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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
“华大哥!爹刚才还在念着你,快请进!”
“他老人家还好吧?”
“很好,谢谢!”
一进到客厅,悲鸿愣住了。他看到正对门口的书架上放着一个玻璃镜框,镜框里的
一张白纸上贴着悲鸿三年前,登在桂林报纸上的那则启事;左下角是碧微写的五个大字:
碧微座右铭。
悲鸿一脸的尴尬,他朝华林和陈晓南耸耸肩、笑了笑。看到蒋梅笙正在和已经先到
的颜实甫、吕斯百聊天,悲鸿快步上前:
“爹!您这一向可都好?”
“欸,还好……请坐!”
一听到悲鸿的称呼,蒋梅笙的脸垮了下来;几个比较敏感的朋友立刻对看了一眼,
彼此心照不宣。
悲鸿放下手里的画轴,从皮包裹拿出一张明信片,递给蒋梅笙:
“这是我在印度替大诗人泰戈尔画的像,他们印成了明信片,送给爹做个纪念!”
“谢谢你!”
蒋梅笙面无表情地接过那张明信片;悲鸿看了看在场的其它人:
“各位都有份,我大部分的行李托运了,还没送到,等到了再给各位送去。对了!
斯百!你来帮帮忙……”
悲鸿又拿起那幅画轴,朝四周看了看。
“就那儿!那儿墙上有块空的地方,碧微!有没有钉子跟铁锤?”
吕斯百帮着悲鸿把画轴挂在客厅后面小起居室的墙上。画的是几株芭蕉树,旁边的
一片草地上有几只稀稀落落的麻雀在散步;画的裱工很讲究,轴的两端都是白色的玉石。
“这是我自己非常满意的一幅画,随身带着,为的是要当面送给碧微。”
看悲鸿满脸得意的模样;碧微笑了笑:
“恭敬不如从命。你都直接挂在墙上了,我只有收下。谢谢!……欸,各位,请上
桌吧,咱们边吃边聊!”
在饭厅里坐定之后,悲鸿立刻端着酒杯站起来:
“碧微!过去我有很多事对不起你,今天当着爹和这几位老朋友的面前,我诚恳地
向你道歉!”
悲鸿喝了一口酒,两眼望着碧微,像是在听候碧微发落。碧微苦笑了一下:
“过去的事我们都不必提了,不过,你知道我今天请你来的目的吗?”
悲鸿摇摇头,开始觉得气氛有点不对;他缓缓地坐下,紧紧捏着酒杯。碧微收起了
苦笑,换上的是一脸的严肃:
“我是要当着这么多老朋友面前,跟你办个移交手续。”
“你说什么?……移交手续?”
“没错!是移交手续!我把两个孩子移交给你。这也是我把这个场合摆在中什的原
因,因为孩子中什不在家。”
悲鸿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他的脸色又习惯性地发了青。碧微把语调放慢,但是加
重语气:
“我已经把孩子带大了,他们现在离开母亲应该没问题了。事实上,前一阵子因为
我上班地点疏迁的缘故,他们还住过学校的宿舍。”
碧微两眼定定地看着悲鸿;悲鸿把头垂了下来,像是法庭上的被告继续聆听宣判。
“在座的老朋友都知道,这些年我带他们带得很辛苦。女人家,只能勉强混碗饭吃,
孩子只好也跟着有一顿没一顿的。我不可能有什么更好的前途,孩子还是跟着你比较妥
当;因此,我希望你能够同意,让我把孩子移交给你!”
“这……这叫我说什么呢?我才……刚到两天,我……”
眼看悲鸿开始结结巴巴的,碧微语调放松了一点:
“你考虑考虑,待会儿再答复我。现在先吃饭吧,免得这么多人陪着我们挨饿!……
爹!各位!我敬你们一杯,谢谢你们过去帮了我那么多忙,也谢谢你们今天的光临。”
碧微举起酒杯,一口把酒喝干。整餐饭都吃得蛮安静的,只有偶尔互相敬酒的声音;
悲鸿是主客,他不说话,其它人也跟着沉默。饭局结束前,碧微找了个机会,继续谈那
个“移交手续”的问题:
“我有几个腹案,你看着办。第一,我们定个时间,孩子由你接走;第二,孩子继
续归我带,但你必须负担他们所有的费用。如果这两个办法你都不接受,那么麻烦你明
天登个报,声明这两个孩子不是你的。就像那回你在桂林登的启事一样!”
