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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他的眼光看过去,有一霎以为会看到做民国女子打扮的蒙西西款款走来。刚在这么联想,就暗笑自己多情,看电影入迷,什么都往电影上套,却真的看到一个穿了珍珠色丝绸束腰长裙的女子一手拿着三支高脚酒杯,一手拿着一瓶红葡萄酒走了进来,冷幽幽地说:“虽然你们不能饮酒,但我这个做主人的,却不好不招待。”
这个时候这身衣着的冷清清,比任何人都像是从老电影里走出来的。她那身丝绸束腰袍子像水一样地在她身上流泻下来,丝绸珍珠般的光泽映着她冷冰冰的面容和幽怨的眼神,使她有如雕像般冷艳。冷艳教教主名不虚传。她在我和罗意面前放下酒杯,斟得有七分满,在一张圆形藤摇椅里坐下,给自己倒满酒,说:“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来,干杯。”
罗意的眼睛,不饮已有三分醉意了,他坐直身子,把食指往酒杯里沾了一下,点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说:“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干杯。”他做这一串动作的时候,一直看着冷清清,像在又是欣赏又是享受他所看到的,并且做出适当的回应。
冷清清一口喝光杯里的酒,又汩汩地倒满,似笑非笑地说:“浮生若梦,哈哈,浮生若梦。我这一生,可不就跟在梦游一般吗?成天的眼前见鬼,避到哪里都躲不开,这下倒好了,鬼索性登堂入室,坐到我的沙发上,喝起我的酒来。我到底是个什么怪物,这半生要被鬼魂纠缠?”说得后来,声音已经带着哭腔,一仰头,一杯酒又进了口。
罗意说:“也许你与众不同,与众不同的人,是要比别人多吃些苦。”
冷清清重新倒了半杯酒,喝一口,倒一点,又喝一口,慢慢就有点醉了。人醉了之后,说的才是清醒的话,她说:“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那我宁愿做一个最最普通的人,也不要这样的大任降到我的肩上。我受了这么多苦,于我于他人有什么好处?你想想看,你昨天刚火化了你的父亲,第二天就看到他在阳台上浇花,回过头来跟你打招呼,你不吓得半死?爸爸去得快,一两天就不再出现了,过几年妈妈也走了,我把她和爸爸葬在一起了,回家就看见她在翻箱倒柜,说要找她的一枚翡翠戒指,她走得匆忙,没来得急告诉我。”
听到这里,我已经把她和罗意之间暧昧和电流抛到一边,为父母对女儿那一种割舍不下的爱而感动。我想自从我走后,我的父母该是多么的想念我,也一定是这样的放心不下。而我,自管自走了,也没去看看他们,他们白天想着我,梦里梦不到我,会是怎么的伤痛?我抱着婆婆,呜呜地哭了起来。
冷清清像是这才想起有我这么个人,眼丝从罗意身上收回来,飘到我和婆婆这边,不解地问:“你哭什么?”
我说:“冷姐姐,你真是冷的吗?你爸爸和妈妈是舍不得你,才这样留恋不去,你该好好地跟他们说话,让他们放心,请他们走好,早点转世,免受多余的苦……”
冷清清冷冷地打断我说:“小姐,你恁地天真。你是从鬼过来的,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我是个人,死去的人回来跟我说话,我要是不怕,那我就是个鬼。开始时只有亲人回来跟我说话,后来死了的邻居也来跟我打招呼,再后来认识的不认识的我都看见了。有时我不知道这个人是个鬼,跟他说话,旁边的人就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看我一个人自言自语,又说又笑,把我当成怪人。我没有一个朋友,男女朋友都没有,谁会跟一个整天神神叨叨的人做朋友?”她一口又一口地喝着,喝一口,加一点,不知喝了多少杯,只看见瓶子里的酒在少下去,一口酒喝下去,就变成一句怨言吐出来,“我从小城市换到大城市来住,以为这里的鬼都不认识我,他们就不会来纠缠我,但大城市的鬼更多更可怕,有的血泊里拉,有的只剩半张脸,有的断手断脚。如果这样的就是鬼倒也好了,可马路边天桥上还有更多的断手断脚的坐在那里,露出一样的神情。我辨不出谁是人谁是鬼,只好一概不理。有时看他像是鬼,他却是我的上司,有时看他像个人,准备接受他的约会,他又是个鬼。我被搞得神经衰弱,只好谁都不理。你说我冷,我要不冷,我活得下来吗?我早自杀了八百回了。”
我惭愧不已,过去坐在她身边说:“姐姐,对不起,我没有体会到你的心情。可你现在不是能分辨谁是鬼谁是人了吗?你是怎么做到的?”
