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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大芬越想越生气。她的肚子里有一团热烘烘的气流慢慢地聚拢来,变成一团烈焰燃烧起来。她爬上自己的铺,手重重地落在铺沿上,这种沉重的声音打破了女人们表面的伤悲,她们看见郑大芬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就仰面朝天地闭上了眼睛。在郑大芬闭上双眼的瞬间,女人们突然感觉到了悲伤、无聊、空洞,以及自己永远也化解不开的漫长的痛苦。
郑大芬在女人们空洞的目光里感到了疲倦。她的脑子里呈现出一些潮乎乎粘巴巴的斑点。她的嘴大大地张着,她的眼皮耷拉在一起,喉管里发出零乱的嗡嗡之声。吴菲的哭声变得模模糊糊,像是在一片雨水打湿过的松树林里,清新的松香飘飘浮浮。
郑大芬开始在松树林里穿行。满地都是各种颜色的蘑菇,而且奇大无比。阳光稀稀疏疏地透进林子,脚下的土质松软温湿。有一种她叫不出名字的紫颜色的花,成串成串的开得到处都是,芳香四溢灿烂夺目。
高大的松树上站着一只秃鹰似的大鸟,正直勾勾地俯看着郑大芬。她的心脏紧紧地收缩了一下的同时,那只大鸟突然受到了惊吓,扑打着丰厚的翼翅尖厉地叫了几声,朝着阳光照进来的地方飞去。大鸟在飞向天空的一刹那,回眸凝望,目光炯炯。郑大芬觉得身子越来越轻,手臂像两只摇摇晃晃的破桨,也飞了起来。
郑大芬飞呀飞,她听见松林里有很多的人在说话,地上的蘑菇被践踏一空。她四处寻找着地上的人,不料却被蜘蛛网粘住了。蛛网慢慢收缩,越收越紧,最后变成一个结实的淡绿色的小网兜。一只鸟爪样的手很快收拢兜口,郑大芬变成了一只灰大的鼠,被挂在空中摇晃。几个弹弓手都穿着猫皮衣服,将郑大芬团团围住。弹弓手的脸上东倒西歪地画着各种颜色的胡须,一律狞着两颗锋利的门牙,然后他们统一闭上右眼张弓齐发。郑大芬的鼻子脸耳朵宽大的额头同时被击中。
郑大芬扭动着身子,大声地喊叫起来。可是她却感到手脚无法动弹,她又努力了一次,还是不能动弹。这时她不仅彻底从睡梦里惊醒,而且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被弹性极好的呢绒裤子撕成的布条子牢牢地捆住了。郑大芬绝望地睁大着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她终于发出了一声喊叫,声音像被敲破了的铜锣那样喑哑。她这样做是想让岗哨上的武警听见。可是当她的声音还未能传出很远,第二声还未接上时,一条三角裤衩严严实实地堵在了她的嘴上。
郑大芬像一头难产的母猪,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生命即将终结时的无奈。拳头和巴掌像雨点那样密集。一股带腥的黏液从鼻孔汩汩地流出来,顺着她的脸和脖子,一直流到她的后颈窝。一向自恃力大无尽的郑大芬,平生第一次终于饱尝了束手无策的痛苦。她感到自己快要不行了。她脑子里乱糟糟的,耳朵里嗡嗡叫,像是有很多蚊子飞来飞去。只要你们不把老子打死,她奄奄一息地想,只要老子还有一口气,血债一定要用血来还……
第14章 各个击破
郑大芬已经记不得疼痛是怎样结束的了。她被捆绑了一夜。她的生命是那样地顽强。她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动动四肢看看自己是否真的还活着。只要自己活着就好,就能以牙还牙,就能看着敌人死。活着就能战胜一切。她朝吴菲睡的地方看去。吴菲的头蒙在被子里,露出的头发散乱在枕头上,就像几根枯黄的稻草。
郑大芬就想:“这条母狗要死了。”
乔萍萍长长地伸着懒腰翻身下地,她分明还没有完全睡醒,险些一跟斗栽到地上。这头猪!郑大芬死死地盯着乔萍萍。乔萍萍那双又短又肥的脚,正往一双肮脏的红布拖鞋里穿。她感到了郑大芬的目光恶狠狠地,像一束强烈的光直射过来,禁不住露出了几分得意而愚蠢的笑。
郑大芬就觉着浑身发烫。她想伸手到铺下面,随便拿什么东西,照乔萍萍的头砸下去,弄她个扁旦开花。郑大芬的手悬在铺下,一阵疼痛令她无法忍耐。她慢慢缩回手,轻轻摸了摸肿胀的鼻子,前额那绺被扯掉的头发生辣辣地疼。
