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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有两双眼睛在瞧着他?显然他以为我们睡着了,他就走开了,相信他的小不点儿不会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瞧啊瞧的。他虽然走开了,但黑暗带走了他的躯体,却没有带走他赤裸的形象。他的形象留在了我们屋里,像个朋友似的。
〃我没跟你说话,〃莫丽恩说道,〃再说她瞧没瞧见她爸爸光身子与我无关。她要愿意,看一整天都行,谁管得着?〃
〃就是你,〃弗里达说,〃你就爱说这种事。〃
〃就不是。〃
〃就是。男孩子,生孩子,还有谁的爸爸光屁股。你一定是想男人想疯了。〃
〃你还是闭上嘴的好。〃
〃谁敢让我闭嘴?〃弗里达把手插在腰上,脸冲着莫丽恩。
〃你妈就敢。〃
〃不许你提我妈。〃
〃那你就别说我爸。〃
〃谁说你老爸啦?〃
〃就是你。〃
〃那也是你开的头。〃
〃我根本就没跟你说话。我在跟佩科拉说话。〃
〃是啊,说她看见她爸光屁股。〃
〃她要是看见了又怎么样?〃
佩科拉大叫起来:〃我从来就没看见我爸光屁股,从来没有。〃
〃你就是看见过,〃莫丽恩反驳道,〃湾仔说的。〃
〃没有。〃
〃有的。〃
〃没有。〃
〃有的。还是你亲爸呢!〃
佩科拉缩起脖子既滑稽,又可怜,一副无能无助的样子。她高耸双肩,收回脖子,好像她想把耳朵给遮盖起来。
〃不许你说她爸!〃我叫道。
〃她的老黑鬼爸爸跟我有什么关系?〃莫丽恩反问道。
〃黑鬼爸爸?你骂谁哪?〃
〃你!〃
〃你以为你有多可爱!〃我一拳朝她打去,可是打歪了,打在了佩科拉的脸上。我为自己的笨拙而光火,就抄起本子朝她扔去。书只碰到了她的丝绒背心,因为她已转身,飞也似的穿过车辆跑到了马路对面。
到达马路那边之后,她觉得不再有威胁,就朝我们喊道:〃我就是可爱!你们就是难看!又黑又丑。我就是可爱!〃
她顺着马路跑远了,穿着绿色的长筒袜的腿看上去像掉了花头的蒲公英茎秆。她的话让我们怔住了。过了一二秒钟之后弗里达和我才醒悟过来,齐声大叫:〃六指犬牙奶油水果派!〃这是我们咒语武库里最有威力的一句。我们一直骂到绿干和兔毛消失才住口。
大人们皱着眉头看着马路边的三个小姑娘,其中两个头顶外套,衣领像修女的法服一样遮盖着眉毛以上的部分,露出将将盖过膝盖的长筒袜以及黑色袜钩,气鼓鼓的脸蛋像黑菜花。
佩科拉没和我们紧挨着,两眼仍盯着莫丽恩逃走的方向。她好像又把自己蜷缩起来,像折叠起来的羽翼。她的痛苦让我感到气恼。我真想把她伸展开来,让她棱角分明,再将一根棍子插入她那弯曲蜷缩的脊梁里,迫使她直起腰来,把悲痛倾倒在大街上。可她把痛苦只表露在眼神里。
弗里达将外套从头上扯了下来。〃克劳迪娅,我们走。佩科拉,再见。〃
一开始,我们走得很快,过了一会儿就慢了下来,不时地停下紧紧袜钩,系系鞋带,挠挠疤痕。我们回味着莫丽恩的最后几句话,是否有道理,是否正确,是否恰当。如果她可爱,如果能信她的话,她确实可爱,那我们就不可爱。但这意味着什么呢?我们不如她。比她善良,比她聪明,但仍不如她。我们可以毁坏布娃娃,可是我们无法摧毁父母阿姨们、同学们、老师们对世界上所有的莫丽恩·皮尔们的甜蜜嗓音,顺从的眼神,以及赞许的目光。秘密在那儿?我们缺少什么?为什么它是如此重要?没有它又怎么样?我们当时仍然非常天真幼稚,毫无虚荣心,也很自负自赏。我们对自己的肤色并不感到丢人,享受着感官所给予的信息,对衣冠不整还很自豪,因此无法理解为什么别人瞧不上我们。我们虽然明白妒忌之心,认为妒忌之心人人有之那就是想得到别人所有的东西;但羡慕之情对我们来说却是一种奇特的新感觉。我们一直很清楚莫丽恩·皮尔不是敌人,不值得我们如此强烈的仇恨。该让我们感到害怕的是那些让她而没让我们美丽漂亮的东西。
我们推开家门时屋里很静。炖萝卜的苦味引起了我们满嘴的口水。
