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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越活越清醒,老了就大彻大悟;有的人越活越糊涂,老了就昏聩顽暝。陆陀还不算太老,也不是很年轻了,就有时明明白白,有时懵懵懂懂。比方预感,他就是将信将疑,信多于疑。曾经有很多预感都神秘应验了,他便疑心苍天之上真有某种怪力乱神,时刻俯视着芸芸众生。所以平日打碎了什么东西、听说了什么凶言、做了什么怪梦,总会让他迷惘:这是否又兆示着什么。
时间分分秒秒地逼近七点半,陆陀紧张得脑瓜子嗡嗡响了。越来越害怕。今天是怎么了?他可并不是没有同女士单独会晤过啊!晚上连续不断的梦魇,白天须臾不离的幻觉,早让他有些魂不附体了。
说到女朋友,也是弟弟妹妹觉得他像疯子的征兆。他有很多女朋友,都是些冰雪聪明的女孩子。弟弟妹妹很关心他的婚事,想早些知道他会同哪位女子结婚。可他总令他们失望。〃早点儿成家吧,一个人终究不是个话!〃弟弟和妹妹不止一次说过同样的话。陆陀却想:他们其实是在对我进行心理测试,推断我可能发疯的日期吧。
七点十五,陆陀赶到了银杏居附近。他没有马上进去,拐进旁边一条小巷子,不安地徘徊着。不知是因为维娜,还是因为怕疯的心结,他感觉心脏几乎跳进了喉咙处,堵得他呼吸不畅。他感觉就像酒醉乱性之后,又要硬着头皮去接受可怜女人的斥责。他屏气调息,好不容易让自己平和些了,才从小巷子里钻了出来。
侍应小姐问他是不是维娜女士的客人,便带他上楼,推开一间叫紫蓝的包厢。
天哪,陆陀惊得几乎要喊出声来。包厢里坐着的,简直就是他夜夜梦见的女子!不过并不显得消瘦,也不是一身素白。维娜穿的是黑色羊毛套裙,晃一眼,便见三处雪白:脸蛋、左手、右手。他马上想到一种花:栀子花。这是一种洁白而清香的花,开在夏季。栀子花本是微显淡黄的,叫浓郁的绿叶拥簇着,便雪一样白。
维娜望着他,浅浅地笑,远远的伸出手来。他知道她不方便起身,便躬身过去,同她握了手。他在她的对面坐下来,道了几句客气,仔细打量她。却见她眼窝子都同他梦见的一样,微微有些深,格外明亮,又有些迷离。
维娜并不像他通常遭遇的那样,说他的小说如何好看。她只是望着他,突然说了声:〃没那么高。〃她这话没头没脑,他一时懵懂了。他想,她也许是说我没有从照片上感觉的那么高大,便自嘲道:〃我从来就不认为自己如何伟大。〃
维娜却没有同他说她的故事,只是听他胡侃。既然她说自己的经历很曲折,也许就是些不堪回首的事吧。这就得让她想说的时候再说,他不能像记者采访那样,直接向她提问。不论同谁聊天,先生或者女士,如果对方口讷,陆陀总滔滔不绝。他并不是抢风头,或是有发表欲,实在是怕冷了场,弄得尴尬。可他这毛病,在他的弟弟妹妹看来,也是快要发疯的先兆。人在疯病发作前,要么就突然沉默寡言了,要么就突然口若悬河了。他的两位弟弟和妹妹,多次夸他的口才越来越好了,说他原来并不怎么会说话的,现在都成演说家了。他明白他们的意思。
维娜一手支住下巴,头偏着,听他东扯西扯。他毫不吝惜自己的口水,说上一阵,就停下来。见她只是微笑,他就只好又说下去。说什么呢?总不至于谈文学吧?他便同她说这次云南之行,丽江古城、玉龙雪山、可爱的纳西姑娘、大理的风花雪月、版纳的热带雨林。她总听得入迷,不时又微笑一下,好像是对他演说的奖赏。
无意间,他发现维娜的目光里隐约游离着某种不明物质,叫他忍不住想去捉摸。这种感觉稍纵即逝,似有还无,让他暗自惶惑。他背膛有些发热,便脱下外衣。不料维娜突然大笑起来,弄得他不知所措。原来,她看见了陆陀腰间别着的匕首。
陆陀因匕首闹笑话,这是第二次了。有回在大街上,也是觉着热了,他脱了西装。一位巡警追上来,飞快地缴了他的匕首,严厉斥责道:〃这是管制刀具!〃他平生头一次体会到被管制的滋味。巡警便要查看他的证件。他只好笑着,掏出身件证、工作证。没想到巡警看看他的证件,再望望他,笑了起来:〃原来是陆先生,你开玩笑吧?带着这家伙干什么?〃他嘿嘿笑着,说:〃老顽童,好玩呗!〃巡警把匕首还给了他,嘱咐他别把它露在外面。