郑大芬躺在床上,开始冷静地思考起来。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虎入平川遭犬欺,敌强我弱,胳膊拧不过大腿……她觉得自己一下子明白了许多道理。她翻身下床来到叶青的铺边,找来《现代汉语词典》。这是一本发黄的翻得很烂的词典。郑大芬胡乱地翻来翻去,毫无头绪。后来她把何清芳叫到面前诡谲地说:“你给我查找一句,关于把敌人一个一个消灭的话。”
何清芳看了看郑大芬,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很快在《现代汉语词典》里找出了“各个击破”递给郑大芬。郑大芬看了半天,却又不解地抬起头来看何清芳。
何清芳说:“这个词,就是你要找的那个意思。”
何清芳的手在词典上划了一下。
郑大芬突然明白过来,把词典摊放在膝盖上,反复地一字一句地念道:“‘各’‘个’‘击’‘破’。”
郑大芬觉得苦尽甘来,一股清清的泉水涌进她每一根细小的血管,汩汩地流淌。她全然不顾仍站在身边的何清芳,咕咕地笑着,然后钻进了被子,连头也盖了进去。何清芳自然知道郑大芬找到了报仇的方式。按理何清芳应该帮助郑大芬,她心里也明白,郑大芬遭人暗算也是为了自己。但是,她觉得这号子里的对手并不可轻视。
通道里响起一阵脚步声。郑大芬和几个女人一起冲到天井里,她用手拉开了小风口的门。她把脸贴在小风窗上,对面的小风窗上也露着一张苍白的脸。有人在后面搡了搡郑大芬,示意她让别人也看看外面。郑大芬牢牢地站着没有动。通道的另一头丁素走在最前面,郑大芬感到血管里的血沸沸扬扬在翻滚。
郑大芬:“报告,报告干事!我有事要报告。”
丁素停了下来。她看了看郑大芬,郑大芬下意识地摸了摸头,然后转过脸去看了一眼身后的几个人。门在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里打开了。郑大芬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门就哐当地关上了。
没有人猜想得出郑大芬报告干部被打之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每个人心里都在打算着怎样推卸责任,使自己轻易地从厄运中摆脱出来。只有乔萍萍知道自己是没法摆脱的。她想到拼死一战,反倒平静舒坦多了。
乔萍萍看着吴菲从水池那边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才一顿没吃饭就变成了这副模样,看来她真是必死无疑了。乔萍萍觉得自己有股神经一下胀大起来,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于是她嗷嗷地叫着哭起来。
叶青道:“好汉做事好汉当,哭管个屁用。”
乔萍萍看都不看叶青一眼,扑伏在铺上痛哭不止。她想,你哪里知道我哭什么?你哪里知道别人的痛苦?于是就越哭越伤心越哭越起劲。
铁门开时郑大芬走了进来,她像一个远征后胜利归来的士兵那样站在号房的台阶上。她看着众人,她的笑容里充满着胜利者的欢乐。她的目光落在乔萍萍的哭声上时,她看到的是一张哭得乱七八糟跟一面锣似的脸。于是她就又笑了起来。刚才在办公室丁素说的话又重新回到心里,她明白丁素在听完对吴菲的情况报告后,叮嘱要对吴菲的举动进行注意意味着什么,那就是立功赎罪。这样她在穿过众人的目光时就得意忘形地摇晃起来。她边走边唱道:“你皇军追得我,晕头转向,多亏了阿庆嫂,她叫我水缸里面把身藏……”
郑大芬在怒目注视之下,走到自己的铺上,四脚朝天地乱蹬了一阵,然后她放出一阵干巴巴的哈哈大笑。后来她安静下来仰面躺着一动不动。她听见了叽里咕噜的骂声,也不去理会。通街恨舅子,舅子恨通街嘛。郑大芬伸手摸了摸仍然有些疼痛的肩膀和肘骨,心里充满了报仇雪恨的快感。
她把一只关节突出的大手掌放在眼前晃了晃。然后她用力朝铺上拍下去,就立即有了一声令郑大芬满意的响声。她转过头去朝吴菲睡的地方看了一眼,有一个想法突然使郑大芬的心怦怦地乱跳起来。郑大芬蓦地翻坐起来,自言自语地说:“这狗日的死期真的到了。”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从郑大芬心里突涌而出。