〃妈妈!〃
没有人答应,但有脚步声。亨利先生拖着脚步走到楼梯的半截,一条光光的粗腿露出浴衣。
〃你好啊,格里塔·嘉宝。你好啊,金吉·罗杰斯。〃
第一部分第14节:可爱之处
他已习惯听我们咯咯的笑声。〃您好,亨利先生。我妈呢?〃
〃她到你外婆家去了。留下话让你们关掉炖萝卜的火,吃几块饼干,等着她回来。都在厨房里。〃
我们默默地坐在厨房桌子旁,把饼干碾成碎末,堆成一堆。过了不大一会儿,亨利先生又下楼来了。这回他在浴衣里穿了条长裤。
〃你们不想吃冰淇淋吗?〃
〃当然想,先生。〃
〃拿着,这是二十五美分。到爱斯利去买冰淇淋吃吧。你们今天表现不错,对不对?〃
他的这些绿色字眼扫除了一天的晦气。〃是的,先生。谢谢,亨利先生。妈妈要是回来,您能告诉她一声吗?〃
〃当然。可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我们外套都没穿就跑了出去。到了拐角,弗里达说,〃我不想到爱斯利去。〃
〃怎么啦?〃
〃我不想吃冰淇淋,我想吃土豆片。〃
〃爱斯利也有卖土豆片的。〃
〃我知道,但干嘛走那么远?博莎小姐那儿就有土豆片。〃
〃可我想吃冰淇淋。〃
〃不对,克劳迪娅,你不想。〃
〃我就是想。〃
〃好吧,那你去爱斯利,我去博莎小姐那儿。〃
〃可你拿着钱呢,再说我不想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
〃那就一起去博莎小姐的店。你不是喜欢那儿的糖吗?〃
〃她的糖都变味了,还老没货。〃
〃今天是星期五,她总是星期五进货。〃
〃那儿还住着老疯子皂头牧师呢。〃
〃那又怎么样?我们在一起,他要是对我们怎么样,我们就跑。〃
〃我怕他。〃
〃我反正不想去爱斯利。万一水果派还在那儿,你想撞上她吗,克劳迪娅?〃
〃好吧,弗里达。我就要糖块吧。〃
博莎小姐开的是一家小烟糖杂货店,在前院的一间砖房里。必须在门口张望一下,如果她不在里面,就要走到后门敲门。这一天她正坐在柜台后面,在一束阳光之下阅读《圣经》。
弗里达买了土豆片,我们又花了十分钱买了三块糖,还剩五分钱。我们急匆匆地走回家,坐在房子旁紫丁香花丛边。我们总是在那儿跳糖果舞,好让罗莎玛丽瞧见,让她妒忌。跳糖果舞时我们一面吃糖,一面又唱又跳,又跺脚,又咂嘴,兴奋不已。在花丛后,房子旁,我们听见了说笑声。我们朝客厅的窗户里望去,以为能看见妈妈。可是我们瞧见的却是亨利先生和两个女人。他正嘬着其中一个女人的拇指,就像老太太逗孩子那样。那女人的笑声在他头顶上方环绕。另一个女人在系外衣扣子。我们立即认出她们是什么人,感到毛骨悚然,一个是芝娜,另一个叫玛杰诺·兰。我脖子后面的肌肉都痒痒了。这些女人是妈妈和大妈厌恶的涂指甲油的妖艳女人。居然在我们家里。
起码在我们的想像中芝娜还不算讨厌。她很瘦,年纪不轻,总是心不在焉,生性懦弱。可是那个玛杰诺·兰,提到她我妈就会说〃我决不让她用我家的碗筷吃饭〃。做礼拜的妇女都不会瞧她一眼。她能杀人,引起他们的欲火,毒害他们,让他们在木炭火里煎熬。尽管我觉得在那些肥肉之下玛杰诺·兰的脸还很甜美,可我听见过太多诅咒她的话,看见过太多人谈〃兰〃色变,因此我不能总想着她的可爱之处。
芝娜露出黄牙,好像很喜欢亨利先生与她寻欢作乐,看见他嘬她的手指让我想起他房间里摆着的那些裸体画报。一股凉风在我体内刮起,吹起了恐惧感,又夹杂着无名的期盼。在玛杰诺·兰的脸上我好像察觉到一丝孤独感。但那也许是我在她微微扇动鼻孔的举动中看到了我自己的形象。她的目光让人想起电影里夏威夷的瀑布。
玛杰诺·兰打了个哈欠说:〃走吧,芝娜,我们不能整天待在这里。那家人快回来了。〃说着她就朝门口走去。
弗里达和我赶紧趴在地上,警觉地相互看了一眼。当那两个女人走远了一些,我们就进了屋。亨利先生在厨房里正在打开一瓶冷饮。
〃这么快就回来啦?〃
〃冰淇淋都吃完啦?〃他的一排小牙显得那么和蔼,又是那么无奈。刚才嘬芝娜手指的真是我们家的亨利先生吗?
