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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请来包办筵席的厨子,这会儿正带着几个身手俐落的徒弟在搭起的炉灶旁忙着……
显然是穷苦人家的大排场,碧微心头有说不出的感触。进到屋里,她望了望四周的
摆设,很简朴;但为了这双喜临门,老太太一定带着三个女儿跟小儿子好好洗刷了一番,
倒也窗明几净的。小伯阳突然又没来由地哭了,碧微喊着带来的女佣:“张妈!伯阳该
是尿湿了!”
眼睛看着张妈替小伯阳换尿布,碧微心里准备着待会儿要面对这么多的客人;这些
客人的打扮都不怎么样,但他们一张张脸上写着的,却是那天在上海饭馆里看不到的那
份憨厚。忙过了,也热闹过了,悲鸿多喝了点酒,睡下了;寿安小两口新婚,当然腻在
一起。
碧微把小伯阳交给张妈,自己陪老太太坐着话家常;不知怎么的,她对这位婆婆有
着一份相当深的怜惜。
“寿康她爹四十几岁信了佛,以后就经常住在庙里,没几年就过世了!唉!”提起
死去的丈夫,老太太不是流泪,而是叹息;大概夫妻感情不怎么好,老太太叹的不是长
久寡居的悲戚,而是自己命运的苦涩。
“两个儿子一前一后全都撇下我这个老太婆,家里只剩下个老三,先前的那个大媳
妇短命,年纪轻轻的就走了,留下的孙子也没活几年……”
老太太说到这儿,碧微的脸红了;虽然大儿子是自己离家出走的,但后来带着碧微
私奔,又在国外待了那么多年,这不能说完全跟碧微无关。
“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不得已,替二女儿招了赘,女婿是个木匠,将就着养活一
家子!”
老太太一件一件细数着,其中有许多是碧微早就听悲鸿说过的,也有她完全不知道
的。
“寿康……我可不管他给自己改了名,寿康这名字是他爹给取的,这孩子对家……
也许是对我吧,一向不怎么挂念;这么多年在外国,没给家里写过一封信!就跟他爹一
个样!唉!”
老太太又叹气了;碧微朝四周看看,确定没旁的人,她从衣袋里拿出一个红纸包:
“娘……这是我爹跟我娘让我带来孝敬您的!”“嗄?这……”
“您收着,别让悲鸿……我是说,别让寿康知道!”
“那就代我谢谢亲家公、亲家母,你们毕竟是住城里的,规矩多、礼也多!这趟寿
康、寿安一起回来,带着你们两个见过世面的媳妇,可让我出了一口气!你不知道,人
一穷,连常来往的普通街坊都少了!可是打从知道你们要回来,这伙人就老上门来,世
态炎凉哟!”没受过教育的婆婆也说得出“世态炎凉”四个字,碧微不禁讶然!她站起
身,拍拍老太太:
“娘!我们会常回来看您的!该给伯阳喂奶了,娘!您也累了一天,早点歇着吧!”
要是照那些年在巴黎的规矩或是礼仪,碧微这会儿会俯下身去,在老太太鬓角亲吻一下;
但她当然没有,那会吓坏了老太太。碧微只是再轻轻拍了拍老太太肩头,回房里去了。
老太太还在那儿坐着,是延续着先前那份高兴?还是坠入了昔日的苦痛?没人知道。
房间不够,只好男女一律分房;碧微和佑春表妹、带着小伯阳和三个小姑挤在一间
房里,好在是个大木榻,将就着挤下了,张妈睡在榻旁的地上。悲鸿应该是跟寿安、小
弟寿恺和那个入赘的木匠妹夫挤另外一间吧!才刚睡下,“砰!砰!”的几声,把碧微
从木榻上震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小伯阳;怎么?大半夜的,鞭炮还没放完?仔细
一听,不太像是鞭炮声,那么是……?
又是“砰!砰!”的几声,碧微还楞在那儿的时候,那个已经嫁人的小姑喊了起来:
“不好了!快起来!来土匪了!”
