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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认对道藩已经算得上是“深知”了……
道藩在事业上、特别是在复杂莫测的政治圈子里,有他理智的一面;他有超人的智
能处理一切事务,以及周旋在各色各样的人物之中。但碧微也深深知道,道藩在情感上
是脆弱的、是极其善感的。尤其处在碧微和悲鸿的夹缝之中,稍稍有点动静,道藩总是
自怨自责;怪自己没能够站出来,帮碧微把整件事彻底作个了断。
好几次了,在碧微还没离开南京的时候,乃至于在最近一封封信上,道藩赤裸裸地
露出了他的心态;而这是碧微不忍、也不愿见到的。考虑了好一会儿,碧微决定把这一
整天的事瞒着;她把词峰一转,带到了另一面:
“幸好,这些负面的情绪,总能借着重读你一封封的信而化解开来。你的信、以及
所附的笔记,是医治我心灵创伤的良药。……你在信上说,院子里的花卉树木,该全都
和我发生了感情;跟你一样痴心痴意地等着我的消息,望眼欲穿地盼着我早日回去。……
真的吗?花木有知,真比有些人还深情吗?那么就不要再把它们从枝头上摘下来了,它
们会疼的!”
碧微想起道藩院子里的那株月季,道藩曾经一早摘下几朵,让人送到房里给她;碧
微回味着那股芳香,回味着自己心里那份甜甜的感觉。然后,她又加上了几句:
“……提起院子里的花,我总觉得,当初不晓得是老天爷还是爱神的一时兴起,鬼
使神差地让我搬到你那儿去住,才留下了这么多悲欢离合的诗篇……我珍惜!我梦寐以
求!”
折好信纸,碧微摊开另一张;她正经八百地、工工整整地写着:
“道藩兄鉴:昨奉手书,敬谂起居清吉,眠食胜常,欣慰无比;小儿伯阳与小女丽
丽已于今日起正式就读川东小学,聊堪告慰……”
这是冠冕堂皇的问候信,这封信要和另一封一起寄出;于是,当道藩接到之后,可
以冠冕堂皇地拿出问候信,和谢寿康、郭有守他们分享……想起抵达重庆后寄给道藩的
第一封信,就是这么处理的;碧微挺得意自己的聪慧,她笑了。
中大恢复上课了。悲鸿在重庆第一次领到薪水;他从三百块钱里拿了一百五十块,
让吕斯百送到“光第”。这是悲鸿兑现自己开出的支票;当初他在南京要朋友们劝碧微
到四川来,曾经允诺将交出一半的薪水给碧微。这一百五十块的支票只兑现了一次,第
二个月就缩水了,变成一百块。钱还是由吕斯百送来的,碧微一脸不谅解的表情:
“这是怎么回事?每个月少五十块,那到了第四个月,我们不就一文钱也拿不到
了?”
“徐师母!我想……这里面可能有误会,我是说,您跟徐先生最好当面谈谈,我觉
得,徐先生好象……也有他的抱怨!”
“哦?他有他的抱怨?这话怎么说?”
“您不让他住在家里,徐先生后来曾发牢骚,就算是朋友,也该互相照应,何
况……”
“何况什么?……他说何况什么?”
“他说……何况……您用的是他的钱……”
碧微简直是啼笑皆非,她怎么也想不到悲鸿在背后会说出这种话,更猜不透他心里
到底在想些什么;但当着吕斯百的面,碧微不便再说下去,她考虑了一下,决定托吕斯
百带个话回去:
“麻烦你告诉徐先生,今天晚上我去看他!”
悲鸿上回讨了个没趣,第二天搬到了吴稚晖家里,就在“光第”对面的山坡上,吕
斯百也住那儿。见了面,碧微是毫不客气地质问,悲鸿答不出个所以然;过了一会儿,
他竟然哭了起来:
“南京大轰炸的时候,我们躲在防空洞里,那真是……同林鸟、同命鸳鸯……时局
糟到这种地步,我们再闹下去有什么意思!可是,我真想不到你的态度会那么坚决,做
得那么绝情!”
悲鸿突如其来的感性诉求,倒让碧微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凭良心说,碧微的心
里是有点被触动了,同时也有着无限的感慨;但她让自己的情绪和语气都尽量地平静:
“你何曾把你心里的想法完完整整地告诉过我?你刚才说的这些,又何曾表示过?
