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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大的悲凉涌进何清芳的心头,她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和懊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在生命和自由面前,钱到底能算什么东西?一堆纸就能断送你的血肉之躯?何清芳痛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在意“适可而止”这个词?人这种动物太贪得无厌,永远得不到满足的就是人。没有衣服想衣服,有了衣服又想裤子,有了裤子想鞋,有了鞋想袜子,就这样无休无止没完没了永远都无法满足。
她平生第一次感到自由的意义是那么深远宏大,那么宽广无边。这是拥有自由的人永远也无法体会的滋味。事到如今,也许只要有拼死一战的勇气,就能获得一切。
眼见天就要亮了。这时天空开始下起雨来,滴滴答答地打在天窗上。吴菲她们停止了行动,滴滴答答地收拾东西。她们把抠下来的土用袋子装好,搬放到铺底下,用一件衣服掩住墙体。墙角没有留下丝毫的被掘或是被刮过的痕迹。
何清芳始终无法平静下来,她不愿眼睁睁地看着触手可摸的自由成为过往云烟,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她更不愿坐视别人得利,而自己却错失良机。万一吴菲她们得逞,岂不是要让聪明一世的自己后悔一辈子吗?当然她何清芳也绝不会贸然参与她们的行动。她只想等时机成熟,坐享其成,抠墙掘洞之类的事,她是绝对不会干的,再说也不是她这类人干的事。万一被人发现告发了,岂不是白白送了一条性命。她只想成功,而不想付出任何代价。
太阳出来了。
女人们都蹲在天井里吃饭。吴菲的精神状态显得比平时要好,刚刚清洗干净的头发披散下来,虽显瘦了些,看上去却比平时都漂亮。惨白的脸在太阳光下却也映出些红色。
女人们吃完饭,碗也懒得去洗,都坐在地上晒太阳聊天。只有何清芳一个人睡在号房里,连饭也不吃。郑大芬进来叫了她两次,她不说话也不动。陈艺走进来时,见有人睡在铺上,就走过去喊了几声,不见动静,又伸手去摇,何清芳仍然不理睬,装着睡不够的样子,哼哼两声,又蒙头做出昏睡的样子。
陈艺确信何清芳睡着之后,提了桶水走到墙边,掀开用来遮挡墙壁的那件衣服,往墙上浇水。何清芳清楚地看见了那个裸露出砖的地方,禁不住一阵心惊肉跳。眼前这堵墙与监房的外围墙相隔半步,墙外紧靠着一座小山坡,后面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松树林。只要过了小河,钻进松树林,就有如大海捞针。何清芳从前到看守所看过别的人,了解这里的地理环境。越是这样她就越是无法平静。眼看砖很快就会被撬开,露出一道可以通向外面的口子。也许就在这个夜晚,几个女人就会按照自己的方式获得自由。
一直站在门边放哨的乔萍萍咳了两声,有意将铁门拉上又打开。陈艺听到暗示,立即又用衣服遮住墙,提了桶跑到便池旁边去假装倒水。郑大芬一摇一晃地走进来,在叶青的枕头底下,翻出一本手抄印的算命书,走到乔萍萍面前时突然对乔萍萍说:“你没事捣弄门,小心武警拿枪敲了你的狗脑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一句话提醒了何清芳。何清芳热烈的思想一下子冷却下来。她认为郑大芬的话很有分量,像是在暗示着什么。何清芳变得冷静和理智起来,她想,岗楼上有两盏明亮如昼的探照灯,一夜扫射到天亮。不要说从这里爬出去的人,就连老鼠也逃脱不了灯光的照射。又怎么躲得过武警的眼睛?武警一旦发现有人企图越狱,鸣枪或是对准你身体的某个部位扣动扳机,就算当场不死,到头来前功尽弃不说,性命也难保了。再说天网恢恢,你能往哪里逃呀?何清芳出了一身冷汗。这种绝望的感觉对于何清芳来说,就像是陷入一团污糟糟的淤泥之中,动弹和喘息都很困难。
何清芳终于冷静下来开始做认真而细致的思考。她认为要获得自由不一定非要选择铤而走险。蛮干的结果总是凶多吉少,是无智之勇,是下下策。无论身处何地,最终取得胜利的永远都是大智大勇的人。监墙上到处都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那么“坦白”加上“立功”不是更能得到“从宽”吗?于是何清芳又重新有了信心和勇气。