陆陀把这故事告诉了维娜,说:〃习惯了。不过今天是无意间带着的。〃她又笑了一阵,道:〃我就说嘛,对付我一个残疾人,还用如此大动干戈?〃然后她又问:〃你是不是真的觉得好玩才带上匕首的。〃陆陀淡淡一笑,说:〃我的小说得罪了一些坏人。〃她的脸色便有些沉重,微颦轻叹。
不觉就十点多了。他怕太晚了,她会不方便,就说:〃今天就聊到这里吧。〃她颔首而笑,说:〃好吧,你先走一步,我不送你了。〃陆陀躬身过去,同她握了手,点头道别。他刚准备拉门,维娜突然说道:〃今晚很开心,谢谢你!〃
陆陀是独自走着回家的。满脑子理不清的意念。他尽量走在行道树的阴影下,好安安静静地收拾自己的情绪。今天很晴朗,夜晚的风更见清爽。他走着走着,突然笑出了声。人也似乎清醒多了。心想自己怎么回事?本以为会发生些什么的,却平安无事。难道是自己无意间在期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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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陀本想过几天约维娜的,她却先打了电话过来。照样约在银杏居,紫蓝包厢,晚上八点钟。见过了维娜,他以为就算了结了什么。到底是什么东西被了结了,他也说不清楚。依然是夜夜做梦。梦中女人好像同维娜略有出入,却似乎就是她。陆陀总忽略了她的残疾。那位梦中女人也从来不见走动,不是御风而行,就是坐在他对面,目光幽幽的望着他;或是独自弯在床上,微微咧着嘴憨笑。那天见面,陆陀也没有注意她的双腿,就连她穿着羊毛套裙也是他眼睛的余光感觉出来的。现在每天清晨,他醒来之后,总舍不得睁开眼睛,仍想回到梦境中去。他原本惧怕的梦,如今却有些依恋了。无奈已是日明东窗,市声如潮。有时夜半惊醒,梦便像摔破了的镜子,满地碎玻璃片。他便闭着眼睛仔细拼合残梦,那女人又宛在眼前了。
陆陀朦胧间萌生意念:我同维娜之间,也许真有什么事情没有了结。
今天清早,陆陀梦醒之后,同自己打赌:如果今天晚上旧梦依然,明天就约维娜见面。她却早早的就打了电话来。
晚上七点五十五,陆陀推开紫蓝包厢的门,维娜又坐在那里了。同一个位置,同一种坐姿。她一手靠在沙发扶手上,一手搭在胸前。她没有伸过手来,陆陀便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就像老朋友见面,免去了客套。
维娜端着杯子抿茶,目光越过杯口,望着陆陀,眸子黑白分明。陆陀也望着她,微笑着。坐下两分钟了,两人还没有说什么话。陆陀居然不觉得尴尬。看样子维娜又不准备说话了。两人总这么对视着也不是话,陆陀便想说些什么。可云南之行已说过了,他一时找不到话题。谈文学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轻薄文人引诱少女的俗套,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他不想复古。可无奈之下,他最后还是谈了文学。不过只是说故事,同维娜讲述他正在写着的一部长篇。将文学话题说得通俗些,就不至于让人听着牙根发酸了。可陆陀小说的致命弱点就是故事编得不精彩。他同维娜说的时候,总时时申明,叙说同阅读的感觉不一样。可是维娜却被感动了,居然开始抹眼泪。陆陀很惶恐,不知怎么安慰她。他不相信自己的编的故事如何动人,也许是她的情商超乎常人。
维娜突然打断他的叙述,问:〃你有兴趣听我的故事吗?〃
〃当然很想听。〃他知道她也许找到表达的感觉了。
维娜喝了一口茶,然后身子微微前倾,一手支着下颌,目光渐渐遥远起来。
维娜一直说到深夜十二点钟。分手后,陆陀回到家里,没有半点睡意。他很想起床,把维娜说的故事记录下来。可是他知道如果通宵不睡,第二天就会面青眼黑,什么也做不成。睡是睡不着,躺着总是好些。
次日白天,陆陀敲了整天的键盘,写他的长篇小说。他的写作状态看上去很随意,同玩差不多。其实他从来都不敢怠慢自己的创作,他知道小说也许是自己更本质的生命形态。晚上不准备出门,纵有朋友邀请,也得回绝了。除非是维娜约他。他得把她昨天说的那些写进日记。每一个人都是一本好书。他的这个观点当然并不是天才的发现。
