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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元殿便殿向南开窗,紧阖的直棂窗牖上糊了明纸,纳了外间的光亮进来,令得殿内视线明朗。窗下楸枰虚设,无人关顾。
便殿中央,紫檀为骨的八扇屏风迎门迤逦而开,山水花木以工笔素描,素致清隽。屏风后,一张雕花彩绘板足长案,其上青铜小鼎香烟渺淡,两杯清茗余香袅袅。长案正方,兆惠帝着冬日明黄常服斜坐坐榻,明亲王盘膝踞于案头斜侧的绫锦蒲团,一场沙场秋点兵的手谈才才结束,二人小歇片刻。
“朕已将准你与薄王妃离缘的手谕颁给了宗正寺。”兆惠帝语出突然。
胥允执喟道:“臣弟这段婚姻,得于皇上,也失于皇上了呢。”
“错,允执。”兆惠帝稍稍带了几许茶色的瞳仁缓缓抬起,“你的得与失与朕无关。你得到,是因她爱的人是你;你失去,是因你不能使她更爱你。”
胥允执沉吟,道:“皇兄此话好生耐人寻味,臣弟请教,这‘更爱’指得是……”
“忘记她的父亲之死,忘记她的家族倾灭,因你对她的好,使她只记得对你好。”
胥允执顿时默然下去,伸指勾杯浅饮。
兆惠帝亦作品啜,眸内深意浮沉。
两人之间无声互换的气流内,名曰微妙的涡漩乍现乍隐,又倏忽不见。
杯内茶所剩无几时,明亲王淡问:“眼下比起臣弟的家事,皇上不是应该更担心容妃娘娘的处境么?”
兆惠帝扬唇浅笑:“这正是奇怪之处,容妃遭此巨变,朕虽动容,却没有太多担心。或者,是因为打她回来的那刻起,朕便有预感她早晚还会离去。试想,那个心高气傲的薄年几时肯屈居人下?三年的幽禁倘若磨得掉她的锐气,初回后宫时也不必对朕敬而远之。两年的时间,足够她看破无法回到皇后大位的现实,也便失去了在此周旋的兴趣。”
他一怔:“皇兄认为这场突发事件乃容笑妃娘娘自编自演?”
“谁晓得呢。”兆惠帝似非笑。
“容妃娘娘从来自律甚严,和自幼随性的薄时截然不同,况且她已为人母,怎割舍得下二皇子独留宫中?”
“朕问过了,倘若浏儿不是前一晚突发咳症,本该与容妃共往相国寺的。”
明亲王额心一跳,他讨厌这等巧合的出现。
兆惠帝笑道:“薄年是不若薄时那般任性妄为,但也绝非善类不是?”
薄家的女儿有哪一个是善类?他忍住切齿的冲动,道:“皇兄与容妃多年夫妻,这番猜度自是不无道理,只是无凭无据,便无法不闻不问。”
“正是如此。司晗率南府卫队正对天都城方圆百里内进行着地毯式排查,卫免亦在城内大小街巷严密搜索。且不管情形如何,有薄光那样精通药理的妹妹,容妃行走出入不可能全无防备。有薄天那样久浸江湖的哥哥,哪个江湖门派匿得住她的行迹?朕若是魏藉,抑或是薄呈衍的哪个宿敌,断不会经由江湖中人动手。”
“即使容妃娘娘从此再也回不来也不打紧?”
“对薄年,朕欣赏也心动过,毕竟是个风华绝代满腹经纶的美丽女人。但朕不是怀恭做不了痴情种。朕若是,此刻又如何与允执在此品茶闲话?”
胥允执浅哂:“皇兄这话,臣弟怎么听出几分责备来?”
兆惠帝清俊面容的上笑意丕然消失,淡道:“朕失去容妃,有憾无痛。你失去薄光,也可如此?你有两年的时间挽回她的心,却是白白浪费,莫不是以为和她有一生的时间耗持?姑且不说薄年是不是自编自演,或薄光参与与否,单说此一回如果没有卫免的恰逢其时,她当下必定也如其姐一般不见踪影。”
胥允执身躯微僵。
“朕那道准你离缘的手谕,固然是为了回应太后对薄时叛夫出逃的惩罚,也是对你的劝诫:得来容易的东西,并不表示不会失去。”
胥允执先怔,后目间氤氲一丝惑意:“难道在皇兄的心里……还有她?”
兆惠帝瞳光微冷:“这话,你不该问。”
胥允执眉峰遽扬:“微臣当然不敢问皇上,但臣弟也不可以问皇兄么?”