吴菲等人挖墙企图脱逃,这事非同小可。无论她们是否得逞,都算是个案件。把这事报告了,就能立大功。何清芳兴奋得难以自制,这样做要比跟在她们后面逃跑高明得多。此时她恨不得立马跑出去举报,从而得到应有的宽大。她不停地安慰自己,不要急,急了要坏事。反正她们逃不了,罪证也掩盖不了。必须想出一个既举报立了功,又不至于暴露自己的妙计良方来。然而这也很难,没有特别的事她们是难得有机会单独见到干部的。怎么办呢
要想出去,惟一的办法只有装病。
何清芳朝吴菲的铺看了一眼,心想,吴菲你不要怪我落井下石,反正你难逃一死。也就是一念之差,你险些把我这条命也搭进去了。你逃跑是死,不逃跑也是死。总之你是不可能活下来的。即使你挖开了洞,你也只是妄想逃出去。既然你横竖都是死,还不如成全了别人,也算是你积德修阴功吧。
何清芳又反过来真诚地想,人和狗有什么区别?人和狗的区别就在于人能够准确无误地表达,人保护自己的动机比狗更纯粹更智慧些罢了。这说明我还是比狗强了几十万倍,首先我不是狗,当然就比狗会选择。所以何清芳变得心安理得起来。
何清芳在床上翻滚了几下,发出沉重的呻吟,天井里的人听见这样奇怪的声音,都跑了进来。何清芳故意把脸涨得通红,嘴唇咬得发乌。大家问她怎么了,她说高血压犯了,头昏得要命,胸闷,疼痛。郑大芬跑到天井里喊武警。
不一会儿,丁素紧跟在医生后面进了号房。医生对何清芳的病情做了检查,并没有发现异样,有些生气地问她从前这样过没有?何清芳明知医生看出了破绽,却故意做出痛得抽搐起来的样子说:“我在外面就经常这样痛,医生说我是心脏缺血。”
何清芳庆幸地想,心脏缺血引起疼痛,你该无法诊断了吧。医生虽然对何清芳的病表示怀疑,却按何清芳说的情况,给她打了一针,给了三粒药片。郑大芬在医生还未离开时,就给何清芳倒了水将药片塞进她的嘴里。何清芳只好吞了药她有恐丁素她们待的时间长了吴菲她们露出马脚。岂不是无功可立了?何清芳闭上眼睛,把脸上的肌肉放松下来。
医生见何清芳打了针后没有什么反应,收好药箱和丁素一起走了出去。
何清芳大失所望,她这一招宣告失败了。她认为事不宜迟,不能再等了,万一错过了时机,对她就太不利了。那么惟一的办法只有继续装病,而且不能让医生进来。怎样才能顺顺当当地走出号房呢?这时何清芳觉得头昏昏沉沉的,眼皮变得睁不开。药性上来了,怎样努力也无济于事。便只好听之任之了。
何清芳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下午。她醒过来时,发现晚饭已经开过了,就猛地一翻身爬起来,一副惊惶失措的样子。郑大芬见何清芳醒来,忙过去把稀饭送到她面前。何清芳绝望地挥挥手表示不吃。她躺下去时,朝墙边斜了一眼,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吴菲仰靠在铺上,像是睡了。
何清芳感到几分踏实和安慰。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眼望着屋顶,最后她把郑大芬叫到床边。
何清芳含着眼泪说:“大芬啊,我来到这里面有些日子了,只有你最关心我。现在我觉得自己要不行了,从前我犯病总是要住院才好得了,现在身在监狱,有谁管得了你的死活呢?如果我死了,我还有两件没穿过的衣服,就留给你了。以后你到了劳改队好穿。其余的东西,只要你不嫌弃的,都拿去用。”
何清芳闭上眼,扭曲着脸上的肌肉,做出不堪忍受痛苦的样子,紧紧地抓住郑大芬的手。郑大芬也动了情,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信赖过,信赖得跟娘母差不多。郑大芬反过来也紧紧地抓住何清芳的手。
郑大芬说:“何阿姨,你不要这样说。哪里有这么容易就死了的事?你等着,我去报告武警,要求干部送你去住院抢救。”
众人听见郑大芬话说得这么严重,都围过来。郑大芬红了眼跑到天井里,大声地喊道:“报告,17号要死人了。”
门开时郑大芬已经把显得奄奄一息的何清芳背到背上,正欲往外走。丁素叫郑大芬把何清芳放下来。
郑大芬说:“报告丁干事,何清芳已经晕过去两次了,不信你问大家。”
丁素看看何清芳又看看医生说:“还是把她背到医务室观察一下。”
何清芳万万没想到,“立功”会来得这么容易。法律条款中的“立功”也并非天方夜谭。丈夫和儿子为了自己的案子,在外东奔西走,四处托人情,劳命又丧财,收效却很小。而现在,这一切来得是多么的突然,多么的不费吹灰之力。真是天不绝人啊!
