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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话很好懂,这男人用语言控制了场面。
“因明治时代的神佛分离政策,废止了神宫寺,让社僧都还俗了。因此,如同我现在一样,必须由神主自己来举行葬礼。但这也只有很短的时间,被允许神葬的只有神主的家族。因此,一般氏子(注:氏子,神道中,将氏族祖先奉为祖神,其子孙使称氏子。)以神葬举行葬礼的习惯,始于昭和之后,也就是说,历史还很浅短。其最近逐渐变得理所当然的神前式婚礼,是明治中期以后的习惯。虽说神道与生活息息相关,但有很长的一段是间,没有做如小区居民服务一般的工作了。所以,把这当成传统来看的人,只是单纯的愚民。本来所谓佛教,追溯源头,也不是会举行葬礼的宗教。释迦摩尼佛说,葬礼交给人世的在家信徒,僧侣应该去修行。这是极为理所当然的事。现在, 毫无信仰之辈,一旦去世,就让他听在世时听都没听过的诵经,慌慌张张地让他出家。真是毫无意义的事,但时代的潮流如此,也是万不得已的吧。如果有人说这样不错,那也不能阻止他。不过,往生者——久保的状况又如何呢?他对修验道(注:修验道是日本特有的一种揉合了山岳信仰、阴阳道、神道教以及中国的道教、佛教而成的宗教。)与伊势神道有很深的造诣,但并非持有正式的信仰,更何况也不是佛教徒。勉强授予非佛门子弟的往生者受戒之名,把他变成佛门子弟,这是多么愚蠢的事啊。所以,没有寺院宗派愿意接受这次的葬礼,我认为对往生者而言反而是幸运的。”
毫无停滞的陈述,分不清是神主还是和尚的男人环顾全场。背后是祭坛,这不是葬仪社布置的,而是神主本身的作品。
完全猜不到到底祭拜着什么。
关口只能确认有收纳了久保遗骸的白色骨灰坛。
“那么。。。。。。”神主的说教继续下去。“为什么我会说这些直接又露骨的话,那当然是因为顾虑到往生者。丧家对往生者所犯的罪感到无比羞愧,并且也对自身的罪深深懊悔。丧家说,假使往生者落入地狱,受到恶鬼罗煞的责苦,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是那罪有一半在自己,所以至少希望能供养往生者,希望那份罪不要波及往生者。真是相当体贴,但我认为那想示有所缪误。往生者临死前想什么,我们不得而知。那瞬间他看见了地狱还是极乐世界,那种事,即使是往生者唯一的血亲——在这里的丧家也只能想象,并且那已经都无所谓了。活着的他的人生在此结束。然后,创造死后的他的人,是我们。啊啊,我并不是说没有那个世界。我要说的是,死后的世界只在活着的人的心里。”
说教的内容,与我这位歪理大王友人平常所说的话没什么不同。虽然陈述得像是说教,但只要走错一步,恐怕就会变成只是无所谓地出言不逊的状态。即使如此,在这特殊的舞台布景中,不可思议的是,总觉得听起来很令人感恩。久保的父亲仿佛一言一字咀嚼着神主话语似地听着。他看来相当憔悴。
“这么一想,我认为他应该最适合神葬。”神主继续说,“神葬——通常分成三部分举行。首先是‘神葬祭’,奉告神坛、祖灵祠堂和产土神社(注:产土神社,守护出生地的神,相当于道教的土地公。)。举行墓地的镇地祭或是消灾仪式,然后进行殡殓,也就是守灵。再来是将往生者灵魂迁至神玺(注:神玺,相当于牌位。)的迁灵,这里与佛教式不同,灵要留在玺内。之后就只剩消灾除秽了。拾棺以后的仪式与现在一般佛教葬仪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诵念祭祀词而已;其次是‘灵前祭’,这在葬礼隔天起一年之内,持续定期举行。直到灵寄住的玺迁到祖灵祠堂为止。一年后玺与祖灵合祭,之后称为“祖灵祭陆,这是一般诵念祝祷词的普通祭典。听到这里就应该理解了吧,神道的葬礼正是将往生者奉祀为神的仪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举行一般氏子的神葬,原因便在于此。凡人是不能如此简简单单就变成神的。即使不这样,日本国内已经有太多神了。这简直像是开往神居地高天原的电车。”