难道你心里想的,我就一定会知道吗?还是我必须不停地去猜测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不管怎么样,我现在已经说出来了……”
“那不同!我没来找你之前,你为什么不主动说出来?”
悲鸿无话可答了;碧微再一次稳住自己情绪,把语调缓下来:
“你应该记得,我们那一次在南京分手的时候……不!应该说是你弃我们于不顾的
时候,……那天我说得很清楚,如果你跟别人断绝了,我随时欢迎你回来,……至于现
在,你自己知道应该怎么办!”
悲鸿哭得更伤心了,双手蒙住面孔,整个人倒在了床上。碧微心里是矛盾的。她愿
意再一次暗示悲鸿,回家的路该怎么走;但她也鄙夷悲鸿,事到如今还是这么不果断。
悲鸿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他要的到底是哪一边?碧微让自己把身段放得更低,她望着
悲鸿:
“人生能够得到一个知己,确实很不容易。如果你觉得跟孙小姐结合是幸福的,我
决不阻挠你们。但是我跟你做了二十年的夫妻,带着两个孩子,又不想再嫁,所以……
请你也为我们往后的日子想一想!”
悲鸿还是蒙着脸;哭声减低了,但还在啜泣。碧微站了起来:
“我今天来是纯粹为了生活费的问题,我不是一个喜爱钱财的女人,二十年了,你
应该很清楚!我只希望你自己说过的话要算数,做人,最好做得漂亮一点!”
碧微冷静地说完,冷静地转过身离开了。
第二天一大早,七点钟不到,悲鸿出现在碧微房门口:
“我要这个家!现在就要!”
“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不是你的家……”
“那好!我明天就搬回来!”
悲鸿没有等到第二天;当天下午就出现了,带着所有的行李……
中央大学迁来重庆之后,校址设在沙坪坝,离市区有二十多里。悲鸿刚搬回家的时
候,说是来回不方便,他决定一个星期当中,三天住在学校,四天住在家里;可是过了
没多久,悲鸿开始天天挤公车上下班,天天住在家里。
碧微心里百般感叹;时空的差异,竟然给她带来这么可怕的矛盾。当年在南京,碧
微多么希望悲鸿尽量待在家里,可是他却经常在学校里睡;而如今悲鸿天天回来,碧微
却反而不怎么在乎,甚至巴不得他少待在家里。自己这是什么心态?碧微说不出,也不
愿意去想、去解析。她只是默默地过日子,默默地善尽做母亲的责任;至于妻子的身分,
她不敢再去多想……
毕竟,从第三者的出现、从彼此感情恶化,到现在已经六、七年了;把这六、七年
里的痛苦记忆一下子抹去,那是绝不可能的。她非常明白,那就像一个巨大的伤口。疼
痛容或可以随着时间的消逝而递减,但疤痕永远在那儿;经不起回顾,更经不起触碰。
也许你自作聪明地拿一块胶布遮盖那疤痕,长久地遮盖它;但有意无意之间,你自
己的眼睛、手指仍然会接触到那块胶布,你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疤痕,它照样会咬噬
你、会刺痛你,于是,你终此生也难逃它的撩拨。
每每在这么一种情境之下,当悲鸿出门上班之后,碧微会悄悄拿出那一整叠的白信
封,也会悄悄摊开一张信纸。碧微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她一点也不觉得愧疚;她明白,
自己对悲鸿的心早已死去。
战局愈来愈吃紧了;南京已经是风声鹤唳,随时都可能失守,国民政府做了迁都四
川的决定。
这一天晚上,郭有守试着做最后的努力,说服道藩尽早准备随政府播迁:
“我知道你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也佩服你那股勇气,可是道藩!到了四川,你可
以继续为这个国家效命!我们是文人,到了该牺牲的时候,有我们牺牲的方式;你留在
南京,对整个局势能起什么作用?”
“这些道理你刚才都说过好几遍了,我不是不懂!我已经向部长报告过了,迁都的
事一旦成真,南京总得要有人留守。十几年来,我从来没有主动要求过任何职务,在这
个节骨眼上,总不会有人说我是矫情做作、总不会有人笑我是毛遂自荐吧?”