她想:这人也怪可怜的,说死就要死了。
别人把你往死里面整,你反过来还同情她。
这世上三只腿的人没有,两只腿的遍地都是,有你不多,无你不少。
人多了烦躁,死一个好一个。
只要那狗日的鸟枪……
郑大芬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听见雨水从屋檐上嘀嘀嗒嗒地落下来,打在石头上噗噗噗的。岗楼上的武警,穿着雨衣来回地走着,枪上的刺刀不时闪出一道寒光。郑大芬想尽快入睡,就尽量不去胡思乱想。她开始数数,她数数的速度很快,慢慢地她感到了一点点倦意,眼皮子生涩涩的。
她听见有人从床上悄悄爬起来,双脚在地上摸索着拖鞋的声音。刚刚袭上来的睡意一下子全消散了。郑大芬的第一个反应是庆幸自己没有入睡遭人暗算。她把手轻轻地伸到铺下摸了一阵,她想只要有人胆敢走近自己,就一盆给她砸过去,砸死活该。
下床的人摇摇晃晃地朝水池走去。郑大芬侧转身子,瞪大眼睛看过去。她看见一个黑黢黢的影子站在墙角的自来水龙头前面,散乱的头发和憔悴的身影,通过天窗反射进来的微弱光亮长长地投映在墙上。郑大芬看了半天,也没能认出是谁,但她已经感到了什么。
深更半夜地起来寻死啊?
想到这里,郑大芬的心脏顶着嗓子眼,扑通扑通直乱跳。没想到立功的机会来得这样简单。郑大芬静静地等待着就又有些失望了。这里面可以用来死的东西实在太少,几乎没有。吴菲怎样才会找到去死的东西呢?自己又会在怎样紧急的关头不让她死呢?郑大芬竟然有些焦躁起来。为了使自己的身体在万般难耐的失望中不致于发出声音,她用手死死地攥着被角。
终于,吴菲握住自来水龙头,左右地来回扳扭。她使出全力试图将龙头弄下来,然后用这个东西开辟一条可以活下去的路。这几天吴菲一直在斗争,凡是有一点可能,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都不该放过。管子在扭动中晃来晃去,龙头却纹丝未动。这时候有人翻身下床,吴菲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米兰下床之后,趿一双鞋往便池走。刚蹲下去,就看见了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对着自己比比画画,米兰就惊叫了一声。
吴菲听米兰叫也吓了一跳,她压低了声音说:“又不是要死了。”
米兰听出了吴菲的声音,便不再作声。
号房里的人听见米兰叫了一声,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迷迷糊糊地翻起来,不见动静就又倒下睡了。有人叽里咕噜地骂了几句。很快地号房里又安静下来。
米兰站在那里。屋里太黑,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看见大体的轮廓。吴菲抬起手擦了擦眼泪。寒气笼罩着黑暗,窗外一片惨白。在这黑暗中的惨白里,站在吴菲面前米兰有了同命相怜的感觉。
吴菲紧紧地拉住米兰:“米兰,我想跟你说句话。”
米兰感到吴菲的身子在发抖,哭声在吴菲的喉管底部来回滚动。米兰也开始颤抖起来,上牙跟下牙咯咯相碰。
号房里的光线似乎比先前的亮了些,寒冷比先前更
人。米兰仍觉得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安慰吴菲,便用另一只手握紧吴菲的手。
“为什么我就非死不可?”
吴菲的声音啾啾地。郑大芬已经将身体探出铺沿。可是她仍然听不清吴菲说了什么。郑大芬看见两个黑影抱作一团,为了能听清楚吴菲她们的对话,郑大芬干脆爬起来,弓着身双手双脚地趴在铺沿上轻轻地朝前移动。
吴菲说:“你怕不怕死。”
米兰说:“怕有什么用。”
吴菲说:“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米兰感到头重脚轻,眼前一片漆黑。她紧紧地贴近吴菲,身子趔趄了一下,她扶住了水池。她不知道怎样安慰吴菲,就像不知道怎样安慰自己一样。被杀的人痛快地死了,而自己却要重新面对死亡。
“不是可以上诉吗?”
说这话米兰觉得有气无力,毫无把握。
“只有十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