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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他那日说“寡妇”时的表情,疏桐蓦地脸红了。她垂首避开萧白的视线道:“我不过看天气越来越冷,进些肉食能储备热量,有利他伤口愈合。”
萧白眼中笑意越发深刻:“哦,难得舒姑娘想得这么周到,我这就叫人请他出来。”
第一七七章 月冷千山
片刻后,韩青拄着木杖从帐篷中缓步走了出来。
脚夫搬着他的轮椅观望了一圈,最后放在了萧白的旁边。轮椅放妥后,韩青拄着木杖走到轮椅旁,缓缓倾身坐下。
自始至终,他的表情沉静,举止笃定,身上焕发出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神采。
疏桐的视线一直落在他的身上,无法瞬目。韩青似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微微抬起头来,一双清澈明净的眼眸中,蕴含着淡淡的笑意。
视线交织的一刹那,疏桐心下一紧,慌忙侧首避开,不料又撞上了萧白颇有深意的笑谑眼神,顿时脸红不已。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如此肆无忌惮的打量一个陌生男子,在他眼里不知成了什么人。
“韩兄居然能下地了,真是可喜可贺。”石拓举着牛角樽,隔空朝韩青问好。
韩青朝他点了点头,随即对萧白道:“大家商议得怎样了?”
“商议什么?”石拓愣了一下。
萧白便道:“我们进入山区也有两日了,一直在沟谷里穿行,却不知道离呼犍谷还有多远。我叫韩青向导出来,就是想召集大家一起商议一下接下来的行程。”
在比亚玛村落里,怕人多走漏了风声,石拓聘请拉罗托时找的借口是进山寻找丈高的羊脂玉,如今确实也应该提出进入呼犍谷的要求了。
石拓让疏桐将拉罗托请过来,刚一询问呼犍谷的距离,拉罗托便连连摇头:“找丈高的羊脂玉,我们不用去那里。”
“我们此行是奉命行事,大晋皇帝指名了要呼犍谷的玉石雕琢观音。我们岂敢违背,那呼犍谷是一定要去的。”疏桐解释道。
拉罗托道:“呼犍谷里产出的羊脂玉确实胜过别处,但那处山谷乃是死亡之谷,就算人能进得去,你们也没办法将原玉取出来。”
听了翻译,石拓问道:“为何取不出来?”
拉罗托从篝火堆里取出一根烧了半段的木棒,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对众人解释道:“呼犍谷乃是群山环抱的大峡谷,大地震发生后,出入峡谷的通道被山石掩埋,峡谷四壁又都是陡峭悬崖,就算人能用绳梯出入,那丈高的巨大原石又如何能运得出来?”
听了拉罗托的解释,石拓正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此行的真实目的,一旁的韩青便道:“既是如此,那呼犍谷就不去了……”
不去呼犍谷了?疏桐诧异望着他:他不过是个向导。怎能擅作决断?
韩青接着又道:“皇命难违,拉罗托向导就带我们在呼犍谷外寻找一块羊脂玉吧。只要玉出一脉,想必那品质也差不到哪里去。”
疏桐瞥一眼韩青,顿时明白了他的想法。只要知道了呼犍谷的位置,进不进去,就由不得拉罗托了。
拉罗托点头道:“只要不进呼犍谷就没问题。十几年前我去过一次。那地方很邪门,明明四周群山苍翠,里面却寸草不生。风化严重,和传言的一模一样。”
“是什么传言?”萧白有些好奇。
“说以前住在峡谷里的人为了修筑宫殿,开山采玉破坏了昆山龙脉,惹恼了昆山神灵,神灵遣了古敦兽搬山移岭封闭了峡谷,又派了沙魔旱魃去处罚被囚禁在城里的人,将那处水草甘美的富饶之地变成了戈壁沙海……”
“拉罗托和萧兄、韩兄他们在说什么?”石拓不懂于阗塞语,这阵听他们两人与拉罗托聊得投入,便转身询问疏桐。
疏桐将拉罗托对呼犍谷内的景象描述翻译给石拓,却略去了韩青说不进呼犍谷的一段。
这边在商议着行程。那边由石守则和奎叔照管的烤鹿肉慢慢就熟了。随行的伙夫将鹿肉用匕首割成小块,拿新鲜采摘的宽大草叶包好一一分发给众人。
发到韩青面前时,他摆手道:“谢谢。这油腻腻的东西,我不爱吃。”
疏桐听得不由一怔。
旁边的萧白却转首靠近他道:“舒姑娘说肉食有利于伤口愈合,特意让我叫你出来的呢。”
韩青闻言似有些诧异,抬眸向她看了过来。这一次,她却不再闪躲,直直的看着他,眼眸中带着质询和疑问。
“既是如此,我就尝一点吧。”韩青接过伙夫手里的烤鹿肉后,朝疏桐微微颔首致谢。
看着他面无表情的咀嚼着鹿肉,疏桐心底的疑惑越发加深。
“萧兄,我脸上有脏东西么?”过了一阵,韩青突然出声问道。
萧白侧首看了看,摇头道:“没有啊。”
“那舒姑娘怎么一直盯着我看?”韩青一脸疑惑道。
萧白转首看看疏桐,随即压低声音道:“我也奇怪啊,要说长相,这里石公子是最好看的,我萧某勉强能排第二吧,怎么她一直盯着你看呢?你一个瘸子,长得又一般……”
听萧白越说越离谱,疏桐心下一恼,当即出声道:“萧公子说什么呢,我不过是觉得韩公子有些像我的一位故人罢了。”
萧白便笑道:“故人?别不是你那死了的丈夫吧?”
