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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地,看见皇兄的寝殿内亮着灯火,他还没有睡,是因为准备从这里逃出去么?
筱雁进去时,一眼便瞧见无桢坐在灯的旁边,拿着细长的银针,专注地拨弄着火。也只是几日不见,筱雁却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很久。无桢的侧面看上去有些憔悴,身上披着薄薄的白色袍子,上面隐隐绣着素淡的花纹。他一向喜欢素色的衣裳,即便溱国皇族都要穿着隆重的黑地龙纹服饰,他也只是在一些大的场合才肯穿。
见到他,筱雁方才在大殿外的一肚子火气更是熄得没影儿了,只是喉咙象梗住似的,半响都没吭声。
倒是无桢察觉了,微微侧了脸,说,“雁儿,你来了。”
那一声雁儿,唤得筱雁心一颤,脱口就是一句:“皇兄,墨尘不是我杀的。”
为什么要跟他解释?为什么要解释?做就做了,又何必怕他误会。自己本来就是想让他痛苦的,不是么?筱雁话一出,自己恨不得刮自己一记耳光,心里懊恼得不得了。
无桢回头,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他知道了?几时知道的?又是谁告诉他的?筱雁想这么问,但出了口的话却又变了:“本来我也要杀他的,不过他先自尽了。”
强硬的语气霎时让四周静了下来。
冰冷的气息缓缓流过两人对视的空间,无桢若有所思地抬头望着他,狭长的眼清清明明,深深墨墨的,透着几许了然。
“过来,雁儿。”无桢指指身旁的位置。
筱雁走了过去,依言坐下。那么近的距离,连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梨花香气也闻得到。连日来的精神打击让无桢清瘦了许多,但却无形中令那骨子里清隽无华的气质更明显,一举手,一投足,皆让人觉得高贵得来褪尽俗气。
“这件事,你做错了。墨尘是个与红尘俗世无关的人,原本我们之间的事是不应该波及到他的身上。”无桢用银针撩了撩那簇火焰,继续道:“那边第三个柜子里,有我原本准备给你的东西,或许你现在已经不需要了。不过也许可以稳定一下人心。”
隔了半响,无桢转过身来,那双眼睛有种看透了繁华的倦怠和平静,轻声地,他最后对自己的皇弟说:“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你有没有爱过我母亲?”很久以前就想问他的问题,今日终于有机会堂堂正正地说出口,因为,今日掌控着这皇宫的,不是他,而是自己。筱雁很早以前就明白这点。权势才是唯一可以帮助自己的利刃,除此之外的一切,包括那些莫名奇妙的情愫,都只会阻碍自己而已。
“没有。”无桢的答案是异常肯定的。“我对夕烟的感情仅止于喜欢。”
“但是,母亲却为了一个不爱他的男人将自己的一切赌上了,也包括我的命!”筱雁这一生,心中最深,最痛的一道伤口,现在由自己亲手撕了开来。经年累月地漠视它,也只不过在它的外面结了一层丑陋的伤疤,撕开了,里面依旧血淋淋的,并未曾痊愈。
“真是太荒唐了……这世上最可笑的爱情。”筱雁合上眼睛苦涩一笑,再睁开时眼里已是一片黑暗,了无止境的,要吞没一切的黑暗。
无桢有些忧伤地看着他,但那种象是怜悯的东西却让筱雁更加痛恨,也让他的心更冷。
你对我始终只有怜悯!而这,恰恰是我最不想要的。
内心除了恨,还有些不明的感情,在其中翻搅着,混合着,筱雁没有去思考过那是什么,但是,每当他望见无桢这样的眼神,就会郁闷难当,恨不得将自己的心剖开来,看看里面到底是中了什么毒。
罢了,既然自己已经选择了这条喋血的道路,那么就要将所有可能阻碍的东西扫除,走到了这一步,早已预了双手会沾上血亲的血了,要成大业,就必须心冷如铁!
筱雁嗖的一声站起身来,大声道:“皇兄,我今日是来向你讨两样东西的。”
“你要什么?”无桢淡淡问。
“我要这江山,还有……”筱雁铮地一声抽出剑来,锋利的剑刃在灯下流光溢彩,寒芒尽露。
剑光下,筱雁的眼似有一丝火焰,点着了原本的黑暗,“我要你的性命!”
平静地笑了笑,无桢抬眸:“我可以给你。”
话音未落,剑已出手!