后面这一招确实厉害,那是朝悲鸿狠狠挥了一记重拳。碧微继续把这一招交代清楚:
“只要你的启事明天见了报,我保证在后天的报纸上也登个启事;我会声明我将替
这两个孩子办手续,让他们改姓蒋!如此一来,我才能名副其实地当他们的家长,名正
言顺地抚养他们。而你……就不再有瓜葛、也不必担心要负什么责任了!你看怎么样?”
悲鸿完全傻眼了,这根本是一场鸿门宴!颜实甫眼看气氛这么僵,他开始打圆场:
“再说!再说!……碧微!你让悲鸿多考虑一下,反正也不急着今天!”
“欸!是啊!慢慢来!慢慢来!”
其它的人也附和着;碧微没再说话,她进厨房把水果端了出来……
悲鸿在教育部长朱家骅的帮助之下,由中英庚款拨了一笔经费,成立了以学术研究
为主的“中国美术院”,院址在沙坪坝对岸的盘溪。这一天,碧微和父亲正在磁器口家
里的客厅闲聊,悲鸿突然出现了;他打过招呼,就让碧微带他到后面的房间里。
“有件事摆在心里很久了,不说出来难过得很。”
“说吧!我洗耳恭听。”
碧微语气冷冷的。上回她提出来的要求,悲鸿一直没有答复;看悲鸿今天这开场白,
显然和那件事有关。
“我心里非常清楚,自己这些年来,把你的一颗心整个浇冷了;能不能让它再热起
来,完全在于你……”
“既然你非常清楚,那么你该知道,我没有心情跟你绕着弯说话;有什么事请你直
接说吧!”
悲鸿觉得自己反被一盆冷水从头上浇下,他抿着嘴;以碧微这会儿的态度,他不知
道究竟还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而碧微真是铁了心了,她作势要往外走:“我爹跟我在谈事情,你要是没有其它的
话,我到前面去了!”
“你别走!”
悲鸿显然着急了;碧微停住脚步。
“过几天我要到广西去了,……临走之前,我想知道……我们之间究竟有没有可能
再……”
碧微猜得没错,那天她提出要解决孩子去留的问题,的确将了悲鸿一军;一个多月
过去了,没有任何回音,悲鸿显然在打着算盘。
碧微忍住想要发作的情绪,她尽量把语气放得婉转些:
“我住的地方叫磁器口,就拿磁器作比喻吧!就像是一件精致无比的磁器,你把它
打破了,然后你又想修补它;可惜!就算你找来手工再灵巧的师傅,补是补起来了,但
上面的裂痕呢?你是想掩盖住、故意装做看不到,还是根本不在乎那裂痕?”
悲鸿没答话。
依悲鸿的个性,他不喜欢把问题想得如此复杂,这一点碧微很了解;何况悲鸿做任
何事,一向只凭自己的感觉。
但有些关键是碧微必须借着这个比喻说明白的:
“而且我要告诉你,第一,你不是无心打破它,你是有意摔破它的;第二,这一件
磁器不仅仅是破了,简直已经碎得无从补起,因为你摔了它无数次,你知道吗?无数
次!”
碧微再也无法婉转下去;新仇旧恨,多少不堪提起的往事,一件件在她脑海里闪过。
悲鸿懂了,这是无可挽回的破局;像碧微说的,是一件摔了无数次、无从修补起的
磁器。
但要悲鸿承认是他故意一次又一次摔那磁器,悲鸿是不肯的。在他认为,一个铜板
敲不响;他曾经很清楚地把他的埋怨告诉过碧微的母亲。碧微的脾气太强,太计较、太
挑剔;难道她母亲没有转告她吗?
算了!还想这些干什么?走吧!反正自己是栽了……但前面客厅里还有一个人,悲
鸿不想再跟老人家打照面;他走出房间,看到有一扇后门,该可以从那儿出去吧。
后院里,住同一栋宿舍的颜实甫正在纳凉;看颜实甫的表情,显然刚才那些对话都
让他听见了,尤其是碧微后来的声调提得好高。悲鸿想,自己也正好发发牢骚;何况还
可以在外人面前表明心迹:
“实甫兄!我已经尽了最后的努力了,可是碧微她……”
“你这就叫做尽了最后的努力啦?悲鸿!过去我不太清楚,但这儿,你这才来第二
次。洋人的圣经里说了,人家打你左脸,你该把右脸也送上去!悲鸿!不是我说你,假
如真有心求她,就得厚着脸皮、就得要有百折不挠的勇气!”
