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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宜重逢 作者:毕淑敏-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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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开旋转的玻璃,那一刻心房几乎不跳。 

   你至于如此紧张吗?你不是已经见过许多恢宏的场面吗? 

   不论我怎样鼓励甚至鄙视自己,我心中依然充满微带恐惧的渴望。 

   我们面面相视。彼此毫不留情地打量着。他在打量我的外貌,我在打量他的衣着。 

   他说,你几乎一点都没有变。 

   我说,这可是太恭维人了,我们分手已过二十年。 

   他说,那是因为我每年都在心里勾画你的形象,刚开始是你长大,以后是慢慢衰老。因为时常在想象中见面,所以一点不觉得陌生…… 

   我心中最隐秘的地方,像冰川即将融化时裂开许多不规则的条纹,它们笔直地楔向心灵深处…… 

   我不愿被他发觉,便说:你的这套西服很棒。 

   我喜欢从衣服推测一个人的性格与嗜好。 

   他说,一般化吧,不到两千元。我还是爱穿军装,但这不可能了。田部长记我的仇呢,很快让我转业了。要是老头活着,我该感谢他,军队不是一个可以久待的地方。我喜欢穿上下颜色一致的套服,它们本质上是军装,是一种铠甲,给人以肃然杀气…… 

   我望着他,像一场电影,在开演半小时之后便停电了。我们沉浸在黑暗之中,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后面的故事。在毫无征兆的情形下,电影又继续开演了。但拷贝在黑暗中行进了很远,主人公还是那一个,故事却完全是新的了。 

   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分手二十多年,应当刮目相看了。 

   咱们不要站在这儿说了,到我的诊室去吧。我对伊喜说。他还是原来那样高,身材却魁悟了许多,背后像插了一块钢板,挺得笔直。喉结在领带上方很有力度地凸起。 

   就是去你看病的地方吗? 

   是的。我那里很安静。 

   到外面去坐坐吧。我可不愿意成为你的病人。你知道,许多年前,当我去卫生科找你的时候,一闻到药味,没病也觉得虚弱起来。坐在医生对面,令你觉得不平等,先自气馁了三分。 

   我笑笑,伊喜变得如此雄辩,真出人意料。他的建议自然好,但进一家高档饭店,这顿饭要多少开销?他虽然身着名牌西服,但女士优先男人应当为女客付钞这条西洋准则是否也烂熟于心?按照中国古老的习俗,不分男女,是应该尽地主之谊的。AA制似乎也行不通,这是最新时髦的规矩,恐怕来自红薯之乡的敌人未必懂得。就算他付出一个“A”,我也未必能从容掏得起我那个“A”。至于街头巷尾丰俭由人的小铺,我不喜欢那种嘈杂那种烟雾那种酒臭熏天的气氛。期待中的长谈应该像一幅静物写生,优雅致远冲淡平和而又色彩斑斓,并带一点凄楚的忧郁…… 

   没等我想好怎样不动声色地否决他的建议,他说,我请客。好多年来,我想请你吃红薯以外的东西。 

   我怀疑他已洞穿我的心扉,我说,我不愿到外面去,是因为那太见外了。你既然不愿成为我的病人,就到我家去坐吧。 

   他说:那好。我很想见见你的丈夫。 

   我从他小鱼似的眼中看到挑战的光芒,但只瞬忽一闪,眼周围浓密的网纹便把那光芒罩住了。 

   我妈妈也在家。 

   我恨她。他说。田部长后来把这件事的始末都同我谈了,事情是她一手造成的。 

   我说,不许你这样说我的母亲。而且她那时并没见过你,只是泛泛地讲她的意见。随着年龄的增大,我越来越能理解她了。我的丈夫使我感到很安全。 

   他说,我也能理解,但我不能原谅。虽然这件事的结局似乎对我们都不错。 

   我换下工作服,随他一起走到外面。 

   他对一个人说了几句,那人乖巧地钻进一辆黑色“皇冠”,像海豚一样柔滑地开过来。 

   你家远吗?他说。 

   不远。我们散步过去。 

   他说,那我就叫司机先找宾馆安排住宿,晚上再来接我。 

   我说,你带车来了? 

   他说,像我这一级的官,在北京自然是多如牛毛,在我们那儿,也算顶天了。进京当然是自带车方便,坐惯了,一步也不愿走。 

   我说,你是七品芝麻官了? 