“允执……”兆惠帝叹息,“就因朕珍惜兄弟情谊,方有当初的退身成全。可是,朕眼睁睁看着自己渴望而不得的珍宝被你轻忽慢待,终归意气难平罢?”
这话,不轻不重,不偏不倚,击在明亲王心头软处。他对天子的忠诚与敬重里,很难说没有对当初那份退让成全的感激。这多年来,太多庞杂巨细此起彼伏,心绪纷扰,神思噪沓,他几乎忘记了自己在消耗着皇兄没有得到的幸福。
“现今她成了自由之身,皇兄欲如何安置?”他问。
兆惠帝一笑:“她不爱朕,朕岂可勉强?”
七六章 '本章字数:2500 最新更新时间:2013…06…01 11:55:27。0'
明亲王仁和敦厚,薄王妃机敏慧善,俱为天地之钟灵毓秀,然二人婚后不睦,多起勃溪,有悖大燕皇朝夫妻敬爱之风,准予离缘,自兹各无干系。
这道手谕颁下未过半日,四婢走进了薄府,各持自己的卖身契,并有金银细软,乃明亲王府转赠,从此归入薄光门下。及至到了晚间,司晗率高猛、程志登门,将这两人转为薄光私人护卫,并支出府中一队侍卫听候两人差遣。
对此,薄光一一笑纳。前者,拒绝起来太过麻烦是而不予置辞;后者,一腔盛情雪中送炭何妨领情。反正,她如今头上挂着司药一职,泰半精力用来照护浏儿,大片时光多居宫内,各位美人好汉也不能亦步亦趋扰她清修,权且给良叔作伴了。
“这姓薄的人,端的是命薄福薄,父死家亡也便罢了,就算得蒙天恩回到天都城也无福消受皇家的荣华富贵,没过几天便个个给打回原形了呐。”
今日,薄光抱浏儿穿过御花园,两畔花木扶疏掩映下的小亭敞轩内,这等声词不时灌进耳际。
绯冉气得咬牙,低骂道:“这些人一只只都活过来了是不是?”
她莞尔:“能忍则忍,莫吃眼前亏,绯冉姑姑须记得保全自己。”
“奴婢是气不过,明明那些日子在容妃娘娘面前也大气不敢出,如今血口獠牙的,真是丑陋得紧,”
“姑姑也知道此一时彼一时,便该明白‘忍’字头上这把刀不是只悬不用,是须用在恰当时候。”
“是。”绯冉笑应,“四小姐一来到二皇子身边,奴婢这颗心当即安稳下来了。”
“太后仁慈,准姑姑做浏儿的随身嬷嬷,我不在宫里时,还得劳烦姑姑。”
“四小姐这话是抬举奴婢,奴……”
她们身形一定。
通往康宁殿的菱石路上,数位五光十色姿态各异后宫丽人,挡住了她们前进的脚步。
“薄王妃……不,是薄司药?各位姐妹,你们不纳闷么?怎么有人放着一品的外命妇不做,跑来做个六品的女官?”
冯充媛。丽妃降位之后,这位充媛娘娘低头做人了不短时日,然而作为魏氏后宫阵营的先头兵,总是不甘寂寞罢。
“这有什么可纳闷的?不是有‘贱不受补’的说法?天生的贱胚,披上翟衣也还是难脱贱气,一个红杏出墙,一个被来历不明的人劫走,这剩下一个若是识相……”
薄光抚颚,突道:“几位娘娘远观无不是面如桃花,明艳照人呢。”
诸妃均发嗤笑。有人讥声回道:“如今任话说得如何好听也晚了,我记得诸位姐姐有谁被这位前薄王妃打过一耳光来着?冯充媛?”
冯充媛眉目一狠:“那一耳光本宫时时记着……”
薄光秀眉俏掀:“记着又如何?”
“你……”对方胸前偎着二皇子,四遭必有侍卫暗伏,投鼠忌器,冯充媛气势微弱。
“古代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孟德,怎么咱们眼前出了个挟皇子以犯皇妃的薄司药么?”
这位是……隐约记得是叫陈修容,工部尚书陈齐之女,听话声尚似读过有几页书史。薄光索性将浏儿送予绯冉,回过身去:“现在呢?几位又能对薄光做什么?”
“你……忒是狂妄!”陈修容大怒,“我们都是嫔妃,你一介小小司药目无尊长,以下犯上,单这一项,我们便可将你送到司正司受刑!”‘
薄光深以为然:“说得就是,几位娘娘迟迟不动,是在顾忌太后的面子么?”