冷清清眼睛根本不看我,她只需要一双好耳朵,好听她讲她的不幸,她太长时间憋在心里,今天找到机会说个痛快,她才是那个最需要感谢我们的人。她说:“时间久了,我也摸出些门道了,鬼和人再像,可鬼是没有实质的,轻飘飘的,要上哪里就上哪里。而鬼们因为这个功能好用,也从来不舍得放弃。”
可不是吗,就连婆婆这样的有教养的鬼,也是说走就走,上下车子都不用开车门的,当然没法开车门也是一个原因。我又想起一个问题,问:“我们回来的并不多,怎么依你说来,竟是人人死了之后都有个魂留在这里的?”
为欢几何
冷清清甚为不耐烦,皱着眉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爸爸去得快,一两天就不再出现了。新死的人不知怎么魂儿还没消,老爱在生前的地方逗留,逗留一阵儿,又都走了。我爸在家里转了两天,每天早上还像活着的时候一样,浇花,出去早锻炼,只是没有买早点了,我想怕是买不了。我妈留下来的时候长一些,有一个星期。她也像以前一样,天天早上来叫我起床,晚上跟我坐在一起看电视,还不许我换台,要看她喜欢的电视剧。”
我们都不说话,想着那些留连不去的魂。哪里有那么容易就抛下的?那些血肉相连的亲人们,生生地牵着我们的心。我们死便死了,但一想起他们,就舍不得离开。不是舍不得人世间的繁华和精彩,只是为了我们爱的那些人。死去的人,就算身体都烧了化了,魂都要留下来,看看他们过得好不好。
我轻声说:“姐姐,你爸走得快,是看见你和你妈在一起,他放心。你妈走得慢,是舍不得你将来一个人冷清。”
冷清清的一滴眼泪掉进她的酒杯里,她举起酒杯把它喝了,“现在我是明白了,但那时年纪轻,只是害怕。”
我说:“姐姐,你那么年轻就没了父母,真是可怜。这么多年,你都怎么过来的呀。”
冷清清凄凉一笑,说:“就这么过。”
我满怀歉意地说:“姐姐,开头在车上我不知道这些,说了些不该说的,姐姐别往心里去。”
冷清清说:“妹妹别一再道歉了,我要记恨的话,又怎么会请你们来。”
罗意一直在听我们两人说话,这时插嘴说:“冷小姐,我们在这里看来要住一阵,到时候少不得要常来打扰冷小姐。天不早了,冷小姐也累了,我们就告辞了,还回我那里,看看情况再做打算。”
我也觉得我们三个鬼在人家这里留宿不太好,也说:“好的,那我们就先走了,姐姐你也早点休息,我们以后再说话。”
冷清清站起来送客,恢复她本来的冷面孔,为我们打开大门,说:“那就不送了,再见。”
我们三个从大门离开,走出几步回头去看,那屋子的窗户只露出一点晕黄的光,整幢屋子,像鬼宅一样的安静。
才回来一个晚上,就过得这么刺激精彩,见识了从前想也没想到的另一个世界的样子。有千奇百怪的鬼,有留连不去的魂,还有能看见鬼魂的人。人们常用“恍若隔世”来形容过去了的一段经历,而今我们是真的隔着世来看我们生前,那种失落和伤痛,真是百感上心。
我们沉默着,跟罗意走到了他的一号别墅门前,大门口用两条白色的纸条交叉封住了。白纸条上用黑体字印着法院的通知,白纸黑字,就像在为这屋子哭丧。
我们像茅山道士一样穿墙而过,进了大明星的家。借着外头的一盏路灯,我打量这间小报上号称用一百万装修的豪宅。大明星家的客厅布置得金碧辉煌,护墙板是用非洲红花梨木做的。可怜东南亚的黄花梨木早在清初就被国人搜括一空,不然,哪里轮得到用非洲的红花梨。一组沙发是洛可可风格的真皮沙发,意大利进口的,灯具同样是进口的水晶灯。茶几是用两只木雕的象架起来的,那两只象是用越南黑檀雕的。
什么叫豪宅?拼命砸钱就是。这些还不是最引人注目的,我之所以知道罗意的住宅是豪宅,夺目的亮点是北墙下的壁炉。罗意客厅的壁炉超过一百五十年的历史,是从电影《随云而逝》剧组搬回来的,而剧组是从上海一间老洋屋里拆下来的。当时这个消息还轰动了一阵,有的说他娇奢淫逸,有的说他破坏文物,有的说他有品味,有的说他有眼光。总之喜欢他的觉得他做的一切都好,不喜欢的,就做什么都是错。
罗意重返故居,脸上的表情很是变幻莫测,我也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不愉快是肯定的。他先是东走走西看看,后来坐在皮沙发上发愣。我识相得很,不去招他不高兴,拉了婆婆坐下,在她耳边低声说:“这就是他的家了,他一个人住,你觉得这里还好吧?会不会觉得不习惯?”