又被他戳中痛处,疏桐捏着鹿肉的手都有些发抖。咬牙忍了许久,她垂首狠狠咬了一口鹿肉,不再搭理他。
“萧兄,你说话何必要如此刻薄……”
萧白打断道:“韩兄还真是怜香惜玉。我说这么小声,谁料她就长了双顺风耳,要主动来搭话呢。”
疏桐再也忍不住了,抬头怒道:“听不见,总能看得见吧!”
“呀,原来舒姑娘还懂‘唇语’?!”萧白顿时作出无比惊诧的表情来。
疏桐又气又怒,抬手就将鹿肉朝他砸了过去。
萧白身手却是了得,手臂一伸就将鹿肉稳稳接住了。他举着鹿肉笑道:“出行在外,可不能浪费吃食啊。”
疏桐被堵得无语,朝他丢去一道愤恨的目光,随即起身走了出去。
走出火堆之外,疏桐仰首望天,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半轮明月遥挂在东天之上,清冷而又孤寂。素白的月光下,远处的山脉连绵起伏,沉郁苍茫,显得格外凄清泠泠。
这些年来,自己孤独遗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唯一一个体贴呵护自己的男子,自己却因仇恨而一直利用算计伤害他。老阿米说得对,恨是会蒙蔽人的眼和心的。老阿米醒悟之时,还有爱她的奎尼和孩子在沙海深处等待,而自己呢?
是不甘和追悔才让自己变得这般敏感多疑吧?竟然会为陌生男子的一双眼睛和不爱吃肉的习惯心跳不已,也活该被人取笑嘲弄……望着空中那轮寂月,疏桐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
第一七八章 孤男寡女
身后的树丛突然响起一阵窸窣声,疏桐转回身去,却是韩青拄着木杖走了过来。
月色下,他的五官显得有些模糊,一身灰袍在树荫下也变得深谙,乍一眼望去,那挺直的肩背修颀的身型,令她看得有些愣怔。
“舒姑娘,我替萧兄向你道歉。”
这沙哑低沉的嗓音,令疏桐的心也跟着一沉。她摇头苦笑道:“何须致歉?我不过是生自己的气罢了。”
韩青走至近前,静静看着疏桐,似犹豫再三道:“不知在下长得像何人,会令姑娘这般烦恼?”
没料到韩青会如此询问,疏桐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王墨究竟是自己的什么人?她自己也答不上来。曾经以为是他的侍妾,其实两人却并无夫妻之实。
韩青皱眉道:“莫非那人是姑娘的仇家?”
疏桐一怔,随即便道:“韩先生想多了,他只是我家公子罢了。”
韩青握着木杖的手不由得紧了紧。沉默片刻,他又抬首笑道:“不是仇家就好。先前见姑娘那般盯着我,令我有些心虚。”
“先前是我失礼了。其实,仔细看来你们并不相像。韩先生长得仪表堂堂,待人又坦坦荡荡,不似我家公子那般,那般……”
疏桐顺口想说“阴险狡诈、居心叵测”,可话到嘴边,心下一痛,终究是说不出来。
韩青却郑重了脸色道:“仪表堂堂的,应该是石兄和萧兄吧?我们村里的姑娘们都说我长得俊美,貌胜潘安,颜比乐广呢。”
潘安?乐广?疏桐原本还心下难过,听他这么一说,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怎么?舒姑娘不信?”