坐在关口旁边,异常热切地听着这诡异神主说话的作家,只微微一笑。
“不过——如果在这里被误解就麻烦了,这里所谓的神,与基督教所说的天主或造物主截然不同。并非唯一的神,并非全知全能必须崇敬的绝对者。日本的神与人没有两样。不,比人更容易喜、悲、怒、泣、笑、怨、妒,甚至也有不同于人之处,因此也会被击退。因为拥有比人更多的柔德之魂与骁勇之魂。发怒时出崩田枯,悲泣时泪流满面,喜悦便丰收。这些都不可用人类的规范来衡量,但要说尺度很大也没错。这也就是说,脱离一般常轨的人,更有资格成为神。。。。。。所以,脱离常轨,遭到残酷对待,或怀有强烈怨恨的人,也可以成为神。所以才必须崇敬、祭祀。自古以来,因为高贵而被奉祀的神反而较少。”
如果要提到把平将门(注:平将门,?一九四〇,平安中期的武将。因叛变遭到讨伐,斩首示众。中世时期,首冢附近发生天灾地变,人谓平将门作崇,因此奉祀为神。)或菅原道真(注:菅原道真,八四五一九〇三,平安前期的学者,政治家。因谗言而被左迁至九州岛太丰府,冤屈而亡。不久之后,朝廷受到各种灾变,人谓菅原道真作崇,因此奉祀为神。)等怀抱强烈怨恨的怨灵奉祀为神的故事,关口已经从现在正在说教的本人口中听过好几回了。所以也认定世人都以此为常识,不过似乎并非如此,列席者大多数人显得很意外,犹豫之下也信服了。的确,较诸一般常识,这些故事说不定听来像是狂言妄语。
继续说教。“而往生者在现今社会犯了不可饶恕的罪,他确实做了很过份的事,这是事实。但社会一般的评价,不能照单全收。那只说明了他违反了法律,如果时代或立场改变,便不知道是否还如此判决。不过,我并不是说要原谅他。这样的话,因他而受到残酷遭遇的人会死不瞑目。所以,依然无法举行一般公认的佛教式葬礼。一旦求助佛祖的慈悲,开示给予戒名,正是所谓无论多么罪大恶极者都是佛门子弟,总有一天罪孽会消除。这乍看之不好像很不错,但事实上只是一时的安慰。高兴的只有洋洋得意的和尚而已。留下怨恨的人,任意让往生者成佛升天,这实在太过分了。佛道是所谓消除执念的道,也就是原谅之道。不过,如果要原谅,留下来的被害者家属要能原谅才能解决事情,请求佛祖的原谅,什么用处也没有。不然,现在在这里的丧家去凭吊虔诚皈依佛法的被害者灵魂吧,怎么样呢?如果被害者没有原谅的心情,那结果还是一样。这是十八层地狱,所以我接受了这次神葬。从今将久保竣公之灵奉祀为骁猛之神。犯罪、积怨,并且苦于烦恼的神。我在此希望丧家放弃入佛门的想法,并且希望丧家成为祭祀此骁猛之神的社官。氏子正是——在此的十位。”
关口看了一眼隔壁作家的脸,作家也回望他。
“我们氏子必须在心里确实奉祀这位新神,消除那猛烈狂乱的个性。丧家说,之后要到往生者去过的九州岛,在那里生活。如果去了那里,我想无法再见面了吧,但即使离开也不能忘了这件事。在骁勇之魂转为柔德之魂之前,是无示轻易将久保竣公追逼到彼岸去的。”
丧家深深地一鞠躬。
——在最后离别的神木叶上在白珠露水上
满怀恩情的饯别形影
心平气静地收下吧
谨敬曰之——
真可说是绝奇的说教。
但是被这么一说,的确,所谓安眠、升天之类的话语,并不适合久保,如果久保听到了恐怕也觉得困扰吧。况且,这样的话语也无法抚慰认识他的列席者的心。
当然关口也无法信服吧。
之后,丧家客气地道谢,拿着遗骨,由神主引导退出。其它人移到房间,开始一场仿若守夜(注:守夜,日本人习惯在死者过世后第一天或第二天晚上,在灵前守夜,邀请至亲好友,共叙死者的生前事迹,此时通常会准备酒宴。)的酒宴。
聚集的人里有一半是作家。除了一位姓青木的刑警外,其余全是出版社的人,这一来,多半像是出版社在招待作家了。
关口在文坛的人面极差,几乎都是第一次见面。在这种场合到处向人低头很烦,但被认为是个不谦虚的家伙也很讨厌,所以,结果乖乖地在一旁与青木刑警小酌。不知为何,关口只和不同业界的青木见过面。