原来是枪声!碧微想都没想,翻身起来。就在这时,张妈一把抱起小伯阳往外跑;
碧微紧接着也跳下木榻,跟着大伙往外冲。她完全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也没时间去想,
只知道跟着跑。
从后门出去,进了另一间小屋子。早有人把里里外外的灯全熄了,碧微摸着黑,只
能想象这是一间柴房;她跟着别人做同样的动作,躲进一堆稻草里。用手摸着身旁,确
定张妈还是紧紧地抱着小伯阳,她放心了。可是,碧微不放心悲鸿;从枪声响起到这会
儿,她没见到悲鸿,完全不知道悲鸿在哪儿……
正在担心,突然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糟了!八成是土匪摸到柴房来了!几乎每个
人都这么猜想,都屏住了呼吸。这时候张妈生怕稻草捂住小伯阳的鼻子、小伯阳憋不住
会哭出声来;灵机一动,张妈竟然敝开前胸,把自己的奶头塞进小伯阳的嘴里。好一个
忠仆!好一个机饯的张妈!碧微暗中庆幸着、也赞佩着。但是暗中的庆幸与赞佩也只是
一剎那,那急急的脚步声更近了……
直到柴房门被打开,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来,大伙才松了一口气;那声音是极小极
低的:
“你们都在里头吗?”
是老太太!
“……娘!我们在这儿!”
已经嫁人的小姑回答着,声音同样小、同样低。
“快!都出来!……这儿靠不住!咱们得走!……躲到你姨妈家去!”
于是一个接着一个,先钻出稻草堆,轻手轻脚地;再一个挨着一个,弯腰低头出了
柴房……确定附近没有别的人影,一串人钻进了田里,然后开始拼命地跑;脚下是凹凸
不平的田埂,踉踉跄跄地,但还是没命地跑……总有四、五里路吧!跑了好一阵子,才
到了邻村老太太妹妹的家里;三月天的夜里,格外感觉得到料峭的春寒,但每个人都是
满身大汗!
“多谢娘的周到!”
碧微惊魂甫定,眼里噙着泪水,对婆婆道出了由衷的感激;从小到大没遭遇过这般
的惊险,她感激婆婆和小姑们不顾自身安危,帮着她和小伯阳逃过一场劫难。这会儿,
碧微很自然地又开始担心着悲鸿。
第二天下什,悲鸿跟寿安终于也出现在姨妈家。
碧微几乎是冲了过去:
“悲鸿!你让娘跟我们都担心极了!你躲到哪儿去了?你没事吧?”
悲鸿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碧微的问题;寿安在一旁可憋不住了:
“大嫂!大哥反应快,枪声一响,他跳起来就跑,一个人躲进了咱们家后面的谷仓!
我们直到吃过什饭了才找到他!”
可不是!悲鸿这会儿头发上、衣服上还看得见好几粒谷子……碧微只能笑笑,她没
再说话。
这一边,在宜兴县城里,蒋梅笙夫妇听说屺亭桥出现了土匪;更听说土匪是冲着徐
家两个儿子带着出身有钱人家的媳妇回去、想狠狠捞一票,二老着急了……
县城距离屺亭桥不到二十里,这个当口也是风声鹤唳;为了防土匪,水闸关了,船
渡停摆。蒋梅笙好不容易透过种种关系,让警察局开了闸门,这才包了船、派几名得力
的家仆赶来救人。船抵达屺亭桥徐家的时候,老太太带着两家人正好也从邻村匆匆赶到,
大伙立刻上船。徐家老太太送他们到船上;没跟两个儿子说话,倒是拉住碧微的手:
“等这儿平静了,要常回来看看!土匪不会尽着来的!”
“我知道!……娘!”
老太太一摇一摆地下船去了,矮胖的身躯踩着一块块石板;碧微望着那矮胖的背影,
胸口像是淤着什么。老太太一摇一摆地走完了石板,回过头,伫立门口;黝黑皮肤的双
手举起来、一起挥着……
头尾不过两天,碧微自己固然有恍若隔世的感觉,而老太太呢?从喜悦到惊吓,再
从惊吓到惘然;碧微仿佛看见婆婆的面容,又重新回到那延续了几十年的无奈与无助,
甚至连忧愁都是多余的!也许,老太太这一生当中仅有过的欢乐,就是昨天宴请街坊亲
友的那几个小时。
在上海霞飞坊的新居已经住了将近半年;这一天悲鸿外出,碧微沏了一壶茶,正在
客厅里招呼着悲鸿的同事欧阳予倩:“喝杯茶!悲鸿应该就快回来了!”
“谢谢嫂子!”
欧阳予倩喝了一口茶,朝四周看了看:
“新房子住得还习惯吧?”
