蝴蝶结。
“好了。”她抬头,冲他微微一笑。
四目相交,他审视的目光都来不及移开。他别开头,将毯子盖在腿上,滑动轮椅,去到里面的卧室,片刻后,他出来,将一枚钥匙递给她:“这是隔壁房间的钥匙。”
朱旧接过钥匙,心里松了一口气,她知道,他是真正接纳了她。
她走出去,嘴角上扬,心里真开心啊,忍不住便吹了声口哨,下楼时几乎是蹦跳着下去的。
傅云深侧耳听见那声欢快的口哨声,嘴角也微微牵了牵。他想起Leo之前在电话里对他警告说,Mint是我见过最好相处的女孩子,脾气好,又开朗,专业知识也很厉害,如果你连她也赶跑。傅云深,我会让卡琳罗把你打晕,然后托运回你的祖国。留在海德堡,还是回去让你母亲照顾你,你二选一。
她脾气确实好,专业知识厉害不厉害他不在意,他之所以将钥匙递给她,是因为,他从她的脸上,看不见害怕或者怜悯这两种情绪。
第二天,朱旧去兼职的咖啡馆与小酒馆请辞,因为是兼职生,随时可以走,倒也没有什么麻烦的手续。
朱旧站在小酒馆的储物柜前收拾东西,忽然一只手蒙上她的眼睛,一股浓烈的酒气涌入她的鼻端,那人又对着她的耳朵吹了口气,她抬手就狠狠地撞向身后半拥抱着她的人,不悦地说:“Maksim,我说过,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Maksim嘻嘻一笑,放开她,靠在储物柜上,一只手还拎着只酒瓶,他往嘴里送一口酒,醉意蒙眬地瞅着朱旧:“Mint,你真不够意思,说走就走!”
朱旧皱了皱眉:“刚上班你就喝酒?经理又要说你了。”她很怀疑,这个俄罗斯酒鬼也许从早喝到晚,压根儿就没有停过。
“你在关心我?”他忽然凑近,朱旧立即退后一步,酒气实在太浓烈了。
他对她的那点心思从未掩饰过,所以朱旧也从不装傻,先后拒绝过他三次。
毕竟在一起共事了大半年,她还是解释道:“Maksim,我昨天才刚刚确定下来新工作,所以才没有跟同事们说。”
“反正你就是不够意思!” Maksim不依不饶。
朱旧没有再多说,她整理好东西,说了声“我走了”,转身离开。
Maksim却一把将她拽回,力道很大,她踉跄着直扑进他怀里:“Mint,我们还会再见吗?我约你,你会出来吗?”
朱旧挣扎逃开,其实她并不太想见到他,他酗酒,骨子里又有一股子狠劲,喝醉了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很多次因为醉酒打架闹事进警局。以前有一次他借着酒意把她堵在更衣室里,幸好同事及时出现。她有点害怕他。
她说不来敷衍的话,“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说完,她飞速地离开了更衣室。
她看不到,身后,Maksim醉意醺然的眼睛里忽然涌起一股凌厉的狠劲,他抬脚,踢翻身旁的一把椅子。
朱旧住的房间虽然没有傅云深那间大,但比之学校宿舍,简直天差地别。她的东西不多,除了换洗的衣服与日常用品,就是课本书籍,以及一本陈旧的厚厚的黑色牛皮日记本。
海德堡是个很古老的城市,不是太大,而她就读的海德堡大学,学校是没有围墙的,整个旧城区都是海德堡大学校园。所以这栋半山别墅,离学校并不是太远。朱旧准备了一辆自行车,她决定利用它做往返学校与别墅的交通工具。
收拾好东西,朱旧接到Leo的电话,向她表示谢意。闲聊了几句,挂电话时,朱旧忽然问他:“傅先生是不是莲城人?”
Leo说:“噢,对,你们来自同一个城市呢!这还真是一种缘分!”
她沉默了一会,又问:“他什么时候出的事故?”