但对于往生者的事迹,关口此时此刻想不起来有什么可特别陈述的。
青木似乎也一样,摆出一别“把那男人的事放在心里最好”的表情。
因此,彼此都很少开口。
因为是葬礼,气氛沉重是理所当然的,但关口觉得像是安心,又像失望似的,呈现飘浮空中的精神状态。他本来就不擅于饮酒。
正在消沉时,中禅寺敦子和小泉珠代靠了过来。
两人都是一家“稀谭舍”的出版社员工,不过小泉是关口的责任编缉,敦子是方才的神主——京极堂的妹妹。她们应该了解关口是什么样的男人。
不愧是明理的人,两人都没有要斟酒的意思。知道不会喝酒的关口讨厌有人劝酒。然而。。。。。。
“关口老师,事实上,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虽然不太恰当,但是我想向您介绍一位作家。。。。。。”小泉这么说。
关口没有交际的心情。
然而,虽然摆出难看的脸色,但从一开始,要说上下关系,关口确实是在最下层,并不是能说句“这是我的荣幸”,就是把事情解决的身分。他嘴里还叨念着听不懂的话,就已经来到本人旁边了。
是一位穿着印有家徽的衣服,大个子的绅士。
“啊,你就是关口啊。不,哎呀,我拜读过你的作品。久保竣公过世后,肩负本国幻想文学的年轻作家只有你了。其实我对你有很高的评价,握个手吧。”
手忽地伸出来,握了关口的手。关口是典型的日本庶民,当然没有握手的习惯。只觉得被男人用力握了手,不懂那是舒服还是恶心,只应了声有气无力的“啊”。觉得如果回握了,好像就会变成男公关。
欧美人的感觉,关口一辈子也不会懂。
有点年纪的作家,一脸微醺。般若汤(注:般若汤,僧侣称酒为般若汤。),不,神酒喝多了吧。
小泉介绍:“这位是宇多川崇老师。事实上,上次提过希望引介会面,但拖到现在。”
关于拖到现在的理由,关口很清楚。
不是小泉的错,是关口一味地拒绝。说什么是不想刻意为了丢脸而装扮整齐出门去,像小孩一样任性。
说到宇多川,可是大人物。拥有江户川乱步(注:江户川乱步,一八八四…一九六五,小说家。为日本推理小说奠定根基。)的苦涩和泉镜花(注:泉镜花,一八七三…一九三九,小说家,剧本家,风格独特浪漫。)的品格,仿佛让幸田露伴(注:幸田露伴,一八六七…一九四七,小说家,随笔家,考证学家。拟古典主义的代表作家。)游小栗虫太郎(注:小栗虫郎,一九〇一…一九四六,推理小说家,秘境冒险作家,着有《人外魔境》系列。)的魔境般——这并似懂非懂的感想,不过是关口的独断之言,并非社会一般的评价,但其独特的作品的确获得极高的评价。
关口也是爱书人。
不过,虽然对作品有兴趣,但对作家没兴趣。因为欣赏其人作品,不一定就会气味相投,好人也不一定写得出好作品。关口无法理解那些因为喜欢作品就想与作者见面的人的心情。关口唯一想见的文人,只有百鬼园(注:百鬼园,一八八九…一九七一,小说家,随笔家,为夏目漱石的门生,二次大战后改笔名为内田百闲。)老师,不过与他会面大概永远不可能实现吧。
听说宇多川在久保获得新人奖的文化艺术社所主办的“本朝幻想文学奖”创设时不遗余力。然后,在这个别说得奖作品,连提名作品都很少的文学奖上,事实上可说是首位得奖者——天才久保竣公的诞生,他也以第一评审委员的身分,在背后强力支持。
久保过世让他很失望吧。眼睛充血,皮肤也没有弹性。
关口用一股猛烈气势思考着该说什么。
没有能够亲切应对的机敏,也没有可摆出毅然决然态度的自信。当然,总是以不可破坏对方好心情为优先考量。结果,变得吞吞吐吐。
这绝不是为了明哲保身或待人处事的深思远虑,也不是因为比他人加倍容易被语言刺伤的阴郁个性而有的神经质,担心自己的语言也会刺伤他人。结果,有脱口瞬间在心中明白毁谤他人的时候,也有半自暴自弃应对的时候。不过因为不太开口说话,所以大概不会被如此认定。
也就是说,关口基本上是怯懦的好人。
结果,关口对宇多川道歉。“对不起。”
不知道为何道歉,但在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