那剑,刷地一下子由胸前刺入,筱雁甚至可以感觉到那剑尖是如何微颤着,穿透他的心脏,无桢微微哼了一声,血色瞬时由脸上褪去。
扶住他要倾倒的身体,筱雁忽然听到,他的皇兄在他耳边低低问了一句:“雁儿,你恨不恨我……”
“恨!”咬着牙回答。
然后,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我这一生,最愧对的,就是你们母子,自做孽,不可活……”
不是的,不是的,筱雁忽然一激灵,像有一阵奇寒刺骨的风透体而过,当头一凉。冷硬如铁的心有样东西砰地一声裂开了,碎掉了,那些连自己都不肯相信的感情,在这一刻,确实清晰地浮现了。
“皇兄,皇兄,你听我说,我……”
怀里的人被轻轻摇着,已经没了声息,苍白的唇角,一线嫣红的血静静地淌了下来,胸口的血却只是一点点往外渗着,染了他的白衣一片骇人的红。
“皇兄,我还有些话没有告诉你的,其实我,其实我……”汹涌澎湃于心中的情感,终于汇成庞大的激流,象要冲破自己的胸腔喷出来,如同那汩汩流动的血液。一直以来,都压抑在浓浓的恨意下,被猜疑、不信任和自尊所埋葬的,也许是名为爱的东西。
最后一刻,终于明白了心中所中的毒究竟是何物,却也来不及说了。即便说了,他也不会听到。
——皇兄,也许我爱你,比恨更甚。
那句话,终是哽在了喉头,像燃尽的灰一样死寂冰冷了。筱雁愣愣地松开手,染了血的剑哐铛一声落到了地上。
好容易缓过神来,走过去,筱雁打开了无桢说的第三个柜子。
柜子里,只放了一样东西,一卷黄色的绢束成的卷轴。展开后,有清秀字迹和暗红的御印。
——圣旨。
筱雁认得出,那是无桢的字迹,飘逸的,如云卷云舒般的字,像极了他淡泊温和的性格。
上书——让位诏书。
七皇子无桢自十七岁任太子以来,于国事毫无建树,才智浅疏,治国无方。特在此除去太子之位。即日起,封十四皇子筱雁为太子。
钦此。
皇兄,皇兄,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呢。
筱雁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恨意剥尽后,内心原本空荡荡的,但此刻又被另外一股郁闷难舒的感觉所填满。
那一边,他的皇兄静静地躺着,身上盖着自己的玄色披风,仿佛睡着了一般,安安静静地,不用再受人世的纷扰,也再也听不到世人的喧哗。
拿着让位诏书,筱雁忽然觉得,有些人,错过了就再也追不回来;有些话,来不及说出口的,就只有一辈子窝在心里,等它烂掉,然后跟着自己一块老去。
走出殿外时,夜已将尽,距离黎明不远了。
筱雁清了清嗓子,叫道:“来人!”声音出口,有微微的沙哑。
“属下在。”
“清点一下东宫的人数,把宫里所有的奴仆召集起来,全部在殿外侯命。”
“是……”手下匆匆忙忙去了。
天际开始露出了一抹绯色,象羞涩的女子悄悄撩起自己的面纱,让人看清她倾城的丽颜。
风有点冷,筱雁紧了紧衣袍,方想起自己的披风已给了那个人。
皇兄有了它,应该不会觉得冷吧。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丝温柔的凄楚,酸酸的,涩涩的,象有水样的情感在冰样的心间流淌而过。
“启禀殿下,宫里一共有婢女六人,太监八人,侍卫四人。已全部在正殿外等候。”
“好。”筱雁微笑,回头淡淡说,“给我杀,一个不留!”
侍卫楞了楞,见皇子已经径直向门外走去,方才匆忙应道:“是!”
皇兄死了,为什么你们还可以活着呢。同在一个宫里,你们也去为他殉葬吧。
筱雁慢慢跨出东宫的门槛,身后不远处开始传出凄厉的惨叫声,还有刀剑砍下,削肉断骨的闷响,杀戮之声不绝于耳。而那扇沉红色的门又缓缓合上了。
筱雁抬起头,远方已有朝霞浮现,红红的,恹恹的,象有痛楚在燃烧,凄艳之极。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碍我了,溱国的江山,我会用这双手去光大它。
筱雁年轻的脸上浮现出桀骜的神色:这条路是我选的,所以,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后悔!也,决不让自己后悔!