“自己的家,总舒服多了!最近又调整了一下。我弟弟身子不好,每年三四月,他
那吐血的毛病就得犯!这回我娘带着他留在宜兴老家养病……”
“是啊!这会儿想起来还能吓出一身冷汗!回来之后,我跟儿子搬到弟弟那间房,
三楼我们原来的卧房改成了悲鸿的画室。”
“朋友们都知道嫂子对悲鸿的体贴!嫂子!我今天来是要找悲鸿好好谈谈的,他既
然还没回来,我……就先把话跟您说了!”
“怎么了,予倩!看你好象有什么难言之隐!”
“是南国社的事!”“哦?南国社怎么了?”
“不是社里,是人的问题!田汉这个人……”
南国社是徐悲鸿和田汉、欧阳予倩三个人在一月间创办的学术组织,偏重于文学、
戏剧和绘画的研究;紧接着还成立了南国艺术学院,聘请洪深、徐志摩、陈子展等艺文
界的名流授课。
南国社开办没几个月,好象挺轰动的,也该已经上了轨道,但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予倩!你知道我一向不过问悲鸿的工作;在国外如此,如今回到国内也一样……”
话虽然这么说,其实碧微心里倒是挺在意一些事。悲鸿三月里接了南京江苏大学的
聘书;从那以后,他有一半的时间住在南京,另一半的时间住在上海。
自从跟田汉他们创立了南国社,悲鸿在上海的时间几乎全都花在社里;田汉甚至在
那儿给悲鸿安排了一间画室。从此,悲鸿每天回家固定做的事,就只剩下了睡觉,碧微
怎能不在意!当然,欧阳予倩要谈的不是碧微和悲鸿的家务事。
“嫂子!田汉并没有任何的办学经验,做起事来又没有什么原则。南国社刚创立,
一切当然要好好策划、要建立制度,然后慢慢去做……可是田汉不管这些,做任何事情
只凭着一股冲动,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由他来主导,特别是教学方面的事,我怕早晚要
捅出问题来!”
碧微没说话;她仔细听着,也仔细想着……悲鸿不也是一个做事没有计划、没有定
见、走一步算一步的人吗?三个主角当中,竟然有两个是属于同一类型的这种人;欧阳
予倩所说的“早晚要捅出问题来”,恐怕不是杞人忧天。
“对于南国社的做法,还有将来所要走的方向,我有不同的看法,我尤其不能忍受
田汉那些作风,我常常劝他、甚至跟他争,可是他就是不听我的!嫂子!我已经决定要
退出了!”
欧阳予倩一路说下来,碧微自始至终没有表示意见;但她心里的懊恼在逐渐加深。
自从家里添了个孩子,悲鸿除了蛮疼爱小伯阳,其它方面依然故我;尤其是南国社几乎
占据了悲鸿所有的时间,这使得碧微再度大失所望。对于悲鸿不把家当一回事的作风,
是碧微多少年来心中最大最深的痛!
如今听欧阳予倩数说着南国社里的种种切切,碧微在长年的委屈和怨忿之外,又加
上了一层忧虑……假如真像欧阳予倩所说的,田汉是这么一个不可靠的合作伙伴,而悲
鸿却又整天到晚跟田汉混在一起,将来岂不可忧可虑?
碧微愈想愈害怕,连欧阳予倩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她都没有心思听了。
第十节
这是四月中旬的一天下什,悲鸿在南京教课。
碧微带着寿安,雇了一辆车来到南国社。进门的时候,三两个正在忙着的年轻人抬
起头来;碧微对他们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田汉一见到碧微,立刻带着笑脸迎上来:
“哟!嫂子!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这位是……”
“他是悲鸿的二弟,徐寿安!田先生!麻烦您带我到悲鸿的房间!”
“悲鸿?他还没回来呀!嫂子!您大概是记错了!悲鸿要后天下什才从南京回
来……”“这个我知道!我是请您带我到他的画室!”
“这……”
“怎么?我不能到他画室?”
“嫂子!您别误会!您当然可以!请!”
南国社还没成立的时候,田汉常到家里找悲鸿,碧微跟他见过几次面;但碧微只来
过南国社一次,那时候,悲鸿在南国社的画室还没影儿。
这会儿站在画室门口,碧微脸都红了!才几个月,这间画室里已经是乱得一团糟;
桌上、地上,到处都堆着东西,压根没整理过。碧微皱着眉头,把挡在门边上的一个小
纸箱挪开,这才一脚踩了进去。
“寿安!开始动手吧!”
“可是……大嫂!这儿这么乱,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