第二章维娜与郑秋轮
那年维娜十六岁,高中刚毕业,下放到北湖农场。那是夏天。维娜平生没见过湖,总以为只要没有风,湖面便平静如镜。她见书中都是这么描写的。到了北湖,才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风平而浪却不静。维娜很喜欢看北湖那时时刻刻波激浪涌的样子,感觉整个湖就是个跳动不停的心脏。她说湖是有生命的。那正是北湖的丰水季节,湖面一望无涯,叫人惊叹不已。那芦苇也漫天漫地长到了天的尽头,不知那浩浩渺渺的芦苇荡里隐藏着什么神秘。这个季节的北湖,就是两匹缎子:见水的是白缎子,长着芦苇的是绿缎子。两匹缎子都在飘,扯着天上的云一块儿飘。
维娜穿的是件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装,左肩上还打了个补丁。那是姐姐给她的。姐姐叫维芸,也下放过,已回城了,安排在汽车发动机厂。维娜一直很羡慕姐姐的劳动布工装,洗得白白的,很好看。可姐姐小气,就是不肯借给她穿。她要下放了,姐姐就大方了。姐姐挑来挑去,选了件补丁少些的工装送给了她。姐姐总共才两件工装。
多年以后,当年同在农场的知青都还记得维娜这套打扮。女知青们嫉妒死了。她们觉得奇怪,见维娜穿那么厚的衣服,怎么就不出汗?她们却是汗水和着泥土,紧巴巴沾在头皮上和脸上,难看死了。维娜只是鼻尖上微微冒着些汗星子。男知青在背后议论,说维娜这样子就像清早带着露珠的甜瓜。
维娜在三营二连。农场按部队建制,总部叫做团,下面分三个营,营下设连。共八百多人。维娜去农场没多久,全场男女知青都在说,最近来了个漂亮妹子。维娜很快就发现,她不论走到哪里,总被别人盯着。那时候经常看舞剧《白毛女》,维娜对那追灯下光圈的印像非常深刻。她便总觉得自己生活在追灯下面。
走出农场不远,就是芦苇地。先是干地,往深处走好远,就是湖边了。有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的通向湖边。有天,维娜吃过晚饭,独自沿小路散步。她走着走着,就闻到了湖的气息。那是泥腥同腐殖质掺和着的气味,闻着让人很安慰。她知道到湖边了。这时候,太阳刚被湖水衔掉一半,湖面就像一锅钢水。不断有水鸭、白鹭和各种不知名的鸟哗喇喇飞过,好像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它们的翅膀。虽然黄昏已近,可是湖里的游鱼历历可见。维娜蹲下身子,挽了衣袖,想去逗鱼儿玩。这时,突然听到有个男人喊道:〃不要碰湖里的水。〃
维娜吓得忙站了起来,回头四顾。就见不远处有个小伙子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本书,卷成个筒。他望着她笑,露一口雪白的牙。他长得黑黑的。维娜不敢说话,瞪大眼睛望着他。
〃湖水里有血吸虫。〃小伙子说完就转身往回走。
他没走多远,又回头说:〃你也回去了吧,太阳泡到水里去了,马上天就黑了。〃
维娜仍不敢说话,远远的跟着他走。她很害怕,因为不远处就是新岸农场。一听名字,就知道这是劳改农场。听说常有犯人跑出来,躲进芦苇地里,再找机会逃走。还听说有犯人专门躲进芦苇地里,伺机强暴女知青。
小伙子突然停下来,回头望着维娜笑。她吓得站住不动了,双腿发软。他仍是笑嘻嘻的,说:〃你怕我是新岸农场的吧?我同你是一个农场的,我是二营三连的。我知道你叫维娜,新来的,在三营二连。我叫郑秋轮。〃
郑秋轮说完又往前走。天已完全黑下来了,漫天流萤,蛙鸣四起。维娜壮了胆子,说:〃你怎么说湖水里还有血吸虫呢?血吸虫不是早就消灭了吗?不早就纸船明烛照天烧了吗?你没有读过毛主席的诗词……〃
没等维娜说完,郑秋轮说:〃吹牛皮!〃
维娜吓得要死,心想这个人竟敢说伟大领袖毛主席吹牛皮!
两人再也没有说话,一前一后往回走。望见农场大门了,维娜放慢了脚步。郑秋轮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加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