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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爱。一个男人对他真心爱过的女人,一定会这样,否则就不是真爱,否则就不是男人。
但是,我不喜欢。
我知道,你是良家妇女。现在像你这样的女人,已经像熊猫一样稀少。我以后不会这样做了。真的,永远不会了。他沉思着说。
我又感到有隐隐的失落。
真的不会再犯?我将他。
真的。我一定控制住自己。
你写个决心书吧!在有了这种很亲密的举动之后,我们突然无法进行无动于衷的谈话。我抓起一支签字笔扔给他。我们只能开玩笑了。
写什么呢?就写我永不吻你了?这不是欲盖弥彰吗?他好像很认真地面对茶几上的白纸思索着。
随你的便吧。只要你自己明白就行。假如你管不住自己了,我就把这张纸片朝你晃一晃。假如我不想见你了,我就把这张纸片撕掉。
伊喜歪着头,用小鱼般的眼睛看着我。男女欢悦会使苍老的人们变得稚拙。
他刷刷提笔就写,签字笔尖把玻璃茶几板点得咯咚响。
我有些犯愁:假如他写得过于明白无误,在当年的田参谋如今的老田面前,我将如何保管这张暧昧的纸条?
伊喜把纸条递给我,上面只写着两个大字:伊喜。
厨房里砧板有节奏地响着。
我把纸仔细叠好,好像一张符咒。放进兜。
你坐着。我去帮助妈妈做菜。我很想向你显示一下我的烹调手艺。
是吗?我这几年可是吃过不少南北大菜,我很愿意实地考察一下你是否吹牛?
我必须走了。一种潜在的欲望,像午后沼泽的气息一般蒸腾起来,直冲天灵。那些吻像侵人体内的细菌开始发作。不知道别的女人是怎样,我对于爱抚的回应总要经过漫长的潜伏期。
我什么也不会让他看出来。我没有去问他的妻子,我不关心他的家庭。我只喜欢那段像冰雪一样晶莹而凄冷的回忆。也许我实际上只是怜惜自己的青年,女人的青春与恋情,像每一块沙拉上粘附的蛋黄酱,无以分开。
回忆已经宣告结束。我们都将回归各自的轨道运行。不要交叉,路口总是最容易翻车的地方。
我推开厨房的门。妈妈说,既是战友,你们聊天去,这里有我,不就是家常菜吗!
妈妈,您还记得我当年同您说过的那个河南兵吗?
怎么?是他吗?
我点点头。
倒真是一个很精干的男子汉,比小田也不差。如今官做得也差不多大,只是不在北京,毕竟见的世面少。不过,当年你的眼光不错。
妈,看您说到哪里去了?真是一台联想式电脑。
门又响,是今日的老田回来了。我迎住他,今天家里有客,原来一起在昆仑山呆过的……
他说,知道了,是伊喜。
我吓了一跳,说,你怎么猜得这么准?
他说,关于自己老婆结婚前与恋人的故事,每一个男人都会记得很清楚。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幸好那里已很干燥。我们是战友,我说。
你紧张什么?他奇怪了,我还不放心你吗?他说。
我放心地去做菜。
等我把各式菜肴摆好,老田和伊喜的酒已经喝过了最初的拘谨阶段,进入畅所欲言的状态。
我很感谢老田,他给了我面子。
你们那里现在怎样?老田问,舌头略有些板正。我忙对伊喜说,大家都自便吧。伊喜点头。
商朝。大家都回到商朝了,人人言商。
无商不富吗!老田很开明地说。他是搞政工的,已显出穷途末路的窘迫,一天总想跳槽,又不知哪个槽有肥美水草。关键是他本人一无所长,并非骏马。
老田的思路这样活跃,为什么自己不下海呢?伊喜的眼睛水汪晶亮,两条小鱼开始游动。
并不是人人都能下海,不是所有的人都适宜游泳。就像安眠药,绝大多数人吃了都睡觉,但也有人吃了就蹦高,比兴奋剂还厉害。再说海也并非都是北戴河海滨浴场,可以舒舒服服地泡着。太平洋、北冰洋,厄尔尼诺海潮、百慕大三角都是海。身未下海心先寒,我看我们这一家子注定要在岸上旱死。我把盘子调正一番,把里脊蒜苔摆到伊喜面前。趁热吃吧。我说。
我今天倒是第一次听一个人说自己不宜下海,人们都以为自己是商人,遍地是黄金。但你不下,又何尝知道自己能不能下呢?伊喜伸出筷子去夹远处的菜。像你们这样只凭工资过活,只相当于领取失业救济保险。没想到你们就要沦落到赤贫以下,想象中,你们的日子应该好得多……伊喜颇感慨。
你不要以为素菜就便宜,西兰花要十元钱一斤,比肉贵多了……妈妈嫌伊喜小觑了我们,忙着分辩,却又接着说,要说最苦的要属我们离退休的人,只有出项没有进项……所有的老人都不失时机地叫苦连天,不管听这话的人有没有能力和兴趣。她的话其实很矛盾,一方面在表白自家依然排场,一方面在申诉贫穷。
我非常想有钱给模苏买一台电脑,她经常伏案,累得背痛,要我给她拔罐子。她是医生,趴在那里遥控,但我手忙脚乱,有一次还把她的头发烧着了。因为她说颈椎疼得最厉害,要我往那里拔,那离头发太近了……老田喝多了,很动感情地说。
我不知说什么好。
但要下海,首先不能淹死。所以我在犹豫。我当过海军,到不明深浅的海域,要有救生设备,最好连一口水也别呛……老田兀自说着。