“拿太后压我们?你触犯宫规律法,太后也不能偏私?来人……啊……”杨修容粉颜陡然变色,一下子跌倒下去,“啊……救命,薄司药对本宫用毒,快救本宫!”
“呀!”诸妃立刻放声惊叫,“来人啊,薄司药用毒害人,快来人!”
薄光眼尾挑向绯冉,后者向后退了数步。
“救命啊,快来人,抓住这个小蹄子!”
“陈修容遭了毒手,快来人……”
这娇呼声此起彼伏之际,一记厉嗓宛若冷锋切入:“这是在闹什么?”
“……皇上?”诸妃定睛望去,由假山石上徐步而下的,不正是她们的帝王夫君?顿时间柳腰娇软,丽容妩媚,盈盈跪迎的同时,没忘了暗抚云鬓窃理衣装。
陪伴在天子身边的佳人怫然叱道:“打老远就听见你们的大呼小叫,乱得这副模样,成何体统?”
正是魏昭容。
跪倒迎驾的诸妃中不乏比昭容品阶高者,而魏昭容如此行止,竟无一人张口驳斥。
冯充媛泣诉:“禀皇上,是薄司药,她居然以下犯上,毒害杨修容,害她全身麻痹不能行走,请皇上为我们姐妹主持公道。”
“薄司药?”魏昭容放眸觑来,“本宫听说过,先前不还曾恫吓冯充媛,以你家人相挟?”
“是,就是如此,请皇上为臣妾、为杨修容主持公道啊。”
作为支援,陈修容也哭得恰似海棠含露,娇怨无限。
魏昭容居高临下:“薄司药你怎么说?你倘敢狡辩,本宫这就可以调太医院的人前来为陈修容把脉验证。”
跪在末后的薄光闻声抬头,目望陈修容神色好是谦卑:“修容娘娘,微臣……娘娘小心!”
“你这小蹄子做什么怪……”
“蛇?啊——”
诸妃尖叫奔逃,包括前一刻尚不良于行的陈修容。
但见陈修容适才跪伏处,一条绿身长蛇蠕蠕攒动。
薄光心悦诚服道:“各位娘娘们的行动好利落呢,微臣自愧不如。不过这蛇是无毒的,无须惧怕。”
兆惠帝俊眸冷睇陈修容双足:“不是中了毒么?”
后者一骇:“臣妾……”
魏昭容暗恨不已,笑靥如花道:“也许毒下得轻……”
“行了,朕没时间听你们唱戏。”兆惠帝径自启步,“今后再让朕看见这等闹剧,每人降一品级,罚半年月银,到浣衣局洗一个月的衣赏。”
诸妃刹那无声。
魏昭容朝冯昭媛、陈修容等人狠狠剜了个白眼,纤足奔忙追帝而去。
薄光起了身,轻拍双膝上的灰迹。
冯昭媛目眙怨毒:“你这小蹄子……”
薄光凑近她一步,眯眸细细端详,道:“果然只能远观不能近看焉。近了看,处处都是皱纹,必定是在为了算计他人不能沉寐的夜晚生出来的,好是苍老呢。”
“你这贱人大胆,我撕了你这张嘴!”被戳中最忌讳的痛处,冯昭媛急怒攻心,挥手施以教训。
但,两臂抬了几抬,均告无力。
“你竟然还敢对本毒用毒?来人……”
“娘娘不要啊!”薄光恁是惊慌失措,“您千万别为了陷害微臣故伎重施,皇上方才有言在先,您不能因一己的痛快连累诸位娘娘和您一道降级罚薪去浣衣局服役呐!”
“你你你……”
诸妃皆道:“是啊,冯充媛,整治这小蹄子咱们想别的法子就是,您别一心治人把姐妹们全给连累了……依我看,咱们赶紧走了,有什么事也是你一人的过错,咱们没参与!”
稍顷,御花园菱石路上清清爽爽,莺莺燕燕飞个干净。
冯充媛孤掌难鸣,且上半身无知无觉,当然不敢独面劲敌,也迅步撤离当场。
“四小姐,这些人若不给点颜色,总是不肯安分的。”绯冉走上前,道。
“是啊,本小姐不能尽将时间浪费在这些人身上呀。”薄光双臂接来甥儿,心头酝酿成形,“绯冉姑姑,替我约一个人罢。”
七七章 '本章字数:3271 最新更新时间:2013…06…02 00:54:46。0'
天都城向来有南贫北贵之说,横贯东西的商市大街如同楚河汉界,将贫贱与贵重分隔得泾渭分明。对于生来居于北城的人来说,涉足的极限便是这条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