傲然地,他挺直身子冲着亮起来的前方迈步而去。朝阳映得他一身殷红,他仿佛浴血而去,再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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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雁回到寝宫时已经夜色深沉,推开菊炽宫的门,鹫儿没有如常迎上来。筱雁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匆匆跑进内殿。
迎面,一袭青色的衣裙在夜风中飞舞着,下面露出小小的一双莲足。
来晚了……
筱雁望着悬梁自尽的鹫儿,一时无语。
其实,鹫儿罪不致死,那时的话只不过是震怒之下的口不择言。
一夜之间,身边亲近的人都离去了。为了这个皇位,他满手鲜血,现在除了权力,他什么都没有了……
恍惚之间,有侍卫来报:“殿下,龙骁阳已经收押,请问殿下要如何处置?”
龙骁阳,对了,还有这个人。算了,鹫儿已经死了,就饶了他一命吧。
筱雁有些倦怠,挥挥手道:“将他处以流放之刑,即日起发配边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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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桢下葬的那天,柳絮飞了漫天,夹杂在漫天的风沙中,让人忽然惊觉,原来春已尽了。筱雁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黄沙一点点将他的皇兄掩埋,漆红的棺木,黄的沙,盖住了他今生最爱的一个人。
从此,天人两隔。
不知为何,此后皇兄云淡风轻的笑容夜夜出现在他的梦中,穿着一身素白衣袍的他,有时站在梨花盛开的院落,有时走在重重宫阙之间。总是筱雁先望见他,然后追上去,轻声唤他。
“皇兄,皇兄……”
他会有些惊讶地回头,然后目光柔和了下来,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好看的弧,一笑如烟:“雁儿……”
他知道他在痴心妄想,他知道那是梦,他的皇兄已经死了,就死在他手里。但是,他无法不去期待每一个有梦的夜晚,和心爱的人相聚,缠绵……
筱雁喜欢在睡前点燃一种香料。那种南方蛮夷进贡的香料,据说产于一种绝美的花,花成熟之后,他们斩下硕大的花朵,然后把乳白色的汁液收集起来,晒干了,便是这种珍贵独特的迷香。
当袅袅的白烟从青铜香炉中冉冉升起时,筱雁微微阖上双眼,便可以去梦中找他的皇兄。
他可以跪着乞求他的原谅,他可以声泪俱下地向他认错,他可以告诉皇兄他不是恨他,其实他很爱他。
他梦想过无数次无桢温柔的答话:
“雁儿,我知道了。”
“我也喜欢雁儿……”
“我从来没有恨过雁儿啊……”
筱雁每一次听到,都那么欢天喜地,然后紧紧抱着那个人,像抱着今生最珍贵的一样宝贝。
只是每次醒来,身边都冰凉而空寂,偌大的寝殿中只剩了月光在追逐着,嬉戏着。偶尔有侍女惶恐的目光像受惊的动物般迅速移了开去。
筱雁清醒后便开始大笑,笑得不能遏制,然后目光渐渐冷了下来,心也硬了起来。他又成了那个一心想要把霸业鸿图握于手中的筱雁。
“你们怕什么,我又没有要杀你们。”
他也知道,是自己醒来时的神情太过恐怖,吓坏她们了,但仍忍不住要迁怒。
宫里隐隐有不满的声音,说前太子死得冤,说筱雁胆大包天,杀害兄长,谋夺太子之位。筱雁听说了,只冷冷一笑,有些不屑,又有点不甚在意。
过几天,传开谣言的那位臣子离奇暴毙。据说死前舌头被人残忍地割了下来了。而后,渐渐地有更多的人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而消失。
筱雁变得像一头嗜血的猛兽,日日在宫中徘徊着,深幽的眼眸透过平静外表闪烁着疯狂的光亮。他悄无声息地咬死所有阻碍他迈向帝王之路的人,他同时冷笑着,看那帮人受不了压力起来反抗,然后他再次残忍着镇压下去。
他的獠牙利爪甚至连那位沉溺在欢爱中的溱王都有所察觉了。
不久后的一夜,筱雁闯入溱王的寝宫。
当这位年迈的老人颤悠悠地从床上坐起来时,只朦朦胧胧地看到一张熟悉又俊美的脸。
昏黄的灯下,筱雁冷酷的神情让人不寒而栗。
“是雁儿啊,你深夜到此做什么呢?”毫无实权的老人战战兢兢的问。
“我一直在想,你也不过是个可怜人,原本想等你归天之后理所当然取走那样东西。”筱雁的唇际挑起一抹倨傲的笑意,“可惜,现在我等不及了。”
“雁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