伊喜沉思着,夹了一缕海蜇皮。蜇皮里拌着白菜丝。这样菜会显得多,而且还爽口,是妈妈教我的诀窍。只是为图菜盘丰满,白菜丝搀得过多,伊喜这一夹几乎无蜇丝。
作为女主人,我很尴尬。
我会写点小稿,也算第二职业了。我想把话题扯开。
模苏写稿有些像马克思了。老田说。
哪里像?伊喜、妈妈和我异口同声地问。
马克思曾说,他写资本论所得稿酬连写这书时抽的雪前烟钱都不抵。模苏的稿费不够电钱、纸钱、墨水钱加寄稿的快件邮费。老田亮出谜底。
真是鬼打墙,转了一圈,又回到钱的坟茔。
写作不是为了挣钱,是我的爱好。衣可御寒,食可果腹即可,别无它求。古时讲富贵不能淫,我心里平衡,经商也不能淫。我面对着丈夫和以前的恋人,很决绝地说。
吃菜。模苏的手艺不错。妈妈为缓和气氛,用公筷把蒜苔夹到伊喜碗中。
既然模苏不肯做,我们做点什么吧。不下海也可以做。只要一次做成功,摸苏就可以买一台电脑了。伊喜面对老田说,好像餐桌上只有他们两人。
具体怎么做呢?老田前倾身躯,仿佛冬天里趋向火堆。
如今兴“做”这个词。“做”像个竹编的大筐,什么都可以塞进去“做”。做钢做铁做股票做军人,爱也是做出来的。甚至“作”也可以做——做作。
我从河南运一批货物来,你们在北京做。伊喜的双眉聚成堤坝,思考着说。
河南?有什么?红薯干吗?那玩艺现在也很贵,好几块钱一斤,叫红薯脯。妈妈很内行地说。
不。不是红薯干。伊喜边答边很小心地将碗内的蒜苔剔到桌面上。
为什么?我问。这是妈妈给他的,这不是太让老人家难堪?
伊喜苦笑了一下,说,我是不吃蒜苔的。
怎么了?我很吃惊,以前没听你说过呀!
以前是吃的,但现在不吃了。吃伤了,就像人有了伤心往事,再不愿重温。伊喜说。
这可是个细菜。合家团聚,喜庆宴席,都少不了蒜苔。这是个摆得上席面的菜。妈妈撇撇嘴。
我们那里是国家定点出大蒜的地方,一个蒜头有这么大。他指指盛饭的青花瓷碗。
你骗人。我说,那碗足能盛三两饭。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模苏,我骗过你吗?
那没有。我垂下眼帘。我不愿让老田觉出异样。
我们那儿的蒜头比红富士苹果还大。再过几天,蒜苔抽得像一片青箭。人人吃得啐口唾沫都是碧绿的,闻着便要反胃。这东西在北京现在卖多少钱一斤?
两块五。妈妈说。再过几天,也不会便宜多少。妈妈是个菜场通。
我们那里旺季只几角钱一斤。老田,我送你一个机会。我们都是当过兵的人,借用一个军业术语,我们进行一次商业演习。这不是海,连游泳池都不是,只是一个脸盆。下水之前在脸盆里先练练憋气。只有利润,没有风险。
我们那里盛产蒜苔。我可以收购到最好的蒜苔,所需费用由我来付。我找军车,从河南直运北京。一路上有高速路,风驰电掣,只用一天即可到。这些环节都由我负责,汽车费、汽油费、司机人头费、路上关卡费,都由我负责,这在我,小事一桩,不过举手之劳。但蒜苔运到之后,就是你们的事了,销往何方,什么价格,都由你们自去联络,我就鞭长莫及了。司机到了北京,卸下菜就走,剩下的戏,就由你们自己去唱了。怎么样?做不做蒜苔呢?
空气中充斥着蒜苔的气息,好像淡绿色无所不在的纱幔。
俗话说,好马跑不过青菜行……妈妈最先打破平寂……
老田咕嘟一声喝了一口酒,像喝茶。妈,这事我们是没有风险的。伊喜给了我们一个非常优惠的条件。假若赚了钱,那些成本费我都付给你,假如……
假如万一亏了,自然都算成我的。伊喜很豪爽地说,和老田碰杯。
妈妈像一棵老树,萌发新叶比灌木要慢,一旦明白过来,立时郁郁葱葱。我明天就到农贸批发市场去联系一下,听说外地来了莱,只要货色好,不用卸。小商小贩们就围上去了……
篷车一定要苫好,蒜苔怕捂又怕雨……多准备几手,万一车到那天北京市场饱和,立时开往远郊……最好先同几家大户打好招呼……他们热切地讨论。将我游离在一边。
伊喜要走了,同妈妈热烈地道别。
我们送伊喜下楼。
楼道里很黑。隔一层才亮一个瓦数很低的灯泡,因为楼梯里的电费由大家均摊,就有了这种俭省的约定俗成。
我把伊喜给找到了。可他已不是我心中的那一个。不知是谁的过错?或许我们都没有错,生活就是这样古怪。
夜风很凉,伊喜的车还没有到,远处建筑物上的瀑布灯,把街市布置的璀璨与黑暗愈加分明。
老田对我说,你为什么一直不作声?
我说因为你们讲的话我觉得陌生。
老田说,别害怕,伊喜不会坑我们。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对于他们衷心爱过的女人,一辈子他们都愿意帮助她。女人有的时候却会复仇。
老田与伊喜并肩站着。
我觉得冷,把手插进衣兜。手指碰到一块坚硬的手绢,仔细去摸,才分辨出那是一张纸片。我夹住它尖锐的折角,想起那上面有两个潇洒的字。
一种很美好的东西在我心中震裂,犹如蜡染布上无数的冰纹。但愿我们不再相逢。
我用手指纹动纸,它在我的掌中濡软,最后一用劲,它破碎了。
再见。
伊喜说。我们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