“半年前。他昏睡了很久,三个月前刚醒过来,就来了海德堡。”
朱旧讶异:“以他目前的情况,应该留在国内,在医院调养才是最好的。”
Leo叹了口气:“他痛恨医院,也不想见到家人……”他没有再多说,只拜托朱旧多用点心照顾,除了身体上的,最好能让他走出房间。
他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讨厌一切光线。白天放下厚重窗帘,晚上也不允许家里灯火通明,需要的时候,他也只开一盏微弱的台灯。他拒绝与人交流,就连Leo同他讲话,他也是寥寥数语。医生说以他的情况,装上假肢,行走没有问题。可他拒绝,他把自己困在轮椅上,深陷在黑暗、寂寞、封闭的世界里,不愿出来。
挂掉电话,朱旧发了一会呆,如果之前还有点小怀疑,觉得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但此刻,终于被证实了。
命运有时候,还真的就是这么巧合。
朱旧搬来,卡琳罗是最开心的。她说,终于不用一个人面对这死气沉沉的屋子了!
为此,卡琳罗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以示欢迎。傅云深是不下来吃饭的,卡琳罗每餐都把食物端进他的房间。朱旧坐在硕大的餐桌前,看着一大桌的食物,不停对卡琳罗表示感谢,然而当她喝一口咸得要命的奶油蘑菇汤时,她心里做了良久的挣扎,最后还是默默地吞了下去。换别的菜,依旧很咸,每一道都是。
这顿热情的欢迎宴,最后以朱旧硬着头皮每道菜都吃了一点而告终。
她忽然有点同情傅云深的胃,也开始为自己接下来三个月的寄宿生活担忧。
卡琳罗在收拾餐桌时还不停念叨她:“噢,Mint,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瘦了,胃口实在太小。你这样瘦,不适合生养的!”
正在拼命喝水的朱旧,差一点就喷了一地。
果然,如她所料,卡琳罗去傅云深房间里收拾餐盒时,里面的食物几乎是原封不动地端了下来。卡琳罗又是一番念叨,脸上表情有点受伤。
朱旧送中药上去的时候,先去了自己的房间,拿了一块蛋糕,走出几步,又折回拿起桌子上的一瓶布丁。
他喝完药,她献宝似的递上蛋糕与布丁,“这是海德堡最好吃的蛋糕与布丁,下午新鲜出炉的!我请你吃。”
她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她很喜欢吃甜品,而这蛋糕与布丁,真的是她吃过最好吃的。当然,价格也贵,平日里她都不舍得买,下午路过那家蛋糕店时,为了庆祝自己找到新工作,她才奢侈了一把。
傅云深看了一眼她手中的东西,又看了一眼她一脸不舍的表情,心里觉得好笑,明明不舍,还装大方,他淡淡地说:“我不爱吃甜的。”
她“唰”一下就收回了摊开的手掌,“噢,没有甜品的人生真是太无趣了!你说对不对,梧桐?”她摸了摸趴在他身边的金毛狗狗的脑袋。
梧桐汪汪两声,冲她吐了吐舌头,似是对她的赞同与回应。
“真可爱!”她冲它咧嘴笑,毫不吝啬地夸奖。似乎早就忘记第一次见面时这只狗狗吓唬自己的事情。
她带着她“海德堡最好吃的蛋糕与布丁”,开心地走了出去。片刻,他又听到有欢快的口哨声从对面屋子里传来,还有歌声。
真是个容易满足、容易快乐的人。他想着,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淡淡的嫉妒。
这想法刚一萌生,他就愣住了。从医院里醒过来后,他觉得自己的世界崩塌了,唯有无尽的黑暗。对外在所有的一切,都丧失了兴趣。可刚才,他竟然对人产生了“嫉妒”的情绪。
医科生的学业无比繁重,但好在这份看护工作也不需要时刻陪伴,而朱旧自从进入过Leo的书房后,学校图书馆也不爱去了,阁楼成了她一个人的图书馆与自习室。所以除了上课,她所有的时间都待在半山别墅里。
天气渐冷,日子一天天过去,虽然与傅云深的交流依旧很少,但也算是和平相处,但让朱旧感到沮丧的是,他还是不愿意跨出房间一步。她也不勉强,只是,她待在他房间里的时间,越来越久。
开始的时候,他会冷眼赶人。后来天气越来越冷,她就抱着书本往他房间的壁炉前贴。
“傅先生,如果我冻感冒了,你也会被传染。”她说。
“楼下大厅里也有壁炉。”他说。
“傅先生,节约能源,人人有责。”她说。
傅云深:“……”
总之不管他说什么,她总能找到反驳的话。他也懒得多说,太久没有同人交流,说话微微吃力。
她也不吵他,也不跟他说话,她就坐在壁炉前,安静地看书。她看书时神情特别专注,外在的一切仿佛不存在一般。她手中的书总是很厚一本,英文或者德文版,看起来像天书。
他烤着火睡着了,再睁开眼,发现她换了个姿势,正趴在地毯上,双手撑着下巴,还在看,一点也不知疲惫。
他忽然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会选择医科这么难念的专业?”
