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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孩子,是阿妈想你想疯了吧,你真的还没有回来,是阿妈的耳朵听错了吧?”
韩喜梅这才惊奇地发现,原来老妇人是个睁着眼睛却看不见人的瞎子。老妇人在破毯上摸起一串佛珠,两手转着圈,一个一个地掐数着。她把脸仰向屋顶,嘴里念念有词:
“我的孩子,你真出什么事啦?阿妈替你向佛爷祈祷。
佛爷呀,求求你,保佑我那苦命的珊丹芝玛平安无事!平安无事!”
看得出来,这老妇人是一个笃信释迦牟尼的佛教徒。她对佛爷的尊崇和信仰完全出自真心。同时,她也发现,这位老阿妈对自己的女儿珊丹芝玛是十分疼爱的,仿佛珊丹芝玛的安危冷暖强烈地牵扯着她的心一样。当自己上楼碰到屋顶发出声响惊动她的那当儿,她说话的声音里充满了多少从悬望中爆发出来的高兴呵!而当她再也听不到什么反应之后,她说话的声音里又充满了多少失望和不安呵!随即又满怀诚意地向佛爷替自己的女儿祈求平安。这一切,寄托着一个慈母对女儿的多少情和爱呵!
韩喜梅向下望了望,珊丹芝玛还是不省人事地躺在干草上一点不动弹。韩喜梅心里着急地说道:“珊丹芝玛,快快醒过来吧。你可知道,你阿妈在想你,在盼你呵!”她又回过头来,阿妈仍然掐数着佛珠,喋喋不休地为珊丹芝玛祈祷着,用她对佛爷的虔诚之心为珊丹芝玛祈祷着。
见此情景,韩喜梅为难极了。珊丹芝玛就在屋里,却又不能来到阿妈身边。韩喜梅沉吟片刻,慢慢朝阿妈身边移过去。
阿妈听到响动,立即停下了手中转动的佛珠,惊喜地说道:
“珊丹芝玛,佛爷真的保佑你平安回来了?”
韩喜梅完全体谅得出阿妈此刻的感情。为了满足这位盼女心切的阿妈,那怕是暂时的也好,她把头渐渐依偎到了阿妈的怀里。
瞎眼的阿妈看不见自己女儿的容颜,但不管怎么说,珊丹芝玛总算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家里,倒在了自己干瘦扁平的胸脯上。这,这得感谢佛爷的大恩大德呵!象生怕谁会夺走她的女儿似的,阿妈将韩喜梅用力抱在怀里,她那皱纹纵横交错的老脸上,不可掩饰地显现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韩喜梅顺从地任阿妈搂抱着。这位在刚落地三个月便失去了母亲的姑娘,在她的生活里,还是头一回感受到母爱的温存,品味到母爱的甜蜜。在旁人看来这似乎有点象是在演戏,但她已完全忘我地进入了角色;她的感情与阿妈的心意完全水乳交织地溶为一体了。
金珠阿妈边亲昵地拍着韩喜梅的后背,边庆幸有余地念叨着:
“珊丹芝玛,我的好孩子,总算佛爷开恩,没让你遇上火烧索南才旦寺的红汉人!”
听到这里,韩喜梅的身子在阿妈怀里猛地震动了一下,精神变得紧张起来。原来阿妈为自己女儿担的是这份心呀!
