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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晓为他收尸后,从湖南湘潭接来他的妻妾,交给她们一大笔钱,除了扶灵归故里的路费和安葬费外,足够她们衣食无忧地过完下半生。但是她们离开上海之前又托人把大半的钱款送回来,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女人到底是敏感的,有些事情即使做得再隐秘,也难逃她们纤细的神经。自秦晓17岁闯入她们的世界,丈夫的眼睛就不曾离开过他。独守空房的夜晚,秦晓连续几天的卧床不起,在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家的位置岌岌可危的同时,对秦晓的恨也在与日剧增。但秦晓是个男人,她们不知该如何对付他,只能佯装不知,捍卫着她们唯一可以自傲的名份。她们把丧葬费之外的钱送回来,用意昭然若揭――不想接受秦晓的好处,不想让他良心好过。对这个抢走她们丈夫的男人,她们的报复也只能如此。
1949年1 月初,保密局上海站在陕西南路3
号召开工作会议。站长刘方雄宣布:现在形势发生了变化,上海将来也须放弃。有些身份已暴露和无必要留在上海的特工可以尽先退往台湾,但上海站的工作必须坚持到最后时刻。秦晓奉命最后撤退。
会议结束后,秦晓再次到上海提篮桥监狱探视黎耀祖。狱中的看守已经熟悉这位长官的探视规矩,把他带到走廊便径自离开。秦晓只在暗处悄悄注视黎耀祖,从不敢露面,有时隔着铁门听到几声他对看守的咒骂也会激动不已。他每次来都会给看守些好处,这次的份量却格外重。
翌日,黎耀祖患了重病,上吐下泻的折腾了一整天,晚间又发起了高烧,不久便陷入了昏迷。拖了两天不见起色,人也变得神志不清了。狱医看过后也难下判断,怀疑是什么恶性传染病。典狱长怕在狱中传播开,吩咐几个人把他抬到郊外,等到咽气即就地掩埋。
昏昏沉沉中,黎耀祖猜到自己快不行了,心里反倒有一分希冀,盼着那一刻早些到来。到了奈何桥,一定要多讨几碗孟婆汤,把一切过往忘个干干净净,即便不能超生也不要再受那些旧事的煎熬。待到碗被送到嘴边,他又犹豫了。真的要全部忘掉吗?忘掉那个最爱也最恨的人,和他彻底的失散?哪怕在另一个世界相遇,怕也要形同陌路了。咽下第一口时,黎耀祖泪流满面。
懵懂地睁开眼,秦晓的笑容又在脑中浮现,黎耀祖喃喃道:“为什么没有死?”
一个烫着头发、额前留着几根前刘海的少妇看了他一眼,托着他的颈喂他喝水。原来,他在昏睡中喝下的不是孟婆汤。
几日后,黎耀祖的身体复原。少妇为他准备了简单的行李,把他送上开往北平的火车。临开车前,递给他一封信,说了他们见面后的第一句话:“按信上的地址去找方大姐,她会为你安排一切。那个人让我转告你,大隐隐于市,在那里你很安全。”
火车隆隆地开动了,“上海站”三个字一闪而过。展开那封信,只有一个陌生的地址和门牌号,虽然没有其他言辞和落款,字迹却无庸置疑是秦晓的。黎耀祖把那张纸撕成碎屑抛向窗外。
一群白蝴蝶在风中飞过,转眼便消失无踪。
1949年3月,共产党接管提篮桥监狱,对狱中在押的汉奸进行重新登记。一份服刑人员名单记录着:黎耀祖,男,25岁,因伤寒病医治无效于1949年1月17日死亡。
――完――
番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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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9月,北平在几年前已经更名为北京。黎耀祖也已经变成黎一新,是天坛公园绿化队的一名园艺工人。他当时流落北京街头,好心的同志帮助他找到这份工作,在公园东北角的宿舍里也有了一个栖身之所。绿化队的同志都知道,他因为一次高烧烧坏了脑子,过去的记忆都忘掉了,只记得自己姓黎。报户口时派处所的同志说,如今中国焕然一新,你不如就叫黎一新吧。
没有人知道,黎一新是多么希望自己真的失忆,那他就不会在午夜梦回时想起那个人,也就不会被过往的爱恨咬噬着心脏难以入眠。
下午,他正在修剪那些盆栽的蝴蝶花,绿化队的队长要他下班后去一趟西四新华书店,他们订的那套《消灭病虫害》到货了。
过了5点,黎耀祖骑上自行车直奔西四。书店里人不少,几个店员正忙着上货,诺大的店堂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咨询的人,他只好挤到科教类的书架前自己找。
一个店员拎着两捆书从他身边经过,吭吃吭吃地往二楼库房搬,走到一半扒着楼梯扶手冲着书店大门喊:“肖石!还有多少啊?”