   他说,副的。不过是常务。 

   我和伊喜沿着枯黄的林荫道往前走。初春,天黑得早,夕阳未落,霓红灯就闪烁起来了。 

   你怎么想起写文章来了。他侧着脸问我,暮色略去了脸庞的细部,旧日的伊喜在轮廓中复活…… 

   因为闲,还因为穷。稿费虽少,也可补贴家用。我想预先告诉你,我家很简陋,比不上你的官邸。所以请勿见笑。 

   模苏,你变了。你和小田有很好的背景,要比我们这些白手起家的人更易发达。当年的你可要比现在的你,自信得多。 

   当年的自信源于父辈,现今的自信源于自己。自然要小得多了。 

   不要做出那副可怜相。像我们这些吃红薯长大的人,自信该来源于哪呢? 

   我们路过一座缀满瀑布灯的商店。我说,进去看看好吗? 

   他说,我最讨厌逛商店了,但我愿意陪你。 

   我并没有明确的目标打算买什么。只是在朦胧的城市的薄暮中,我总感到身边的这个男人不真实。我要在明亮的灯光下再仔细看看他。 

   在化妆品令人窒息的香气当中,伊喜像大象进了瓷器店不知所措。看到他的窘迫,我挺开心,这个伊喜比那个侃侃而谈的官员要亲切的多。 

   我们走过珠宝闪烁的柜台。 

   模苏,你喜欢这些吗?伊喜问我。 

   当然啦!我不会把它们挂在脖子上或镶在耳朵上,但我愿意捏在手心细细欣赏,像看一粒稻谷或是一只奇怪的甲虫。女人的首饰是人类创造出来的结构最精致的动物,我总喜欢研究它们。当然不能欣赏的时间太长,否则售货小姐会让冒充上帝的人难堪的。 

   我们来做一次真的上帝吧。伊喜很果决地停在柜台边,指点小姐拿出一枚星光灿烂的猫眼戒指。 

   那块宝石戒面在灯光下像一滴碧血,一道又细又亮的绿线,诡谲地注视着我们。 

   你要做什么?我惊愕地问。 

   送你。我妻子就很喜欢这些,人家也常送我这个。 

   我为什么要接受你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充满迷惘。 

   因为我从前想送你,可是我没有。不过是把以前的愿望补上就是。好比把破了的衣服补上。中国人是笑破不笑补的。 

   不是所有的漏洞都可以弥补。我们走吧。我后悔不该拉他入商店,使我很像一个庸俗的女子。 

   伊喜闷闷不乐,我知道伤了他的自尊心。 

   商店的大门就在眼前了,一条条粘厚透明的塑料门帘,被拥挤的人流掀得嗒嗒作响。 

   伊喜,你送我一件礼物吧。我柔情对他说。 

   好。他非常高兴地回答。 

   我引他走到一处僻静角落。 

   我就要这个。 

   那是形形色色的书签,有剪纸的,有竹木的,有喷香的…… 

   你不是开玩笑吧?他吃惊地看着我。 

   怎么会是玩笑?我殷殷地注视着他,我想他该明白。 

   你真的缺书签吗?现在谁还用这个?看到哪儿把书折个角就是了。就是公家的书也没什么了不起。 

   我目不转晴,我想他从我这副非同小可的模样中,也该想到什么。 

   他真的俯下身去挑选那些书签。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不!我不送你书签!它们太便宜了,最贵的才三毛钱一个!你在笑话我寒酸是不是…… 纵说是千里送鹅毛,我也要送你一根金鹅毛。 

   完了!他真的想不起来了! 

   那枚系着毛线的倒踢紫金冠,至今珍藏在我的旧日记簿中。 

   我们绕过城乡贸易中心,我竭力引导他回忆往事,他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到了。 

   我领伊喜穿过狭窄的楼道,在拐弯处提醒他不要被邻居家胡乱摆放的纸箱,碰脏了高贵的西服。他沉默着,绞着眉。不知想些什么。 

   怎么没到下班的点就回来了?妈妈见到我很惊喜。她在休干所有一套房子,因为害怕孤独,便同我们挤在一处。但我知道,我们上班走后,孤独仍像卤汁一样浸泡着她。 

   来了一位战友,我们好多年没见过面了。妈妈。我说。我没有告诉她这就是伊喜,我怕双方难堪。 

   伊喜很尊敬地说,伯母,您好。您比我想象中要年轻得多。 

   年轻不好。老了好。老了便离死近了。我想早些去找模苏的爸爸做伴。 

   妈妈,不要说这些。他一会儿要在这里吃晚饭,家里可有时鲜的菜?也不必太铺张,他当官吃油腻大了,做些清淡的即可。我在厨房对妈妈说。 

   他是一个多大的官呢? 