“是没有人会说你笑你,可是我要骂你!骂你是食古不化!”
“子杰!我知道你的好意,就凭我们从巴黎开始的交情,你怎么骂我,我都觉得痛
快!但是我真的已经下定决心,假如南京需要死守,即使大本营撤走了,我也要留下来!
而如果我命大,将来我们还会聚首!”
郭有守摇摇头,看来这个人是要顽固到底了。道藩从沙发上站起身,慢慢走向厨房;
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两杯酒:
“子杰!再一次谢谢你!你明天就要走了,我祝你一路顺风!”
道藩递了一杯酒给郭有守,自己先仰头一干而尽,然后把杯子放下:
“早点睡吧!明天起,够你累的了!”
郭有守没再说什么,他也把酒喝了;伸出手,紧紧地握住道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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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部第十二部第十三部第十四部第十五部第十六部第十七部第十八部第十九部第二
十部回到房里,道藩感觉得到自己心里出奇地平静;他摊开信纸:
“现在已经是什夜一点,我这才能上楼给你写信。……子杰明天晚上也要走了,整
栋屋子将只剩下我一个人;和三个月来的热闹情形相比,不能说没有凄凉的感觉。……
上一封信里我告诉你,只要有那个需要,我将留下来,伴随守城的将士同生共死。……
十年前我已经遭过一次大难,假如当时我被周西成所杀,则十年来的种种切切,岂不全
都谈不到了?……”
写到这儿,道藩搁下笔;他仔细地、冷静地想了一会儿,决定把一些事情托付给碧
微:
“我不相信我真会死在这场民族圣战之中,但如果真能为国捐驱,又有什么遗
憾?……将来有几件事,必须求你为我去做:请将我所写的剧本,汇集成册;我的画作
如果能够保存下来,也请代我出一本画册,做为我学画七年的纪念;再就是把我最近几
个月为你所写的,加以必要的删改,在适当的刊物上发表,如此,这段感情就能长存
了……”
写完像遗嘱似的信,道藩仍然出奇地平静;他在床边跪下,祷祝着明天的第一道曙
光,依旧会和煦地洒在紫金山巅……
第十五节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南京失守了。日本军队占领南京之后,紧接着就是那场
惨绝人寰的大屠杀!第二天早上,碧微翻着报纸,双手不停地发抖。报上所有的相关消
息,她都已经读了好几次,但就是没有提到道藩;她只能凭着想象,猜测南京城破之前,
道藩究竟有没有机会逃出来。直到几天之后接到道藩的电报,极端不安的一颗心才放了
下来;道藩在最后关头总算屈服在陈立夫软硬兼施的功夫之下,离开南京,逃到了牯岭。
这一天下什,碧微正在厨房里忙着,郭有守的太太突然跑了进来:“碧微!快来看!
是道藩的信!”“嗄?……云慧!你说什么?道藩的信?”
碧微立刻放下厨房里的事,走了出来;云慧把信递给她:“是啊!快看嘛!看他怎
么逃出来的!哎哟!我看了之后,这会儿心都还在砰砰地直跳!”
其实,不用云慧催,碧微也急着要看;但她得把心裹着急的程度稍稍藏着点,脸上
充其量只能有好奇的表情。道藩在信上说,他是坐着汽车从南京一路绕过安徽的南端,
花了五天的时间才抵达江西牯岭。路上遇到好几次空袭,惊险万分;有一次甚至传出谣
言,说他被炸死了……
道藩的这封信,碧微得仔细地看、慢慢地看;因为再怎么说,她都没有理由当着云
慧的面看第二次。看完了,她把信交还给云慧:
“你形容得一点也不过分……我也是边看边紧张、心直跳……道藩他……运气还真
不错!”
“谁说不是啊!看样子,他早晚要到重庆来,到时候再听他仔细地说吧,不过,我
实在想不通,他这封信怎么会寄给我,我跟他不怎么熟,不像你跟悲鸿,早在国外就认
识他了。在南京躲警报的时候,你们不是还在他家住过几天?”
“呃……还不都一样,也许他一时心急,根本没想那么多!”
碧微有点支支吾吾地掩饰着……其实,不仅仅是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