“你别管了,最后四捆我自己来!”
黎耀祖闻声吃惊地看向门口,穿着蓝布工作服的秦晓推着一辆手推车恰好进门。两人四目相对,全都愣住了。秦晓的手一松,小推车失去了平衡歪向一侧,四捆书掉下来三捆,其中一捆正砸在他的脚面上。两人痴痴地对望着,眼前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只剩彼此。
半晌,秦晓回过神来,想起那句“看到你,让我痛恨我自己”的话,慌乱中他踉跄地转身,一瘸一拐地冲出门。他没有方向没有目的的跑了一阵,钻进一个小胡同,却感到黎耀祖仍跟在身后,目光热辣辣地落在他的后背上,几乎要把他灼透。猛然回头,却连半个人影也没有,原来是白花花的太阳。他靠着墙闭目喘息着,激动地回忆着刚才看到的黎耀祖。一别四年,总算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仍然摄人心魄,眉睫依旧又黑又密,但他好像比以前瘦,会不会给他吃的那剂日本药有副作用?
“你怎么在这?”熟悉的声音响起。
秦晓不敢睁眼,这一幕他回忆过无数次,这句问话在他耳边也回响过无数遍。那是他们在上海第一次单独相遇,黎耀祖枪杀了爱国知识分子楚信光,他犹豫着是否要杀了他为其报仇,终因没有上级指示没有擅自行动。也就是在那一晚,他们认出对方就是儿时的伙伴。
“你的脚伤得怎么样?”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睁开眼便对上那张令他魂牵梦绕的脸。秦晓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扶着墙硬撑着走了两步。
黎耀祖拉住了他的手臂:“你住在什么地方?”
“小羊圈胡同11号。”秦晓机械地报上住址。
黎耀祖像以前那样横抱起他,轻声说:“我送你回家。”
“回家”两个字把秦晓带回了过去,他习惯地把脸窝在温暖的怀里,双手环上黎耀祖的颈。
天色将晚,正是吃晚饭的时间,两处地方离得又近,路上没碰到什么行人,他们很快便到了秦晓的住处。那是一处里外套间的平房,位于一条窄巷的尽头。黎耀祖把秦晓放在里间的木板床上,拉亮电灯脱下他的鞋袜,脚面的红肿已有馒头大小。
“有红花油或是药酒吗?”黎耀祖低头看着他的脚问。
见秦晓不回答,他自己到床边的矮橱里翻找。好在家里东西不多,很快便找到一瓶药酒。黎耀祖蹲在床边细细地帮他揉,秦晓坐在床边咬着嘴唇,垂首不语。
感到有东西坠入发间,黎耀祖有些仓惶的起身奔向门口。
“耀祖!”秦晓赤着一只脚站到了地上,哽咽着说:“我还在等你,你愿意再信我一次吗?”
黎耀祖背对着他站在套间的门口,沉默了一会儿,语调呆板地说:“我叫黎一新,焕然一新的一新。”
转眼到了10月,黎耀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他在梦中惊醒的次数越来越多,重复最多的梦是秦晓以前进的姿式后退的影像。
这一日,黎耀祖正在给蝴蝶花修剪萎花,绿化队新分来的小姑娘玉珍向他跑来,一路跑一路叫着:“李师傅!李师傅!队长在书店订了几本《新华字典》,到时你可要教我查字典啊!”
黎耀祖不抬眼皮地答应了一声,有些不满地说:“说过很多次了,我姓黎,不姓李。一个是黎明的黎,一个是木子李,差得远呢!”
玉珍笑道:“人家不识字,哪里分得清那么多梨李?到时你教我识字,我就不会说错了。”想了想,她又耍赖道,“反正你也不记得过去的事了,黎李那么像,兴许是你记错了。今后你干脆改姓李好了。”
黎耀祖板着脸认真地说:“不行。我不能改姓,他说过他只做我一个人的黎太太。”
“哦!原来你有太太的!”玉珍像发现新大陆似地叫道,“我告诉队长去,你想起你有太太了!”