   副县长。 

   县团级,还是副的。比你爸爸小得多啦!不过和小田一般大,妈妈见得多了。 

   我的意思是这样比较适宜,既好吃又好看,挣了面子又不破费。 

   妈妈说这么晚了,不知菜市场还有好菜吗?拎着篮子走了。 

   只剩下我和伊喜。 

   我们面对面地坐着。这是个很狭小的厅,两张小沙发与一张双人沙发相对,中间安放一张玻璃茶几。细窄的空间令人想起长江三峡。 

   街市不远,妈妈很快就会回来。我们似乎有一些话要背着妈妈说,但我不知道那是些什么话。它们像夏夜的磷火在空中游荡,明亮而飘渺,划出钢轨一样幽蓝的轨迹。但你捉不住它们,当它们歇息下来的时候,光芒就消失了,好像溶解在黑暗中。 

   他坐在单人沙发上。 

   我坐在双人沙发上。 

   我可以坐到你那边去吗?伊喜问我。 

   不成。我们的距离并不远,你就是说悄悄话,我也听得见。没有这个必要。我说。我预感到要发生什么,我不希望这件事出现,但又渴望证实它确实存在。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很坚决地站起来,几乎是跳过茶几,坐在我的身边。 

   我靠近他的半边肢体烘地燃烧起来,仿佛他是一个远红外线发射器。我们四目注视着对面的白墙,那里有一个卡通玩偶,正用一只眼睛看着我们。 

   我们彼此听得见心跳却看不见脸,我发现他的喉结像鸽子一样抖动。 

   我要吻你。伊喜很急促地对我说。 

   我站起身,准备坐到对面的沙发上去。除了田参谋,我没有接受过任何男人的这种举动。我要挣扎出这种危险的氛围,但他像恒星,炽热而具有强大的引力。 

   我小心地经过他的侧面绕行,他毫不犹豫地张开臂膀,把我搂到他的怀里,俯下头来。我看到那颗喉结在我眼前剧烈晃动,由于距离太近,我的双眼无法聚光,我看到那喉结幻化成一排…… 

   我以为他的动作一定会很粗暴,没想到这个吻却很轻很轻,仿佛用橡皮刷在我的唇上涂了一下。 

   二十年前,我无数次地想这样亲你……他喃喃地说,我感觉到他的口唇像蛋羹一样柔软,我像一张充满错误的稿纸,一遍又一遍任他涂擦…… 

   我想,我欠伊喜的。按照我们当年的友谊,我们是该有这一幕的。不管怎样,那是我纯真的初恋。我要补上这一课。人生有许多逝去的不可挽回,人生可以挽回的不该逝去…… 

   伊喜的吻突然绵密而凶猛起来。他端住我的头,使亲吻时的角度更为相宜。他铁青的刮得很干净的下巴像悬崖一样矗在我面前,我已经完全呼吸不到外界的空气,都是他吐出的充满男人味道的气息…… 

   我竭力把持住自己。我知道那个执拗认真的小放映员已经隐去,如今是一个踌躇满志的中年男于在表达他的情欲了……我挣脱开他。 

   咿哑一声,妈妈回来了。 

   我买了菜花、蘑菇、西兰花、荷兰豆还有生菜,对了,最好的是蒜苔,南方新打下的,新鲜极了……妈妈是很好客的,无论她嘴上怎样褒贬来客,总要把饭菜准备得十分丰盛,因为她觉得这关乎自家脸面,同来者是谁,倒没有多大关系。 

   伊喜已经平静地坐回小沙发,腰背重又挺得像钢板一样直。 

   为什么要这样?我的胳膊撑在茶几上,拄着头问。我很疲惫,好像刚从海里爬上岸。 

   因为爱。一个男人对他真心爱过的女人,一定会这样,否则就不是真爱,否则就不是男人。 

   但是,我不喜欢。 

   我知道,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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