朱旧微怔,从书本里缓缓抬起头来。
这是他第一次问及她的事情,她心里涌起一丝喜悦。这是好的征兆,如果对外界的事情感到好奇,证明他正在慢慢打开自己的心扉。
“因为我的父母。”她语气微微骄傲,“他们毕业于海德堡大学医学院,都是很了不起的医生。”
她还想再多说一点,他却闭上眼:“我要睡觉了。”
她有淡淡的失落,但也知道,不能太着急,已经跨出了一大步。
卡琳罗做的食物还是那么咸,朱旧提过几次,她应承得好好的,可做出的东西依旧如故。她无奈地不再提,但也不愿意长久亏待自己的胃,草草吃两口就放下刀叉。到了晚上自然就饿,她啃面包,或者煮泡面。有时候直接从学校食堂带饭,每次总带两份,背着卡琳罗偷偷送进傅云深的房间里。
她说:“虽然也不怎么好吃,但好歹不咸!”
傅云深微微皱眉,饭菜混在了一起,又经过微波炉一热,卖相实在是难看。
“哎,我真是一个尽责的看护啊,还管送饭呢!”
他的拒绝在她自夸的话里,又慢慢咽了下去。他拿起勺子,从盘子里挑卖相好看一点的送入口中。
有一次她在中国超市买到了速冻水饺,兴高采烈地去做厨娘。结果把饺子煮成面糊糊,软趴趴地堆在碗里,牛肉与香菇自成一家。这也罢了,还傻乎乎地把自己的手指给烫了。
“明明我见奶奶煮饺子超级容易的呀!”她一边给烫伤的手指吹着气,一边沮丧地嘟囔。
虽然如此,她还是吃得兴致勃勃,饺子皮搅拌着馅,再加两滴醋与香油,她美滋滋地说,别有一番风味!
傅云深看着自己面前那碗面糊糊,真的是找不到一个下筷的地方,再看看她风卷残云的样子,忍不住想,她也太容易满足了,也真好养。
她吃完,双手撑在桌子上,一脸垂涎加憧憬:“啊,好想念好想念中餐啊,好想念好想念我奶奶做的菜啊!好想念好想念奶奶亲手擀面包的饺子啊!”说着,还吞了吞口水。
他被她的动作逗得莞尔,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到。
“咦,傅先生,你刚刚笑了?”她欣喜地喊道。
他一怔,送饺子的手顿住。
“我觉得你笑起来好看多了!你说对不对,梧桐?”她现在什么事情都喜欢问一句梧桐,梧桐也无比配合地“汪汪”两声,然后亲昵地用头蹭她。
梧桐已经与她混熟了,也不知她给它施了什么魔法,只要她一回来,人还离家好远,梧桐好像心有感应一般,飞窜着跑出去迎接。任凭傅云深怎么叫它的名字,它也不理会,跑得飞快。
阳光好的下午,只要她没课,就会帮梧桐洗澡。他坐在窗户后面,听到楼下花园里传来一人一狗的嬉笑声。她的笑声银铃似的,清脆又欢畅。听得多了,有一次,他竟然不自觉地伸手拨开厚重的窗帘,刺眼的阳光扑进来,几乎让他昏眩,他抬手挡住阳光时,整个人愣了愣,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楼下花园里,朱旧抱着洗得干干净净的梧桐在打滚。她活得像个男孩子一样,大大咧咧,席地而坐,滚草地,穿牛仔裤与卫衣,留着齐耳短发,脸上神色永远是飞扬的,充满了活力。
他忽然想起Leo说过,Mint身上有种特殊的能力,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和她做朋友。
他猛然惊觉,才两个月,不知不觉中,她慢慢地侵入了他的世界,她让他嫉妒,让他莞尔,让他允许她打破他寂静的世界,甚至,让他想要了解她……
他“唰”地拉下窗帘,迅速滑动着轮椅离开窗边,隔绝外面的声音。
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