吴菲、乔萍萍、陈艺万万没有把何清芳的突然死去活来的病,与自己的最后命运连结起来。
几个女人一门心思地抠墙,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了这个行动上。她们的内心被一种模糊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预感笼罩着,谁也不愿说破。她们被无形的紧迫驱动着,她们必须尽快把墙抠开,越快越好。
她们握在手中并有可能使她们获得自由的惟一工具,竟是从皮鞋底弄出来的五寸长的铁板。这块本来用以支撑鞋的铁板,在长时间不停的摩擦中已经炙热烫手,轻轻用力便会弯曲。几个女人忍受着,她们的手被水泥渣蹭破,血肉模糊,散着一股腥湿的泥臊味。
这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远处的乌鸦在林子里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扑腾扑腾乱飞,不时发出几声鸣叫,武警在天井上方来回地走着。三个女人吓出一身冷汗,她们意识里那道昏暗的感觉已经开始明晰,她们相互能听见对方的心跳。
陈艺说:“我今天怎么就这样怕呀?”
乔萍萍说:“你什么时候没有怕过?”
陈艺说:“他们是不是发现了。”
乔萍萍说:“狗日的乌鸦嘴。”
陈艺说:“现在不干还来得及。”
然后她坐下去双手抱头。她认为自己所憧憬和向往的自由已经破灭,这样下去非但不能达到目的,只有死路一条。
乔萍萍说:“没这样简单。如果真是出事了,老子们要全推在你一个人身上。不信老子现在就喊武警。”
吴菲道:“死到临头还吵,谁想死就去死。”
陈艺悻悻地从地上爬起来,她信乔萍萍的话,那狗日的是疯子,说得出做得出。她后悔为什么和她们搅在一起,尽管自己也拿了不少主意,但无论怎样自己的结果远比目前找死好。既然没有退路就干吧,死活全由天命了。总比到头来自己一个人背起越狱计划的全部责任好。
于是三双血手又搭在了一起。
终于有一块石头松动,并很快地被扒了下来。由于用力过猛砖头落地时,三个女人在地上跌了个仰面朝天。一股风从墙外的黑夜里钻了进来,三个女人在惊愕中目瞪口呆,她们扑向那个小小的,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洞口,就像扑在了命运光明的路口,她们的心情紧张又开朗。她们悲喜交加,再也无法控制奔涌的泪水。
第二块砖很快地被齐心协力地撬了下来。汗顺着她们的脸直往下淌,从洞口灌进来的风也越来越大。她们哆嗦着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兴奋。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从这个窄小的洞爬出去,走进松树林,找不到逮不着;自由就是离这堵高墙越远越好,永生永世再不要回到这个地方。
她们感到天昏地暗,手脚发麻。她们趴在洞口大口地喘息。她们不知道即将降临的是幸运还是灾难。也许再过半小时,就能从这里爬出去了。
武警又在天井上来回地巡走。终于他站在正对着17号房的窗口停了下来,他弯下身往17号房看。三个女人蜷伏在地上屏住呼吸,武警走开了。不知怎的她们就那么清楚地意识到被发现了。三个女人手忙脚乱地在地上乱抓,她们试图把洞堵好,做出完整无损的样子。可是一切都太晚了,通道里传来杂沓而响亮的脚步声,17号的门在一阵哐哐当当的声音里被打开,号房里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