怎么能不信呢?潘安乐广他们都老了,和这张面皮至少还平整的脸相比,确实没法比了。
疏桐忍笑道:“自然相信。不知韩先生是哪里人士?”
“我是东海郡郯县人,不知姑娘可曾去过?”
疏桐摇头道:“我生在洛阳,去得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在汝州开染坊的大伯家。”
“这昆山之行,却比汝州要远得多了吧?”韩青笑道。
“呵,我都忘记了。这趟西北之行,是我长这么大,走得最远的一次。”
“这也是我走得最远的一次。”
疏桐诧异道:“韩先生做向导的,居然也是第一次来?”
韩青笑道:“做向导也是有第一次的。正是没经验,所以才会大意受伤瘸成这样,让姑娘见笑了。”
疏桐这才想起韩青是拄着木杖在与自己聊天,当即抱歉道:“韩先生今日才能下地,站久了会很难受吧?”
韩青脸露尴尬道:“好像。是有一些。”
疏桐回头瞥了眼人语熙熙的篝火堆。对韩青道:“那韩先生先回营帐歇息吧。”
“好。”
韩青说罢。却并未离开,疏桐正觉诧异,便听他道:“我看姑娘一路郁郁寡欢,有句话想转赠姑娘。”
“韩先生请讲。”
“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疏桐蓦地怔住。这是在雀离大寺那日,高僧白延说给自己的话,他怎么会知道?!
心跳倏忽加快,疏桐手抚胸口转过身去,视野里正是韩青拄杖前行的背影。那张脸和嗓音虽是全然陌生的,这道寂黑清俊的背影,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了。
“等等!”
那道背影停了下来。
疏桐的嗓子有些发干,她咽了口口水,才又抿唇道:“你是究竟是谁?”
韩青转回头来。脸色郑重道:“在下韩青。舒姑娘还有何指教?”
疏桐怔了怔,追问道:“‘一念放下,万般自在’,你如何知道这句话?”
韩青笑道:“这不过是《黑氏梵志经》中的一句经文,对佛学稍有涉猎的人便都知道。姑娘不知道么?”
疏桐确实不知道。这些年虽然佛教在民间十分盛行,但在她所接触的洛阳贵族家庭中,更多的是信奉道家的颐养生息之法。而对于她来说,除了仇恨,不管是佛学道法,都不曾留过心。
目送那道熟悉得令她心痛的背影朝营地走去,疏桐揪紧衣袍的指节渐渐发白。自己是种下心魔了么?为何会越看他越像王墨?
王墨拄杖经过火堆时,萧白朝他露出一道意味深长的笑,王墨无奈笑笑,转身朝帐篷走了过去。
刚走进帐篷,萧白便端着牛角樽追了进来:“子夜,你不是应该给我道声谢么?”
王墨放开木杖,费力在床褥前坐下,待将一双有些木僵的腿慢慢伸直了,才又抬头道:“道什么谢?”
“我帮你制造了这独处的机会啊。今夜月色晴明,晚风清幽,孤男寡女,郎情妾意……”
王墨打断道:“原来萧兄还有这当月老的爱好?”
“路途这般无聊,总得找些乐子啊。”萧白蹲下身,将牛角樽递给王墨道,“喝一盏,暖暖身子?”
王墨摇了摇头,侧身从褥垫下取出布包,拿出里面的乌木髻,挽起裤腿,又开始针刺双腿的穴位。
“你是个很无趣的人。不爱饮酒,不爱食肉,若不是知道你还有个喜欢的女人,我真要觉得你是白活一世了。”萧白仰首饮尽樽中酒液,起身道:“看你忍得这么辛苦,不如我去告诉她原委?”
“不可。”王墨急切抬起头来,一脸坚持。
萧白笑道:“莫非你喜欢上了这种勾引‘寡妇’的感觉?”
——“韩先生长得仪表堂堂,待人又坦坦荡荡,不似我家公子那般,那般……”
回想起疏桐先前的话,王墨叹气道:“提及往日的我,她仍然心有怨恨。倒不如如今这般。”
“人生苦短,行乐要趁早。”萧白幽幽叹息一声,握着酒樽走出了帐篷。
这一夜,疏桐却是辗转难眠。
王墨身陷流沙坑,大家都是亲眼目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