婆婆也跟我咬耳朵说:“我在哪里都一样。”
很好,是该这样随遇而安,她要早是这样,就不会化着望夫石了。可是,如果没有让她可寄托感情的人,她也不会这样百依百顺,来个现身说法,告诉我什么叫三从四德,夫为妻纲。她看着罗意,就一幅心满意足的模样,那模样让我看了都嫉妒。爱情是女人生命中的全部,那些传统的善良的女人,未必要她的男人回报给她多少爱,她只要能看见他,守在他身边就好。这样的女人,现世已经不多见了,我们只有回到过去,才能看到她们的身影。她们就是立在山头的标尺,一种古老的美好情感的象征。女有望夫石,男有尾生柱,男人或女人,都曾经有过这样的单纯的执着的过去。
每个人身上都有值得尊敬的东西,婆婆,冷清清,罗意,婚纱女子,小马哥,以及鬼域里的那些固执寻找着的先魂们。我忽然对生命这个伟大的命题有了更多的感悟,如果一定要用生命做代价,才能破解生命的密码,那也是值得的吧。
罗意从沉思中惊醒,说:“我带你们去客房吧。你不是说我屋子大得很,一人一间也够住吗。那就来吧。”
我和婆婆跟在他身后上了二楼,二楼有一间敞开式的小客厅和三个房间,我先让婆婆挑了一间,自己就要了她隔壁那间。我问:“大哥,你住哪里的?”
罗意说:“我住三楼。”说完就往三楼去了。靠,一个人要住三层楼,真是浪费资源。我要是有钱,也去弄这么一幢别墅来住。
我在客房里的床上躺下。有多久了,我没在一张正经的床上睡过?这一晚的经历让我兴奋和恍忽,搞得我精神亢奋,明明累了,却是睡不着,想想这些时候的遭遇,眼前就像是在过电影一样。我生前二十多年的生活,一定比不上我死后的精彩。
折腾到早上,我才渐渐有了睡意,合上眼,梦里就有紫茉莉和白茉莉的香气。你知道,紫茉莉和白茉莉不是一个东西。紫茉莉虽然有开白花的,名字里也有茉莉两个字,但和白色的茉莉花是完全不同的。唯一相似的,就是它们都开在夏夜的晚上,越到晚上,香气越浓。白茉莉可以用线串起来,挂在脖子上和手腕上,做项链做手链,紫茉莉可以把花蕊拉得长长的,塞在耳朵里做耳环。
夏天的晚上有多少游戏可以玩啊,可以掐花戴,可以捉萤火虫,可以游泳,可以讲鬼故事。你知道吗,一枕清风,听说有鬼。
我的眼前再一次看到那幅草书的字,“一枕清风,听说有鬼”,是什么人写出这么有趣的字来,还一本正经裱了,装上绫子和轴,挂在墙上?这两句话应该是带着玩笑意思的,是属于私人的趣味,挂在墙上,不怕客人看见吗?我对这幅字越来越有兴趣,看见右下角的印章,朱红色的,引得我探身过去看。这次我是躺在床上的,不会点头点得把脖子跌断,打断我的寻梦之旅。我凑上前去,看清那以小小的朱文,上面用小篆刻的是“夏夜”两个字。
“夏夜”?是写字的人叫夏夜,是别号,还是只是一方闲章?
我正想再仔细看看有没有上下落款,就听见有嗡嗡的说话声,我先是颇为高兴,以为梦中的人物要出现了,但那声音清晰得就在耳边,我猛地醒了过来,清清楚楚地听见有人说:“找个清洁公司来,把屋子打扫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