〃我们买的是糖块。〃
〃是吗?爱吃糖的格里塔·嘉宝。〃
他把瓶外的冷气抹去,把瓶子举到嘴边这个举动使我感到很不舒服。
〃刚才那两个女人是谁,亨利先生?〃
他呛了一口,看着弗里达:〃你说什么?〃
〃才走的那两个女人,她们是谁?〃她重复道。
〃噢。〃他大笑起来,就是大人们说谎前的那种笑声。我们对此很熟悉。
〃她们和我在一个《圣经》班里,我们一起学《圣经》,所以她们今天来找我一起念《圣经》来了。〃
〃噢。〃弗里达说道。我两眼盯着他脚上的拖鞋以避免瞧他说谎时露出的友善的小牙。他朝楼梯走去,然后又回来了。
〃最好别跟你妈提这件事。她不怎么爱念《圣经》,也不愿让我在家待客,即使他们是虔诚的基督徒。〃
〃不会的,亨利先生。我们不会告诉她的。〃
他快步走上楼梯。
〃我们该不该告诉妈妈?〃我问道。
弗里达吸了口气。她还没剥开糖纸,也还没吃土豆片。她用手指指着糖纸上的字母。突然她抬起头,将厨房看了一圈。
〃我想还是别告诉。盘子没被拿出来。〃
〃盘子?你在说什么那?〃
〃他们没用盘子。玛杰诺·兰没用妈妈的盘子吃东西。另外,如果我们告诉了妈妈,她会没完没了唠叨一天的。〃
我们坐了下来,看着我们碾碎的一堆饼干屑。
〃我们最好把炖萝卜的火关了。再烧下去就要糊了,妈妈要打我们的。〃她说。
〃我知道。〃
〃可是如果我们让萝卜炖糊了,我们就不用吃了。〃
〃嘿,这是个好主意。〃我这样想着。
〃你说怎么办?挨打而不吃萝卜,还是吃萝卜而不挨打?〃
〃我不知道。也许我们可以让萝卜稍有点糊,这样爸妈能吃,我们可以说吃不下去。〃
〃行。〃
我在那堆饼干屑中心挖了一个火山口。
〃弗里达!〃
〃怎么啦?〃
〃你要让大家都知道伍德的什么事?〃
〃尿床。甘小姐告诉妈妈,他老是尿床。〃
〃这个坏蛋。〃
天渐渐黑了;我望着窗外,看见下雪了。我用手指伸进火山口,整个火山倒塌了,金黄色的粉屑四下散开。炖萝卜的沙锅锅底裂了。
看那只猫它喵喵地叫
来玩吧来和珍妮一起玩
小猫不肯玩玩玩玩
她们来自莫毕镇,来自爱肯,来自新港的新斯镇,来自马利埃塔,来自麦瑞典。从她们嘴里说出的这些地名让你想起爱情。如果你问她们来自何方,她们就侧着头说〃莫毕镇〃,使你感觉好像被人亲吻了一下。当她们说〃爱肯〃,你会看见一只断了翅膀的蝴蝶飞过篱笆墙。当她们说〃那加多彻〃,你就想说〃行,我行〃。你并不知道那些小镇的生活情景,可你喜欢听从她们张开的嘴里流出的地名。
第二部分第15节:冰块无货
麦瑞典,这声音听上去就像圣歌的头四个音符那样让人豁然开朗。很少有人能如此充满深情地说出自己家乡的地名。也许这是因为她们没有自己的家乡,只有出生地。可是这些女孩子吸吮着家乡的乳汁,永远不让它离开她们。她们是些浅棕肤色瘦瘦的女孩儿,曾长期注视着麦瑞典、莫毕、爱肯、巴登伍等镇子上房屋后院里的蜀葵。和蜀葵一样,她们又细又高,笔直挺立,根基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