她瞎着双眼,又怎么知道红汉人呢?韩喜梅的脸上罩起了乌云,心头结起了难解的疙瘩。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中午时分,女儿珊丹芝玛刚出门不一会,阿妈在楼上听到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移动进屋里。她警觉地问是谁,原来是沙拉土司的大管家巴赫拎着一根皮鞭闯来了。一进门,巴赫就狠劲摔了个响鞭,朝着楼梯口用恫吓的语调叫嚷道:“金珠,你这个瞎眼婆听着,共产党、解放军要进索南才旦了!”阿妈跪在楼梯口,听着巴赫大管家传来的话,不敢喘一口粗气。忽然,她象没听明白似地喃喃自语道:“什么?共产党?解放军?”巴赫不怀好意地接着说:
“共产党,解放军,就是红汉人!”“红汉人?”阿妈有些吃惊地动了动身子。巴赫继续危言耸听地说:“这些红汉人跟赵尔丰的清兵和国民党兵一样坏,专门欺负我们西藏人,抢我们的牛羊,抢我们的姑娘。你家的珊丹芝玛是咱们索南才旦的美人儿,可要当心些呵!”巴赫说罢就急促地走了,阿妈的心却没着没落地悬了起来。巴赫刚走,普灵寺饶措活佛的大管家巴乌又接踵而至。他知道阿妈是一个信佛爷胜过信自己的人,一进门就“唵嘛呢叭咪哞”地嘟哝一阵,随即就不顾佛法地口吐狂言:“瞎眼婆,佛爷有旨,说红汉人要来了,要大家防着点。这些红汉人专拣坏事干,他们敢在至高无上的佛爷头上挥拳跺脚。佛爷看到他们走一路烧一路寺庙,把菩萨都烧得淌泪流油。”虔诚至极的阿妈听巴乌如此一说,嘴里咕咕哝哝地念着:“在佛爷头上动手动脚,罪过呵!”阴险多端的巴乌离开时,又别有用心地对阿妈说:“瞎眼婆,佛爷说了,谁要私通红汉人,谁就得中邪,升天佛爷也不收呀!”巴赫、巴乌的话在阿妈心里引起不安,在思想上引起了混乱。
她了解自己的女儿。珊丹芝玛养成了一副倔强刚毅的性格。
正是这个性格,使得当阿妈的常常替女儿担惊受怕。此刻,阿妈最怕的就是女儿在外真的应了巴赫和巴乌他们的话,怕她被红汉人抢走,怕她私通红汉人中邪。无论女儿是被抢走,还是中了邪,都会给阿妈的精神和心灵带来永世不能弥合的痛苦,都将把她的命运推到更加可怕、更加苦难的深渊。正在她怔忡不宁、扑朔迷离的时候,索南才旦寺的钟声,乔巴的呼喊声又闯进了她这间土屋。索南才旦寺被烧,这对信奉神灵的阿妈来说,简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就象在她心头放了一把火一样,对红汉人的愤恨油然而生。钟声不断,喊声不绝,阿妈不愿、也不敢长时间地细思细想下去,便歪在母女俩同眠共枕的破毯上,似睡非睡地迷糊过去了。迷糊中,她的神思也不得安宁,耳边一会响起巴赫的话,一会响起巴乌的话,更多的是女儿飘忽不定的身影,象是在身边伴着自己,又象是离自己很远很远,可望而不可及。
韩喜梅百感交集,心有千言万语要对这位听信谣言蛊惑的阿妈倾诉,却又不知从何谈起。好一阵,她才从心底里吐出两个感情复杂的字来:
“阿妈!”
尽管韩喜梅的呼唤轻若微风,但阿妈却毫不犹豫地判明这不是珊丹芝玛的声音。她伸手在韩喜梅身上细细地摸索着,她摸到了韩喜梅齐脖儿的两条硬橛橛的短辫儿,摸到了韩喜梅的对襟衣服,摸到了韩喜梅头上的军帽。啊,这姑娘打扮太特别了,头上蓄的既不是藏族姑娘差不多都是一样的长发,身上穿的也不是藏族姑娘认为最合体的藏袍,更为奇怪的是,这姑娘头上顶着个五个角的星星。她把怀中的韩喜梅双手撑开,带着恐惧的心理问道:
“你,你是谁?”
韩喜梅只得不隐真情地实说道:
“我是解放军!”
“解放军?”
“嗯,解放军!”
“呵,你是红汉人?”
转瞬间,刚刚爆发出来的那种慈母对爱女的热烈情感突然中断了,彻底冷却了。阿妈的两只手象遭到电击一样,从韩喜梅身上一下子弹起来,木呆呆地停在了半空中。
韩喜梅耐心地解释道:
“阿妈,不要怕,解放军是受苦人的队伍。”
在感情已经僵化的情况下,任何真正的解释都是无济于事的。由于巴赫、巴乌的造谣、挑拨,“解放军”这三个字已在阿妈的思想上、心灵里留下了一抹可怕的阴影;任韩喜梅怎么解释,这阴影也是一时难以抹掉的。她胆颤心惊地挪着身子,一蹭一蹭地向后退去,直到背脊抵到墙壁不能再退了,她才双手合十,感情复杂地央求着:
“红汉人,我求求你,看在佛爷的份上,你就行行好,快请离开这里吧!你在这里,我就不会吉利呵,佛爷要知道了,我升天都不收的呀!”
无可奈何,韩喜梅只好慢慢站起来,躬着腰身朝楼梯口挪去。退下楼后,她又忙去关照珊丹芝玛是不是苏醒过来。
珊丹芝玛依旧昏然睡着,不过,她的呼吸比先前均匀多了,平稳而又富有节奏感,这使她一颗不能安宁的心多少得到点慰藉。她用怜悯和疼爱的目光最后深瞥珊丹芝玛一眼,转身难过地走开了。她行至门边,又迟疑地停下步,掉过头,对楼上的阿妈和善可亲地说道:
”
“阿妈,你女儿珊丹芝玛
“珊丹芝玛,她在哪里?”