“还提什么勇气!老了!”
“跟自己的太太谈情说爱、打情骂俏,还嫌什么老?”
“算了!实甫兄!别拿我开玩笑了!……我走了!”
悲鸿穿过不怎么大的院落,一眼看到了后院那扇门,他一闪身出去了。
这两次谈话是非常不愉快的,那根本是两次没有结果的谈判;而悲鸿果然到桂林去
了。
碧微知道自己的话说得很绝,事情已经到了不可能挽回的地步。照理说,她应该更
理直气壮地把感情加倍投向道藩,但碧微并没有那么做。相反地,从悲鸿身上,她想到
了道藩;而从道藩身上,她看到了素珊的影子,这才是她最在意的……
逃难在外,没有那种心境庆祝什么,自己的心情又这么恶劣,更不去想任何带有喜
气的事,但这一天碧微躲避不了,这是她四十四岁的生日。几个好朋友在一家饭馆里安
排了小小的聚会,道藩当然也来了。
饭局散了之后,两人巧妙地有了单独的相聚,这是任何恋爱中的男女都会用心去安
排的;找个借口、编个理由,摆脱其它的人……反正也没有哪个无聊的人会在意。就那
么信步走着。农历二月底是仲春季节,晚风还带着一点凉意;碧微和道藩不自觉地紧靠
在一起。
离路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半人工、半天然的小公园,里面没有小桥流水,也没有亭
台楼阁;有的只是一片草地,几株不知名的树,几张几近破损的木板座椅,和一两盏昏
黄的灯。
碧微和道藩走了进去。刚在椅子上坐下,道藩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纸包;他撕开纸,
把里面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给碧微。
“打开看看!”
“道藩!你这是……?”
“这是真正的生日礼物,就像有时候非得寄给你两封信不可。”
刚才在饭局上,当着大伙的面,道藩已经送过一份礼物了,是个小钱包;就和其它
人送的礼物一样,有它的意义,却不怎么起眼。
碧微笑了,她当然不会拒绝这第二份礼物;那是一枚瑞士的金表,碧微谨慎地取出,
再把手腕上原来戴的表取下来。
这只旧手表,是二十年前碧微的谊兄张允恺在德国送给她的。
“这将是我的第二只手表,谢谢你!……替我戴上。”
道藩也那么谨慎地接过手表;当他替碧微戴好之后,手却没有松开:
“喜欢吗?”“喜欢!它好漂亮!真的,我好喜欢!你不该花这么多钱的!”
“也没什么,重要的是你喜欢!”
碧微知道道藩的负担并不轻,除了在重庆要养家活口,他还得按月寄些钱回老家,
给那儿的亲人。碧微觉得有点过意不去;物质上的倒在其次,主要还是她心里对素珊的
那份歉疚,碧微最近老是想着这个问题。
“你对我愈好,我愈觉得对不起素珊。”
碧微刚说出口就后悔了。自己的生日,道藩这么细腻地选了两件礼物,又这么诗情
画意地陪着自己,他怎堪如此的扫兴?
果然,道藩沉默了。他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但那不像是生气,而是几许痛苦。碧
微握紧道藩的手:
“对不起!我不该提起这些!”
“不要紧,我们总不能永远逃避这些,不是吗?”
碧微有点诧异,道藩这会儿也抓紧了她的手:
“让我们勇敢地面对这些!相信我,更相信你自己,这是最重要的!我说过,不要
对我有任何的怀疑!”
“我知道!……可是,我愈肯定你我之间的感情,愈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你不知道
我怎么责备自己!那一年我帮你们……我是说,我给素珊寄钱到法国去,让她高高兴兴
地来上海做中国新娘,而现在我却……”
“不是你!是我!我说过无数次,该责怪的人是我!可是我无法骗自己!那一年在
巴黎……后来在南京……前前后后都快二十年了,我就是骗不了自己!”
道藩把头埋在碧微手里,碧微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好一会儿,道藩才又把头抬起
来:
“其实,我们也有我们的问题,我是说我跟素珊。……从一开始,彼此之间就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