黎耀祖怔怔地呆立着,花盆里的蝴蝶花虽然已经枯萎,依然黄得耀眼。仿佛又回到几年前那个夏日的清晨,他感到一阵阵眩晕,几乎跌倒。
第二天,新华书店的领导派秦晓把几处大批量订购的书送货上门。
“国庆节嘛,我们也要为人民服务,以实际行动向祖国母亲表决心。”书店领导拍着他的肩说。
秦晓用他那辆二八加重自行车驮了几捆书出了门。前天晚上刚下了一场大雨,路面泥泞,怕摔跤把书弄污了,他不敢骑只能慢慢地推着车走。带着最后几本《新华字典》赶到天坛公园时,天已经黑了。看门人说,绿化队的人早已下班了,不过他们队里有个园艺工人就住在公园东南角的红砖房里,把书交给他也行。好不容易找到那处红砖房,窗台上、房檐下那一盆盆蝴蝶花令他的心怦怦乱跳。他勉强平复了激动的情绪,叩响了房门。
开门的是个朴素的年轻姑娘,秦晓见到她时觉得自己刚才的激动有些好笑。他言简意赅地说明来意,姑娘轻声笑了:“虽然我不是房子的主人,但我可以做主把书留下。”
看出秦晓的诧异之色,姑娘解释说:“房主是我们绿化队的李师傅,哦,不,是黎师傅。他今天病了,又没有亲人,我只是临时来照顾他。”说着,指了指屋角的床铺,悄声道,“喏,还在发烧呢!”
秦晓的心如脱缰的野马般狂跳着,慢慢走到床边。满脸通红裹在被中的人紧闭着双眼,眉宇虬结。欲抚平他眉间的褶痕,手指却颤抖地停驻在半空不敢碰他,哽咽着轻唤了一声“耀祖”,眼圈已经红了。
“同志,你怎么了?你认识黎师傅吗?”玉珍有些手足无措地询问。
秦晓揉了揉眼睛,对玉珍说:“他是我失散多年的亲人,中间见过面却失之交臂,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
“哦。这就好了,黎师傅没有亲人,也不记得自己的过去。这下,你讲给他听就行了。”玉珍开朗地笑着,还不忘安慰秦晓:“你别担心,医生说黎师傅的病不要紧,他只是淋雨着了点凉,很快就会好的。”
“淋雨?”秦晓想起昨晚那场秋雨,不由蹙起了眉头。
“是啊!我们绿化队的人都笑他是‘花痴’呢。昨天夜里那么大的雨,他跑出来把院里十几盆蝴蝶花全移到房檐下,连雨衣都来不及穿。花是没事,人却病倒了。”
秦晓深吸了一口气,把脸侧向一边,掖了掖了黎耀祖的被角,喉咙沙哑地说:“今天晚上我来照顾他吧,你也可以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玉珍抿嘴想了想,说:“也好,明天我来换你。”走到门口,她又转回身,“对了,他想起一些以前的事了。那天他说他有过太太。刚才他说梦话,又叫了几声琴。琴什么我没听清,估计是他太太的名字。”
玉珍走了,秦晓坐在黎耀祖床前的板凳上,往他额头敷着冷毛巾。一直都被他细心照顾,这次却是自己第一次照顾他。
到了后半夜,黎耀祖开始发汗,伴着含混不清的呓语痛苦地摇晃着头颅。秦晓不停地用毛巾擦拭他额上的汗珠,却不知如何安抚他。
一瞬间,他的手僵住了,黎耀祖口中溢出的几个破碎的音节,连贯起来竟是:“你要我怎么信你?”
来不及难过,黎耀祖忽然双手抱头痛楚地呻吟起来,两只手拼命地挤压着自己的头,仿佛要把它按破似的。
秦晓慌了,握住他的手腕按在头颈两侧,哀求道:“耀祖,我不逼你信我了,你要怎样都行,怎样都行……”他的泪扑簌簌地落在黎耀祖的脸上,“只要你别再折磨自己,怎样都行。”
泪水的刺激下,黎耀祖张开了双眼,视线从秦晓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