“她就在楼下!”
韩喜梅说罢,挑开黑熊皮门帘,冲了出去。
听到韩喜梅的脚步声在门外走远了,最后消逝了,阿妈这才急慌慌地爬到楼梯口,顺着独木楼梯,颤巍巍地退下来,脚一挨地,就心情焦灼地呼叫着:
“珊丹芝玛!”
阿妈听不到女儿的回答,只有低矮的土屋被震颤得嗡嗡响。
阿妈在土屋里探探戳戳地移动着脚步,双手在空中东一下西一下地抓挠着,声音颤颤地继续呼叫着:
“珊丹芝玛,你在哪里?”
珊丹芝玛冷得发直的身躯恢复了热力,神志终于清醒过来。她听到阿妈呼唤自己的声音,一双眼睛睁开了。眼前的一切使她感到惊奇:听不到索南才旦河的流水声,看不到泥沙地,自己不是大半个身子浸泡在冷水里,而是躺在柔软蓬松的干草堆上。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衣服、长靴,都是热乎乎、干爽爽的。她看到了牦牛,看到了桌上的木碗和瓦壶,看到了自己心爱的阿妈。这莫非是梦幻虚景?她不敢相信地忙闭上眼睛,然后,再使劲睁开,一切依旧存在。她不再怀疑了,自己已经回到了家里。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呢?她竭力追索着。忽然,她想起了河边遇到的那两位解放军。是他们,一定是他们,是他们把自己从水里救起来,是他们把自己背回来的。她慢慢坐起来,迎视着瞎眼的阿妈,声音柔和地问:
“阿妈,我在这里呀!”
阿妈听清了是自己的女儿,是自己的珊丹芝玛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一颗悬空的心,这才落了地。她朝着女儿声音发出的方位,两脚迈得更急更慌了。
珊丹芝玛忙伸出双手扶住阿妈。阿妈也坐到了干草上,紧挨着女儿,抚着女儿的头,问道:
“孩子,啥时候背完水回来的?”
珊丹芝玛摇着头说:
“不知道。”
阿妈又问道:
“是怎么回来的,孩子?”
珊丹芝玛又摇着头说:
“不知道。”
阿妈埋怨女儿:
“回来不上楼,怎么睡在这里呢?”
珊丹芝玛还是摇着头说:
“不知道。”
这一次又一次的询问,得到的回答都是一个同样的“不知道”。真叫阿妈难断女儿到底出了什么不祥之事。阿妈想了想,试探着向女儿提出了自己悬心吊胆的问题:
“孩子,你背水碰到红汉人了吗?”
“红汉人,阿妈,你问的是解放军?”
“嗯。”
“碰上了。”
“咹!”
阿妈大惊失色,身子一歪,差点倒下。珊丹芝玛急忙扶稳她,心神慌乱地问道:
“阿妈,你怎么啦?”
阿妈静静神,显得不敢相信地问道:
“你真的遇到他们了?”
“真的。”
阿妈呼号起来:
“我的佛爷呀!”
对佛爷从来是不太信得过的珊丹芝玛,用明确的态度对阿妈说:
“佛爷也比不上解放军。”
对佛爷深信无疑的阿妈,坚决制止女儿在佛爷面前的放肆行为:
“住口!”
随即,阿妈又悬着心,层层深入地往细里问道:
“他们抢过你吗?”
“没有。”
“他们骂过你吗?”
“没有。”
“他们打过你吗?”
“没有。”
按巴赫、巴乌他们的说法,红汉人对藏家姑娘,特别是象珊丹芝玛这样如花似玉的姑娘,一不抢,二不骂,三不打,简直是太不可能的事情了,除非是女儿瞒着真情在对自己撒谎。很快,她又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去设想自己的女儿。女儿是任性,但是从来没对阿妈撒过谎,这是应该信得过的呵!
碰上红汉人倒不要紧,就不知她跟红汉人接触过没有?她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又问道:
“孩子,见到红汉人你躲开了吗?”
珊丹芝玛语气轻松地说:
“有什么好躲的,解放军对人可和气啦!”
“你跟他们说过话?”
“说过。他们全是些好人,真能疼惜人。”珊丹芝玛说得十分动情。
不用再深追细问了,这一切都再清楚不过地说明珊丹芝玛中邪了!唉,自己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阿妈痛心疾首地哀叹道:
“我的佛爷呀!”
在阿妈的心目里,在阿妈的观念中,佛爷是通晓万物的主宰,天地间的一切,金木水火土,包括自己的今生来世都得由它安排。
珊丹芝玛小时也跟阿妈一样,也相信佛爷的神威,也没少跟阿妈去寺庙求神拜佛。但随着年龄的增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