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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时代之万寿寺-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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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红线因为是近邻,也在被留的人之中。这些被留的人因为百无聊赖,又发现那个绷
在空中的人是一张良好的桌子,就决定在他身上打扑克牌。经过受刑者同意,他们就搬
来树桩作为凳子,在他身边坐下来。为了对他表示尊敬,四家的牌都让他看,他也很自
觉地闭着嘴,什么都不说。但是这里并不安静,因为受刑人的四肢在强力牵引之下,身
体正在逐步解体,他也在可怕的疼痛之中,所以时而响起“剥地”一声。这可能是他的
某个骨节被拉脱臼,也可能是他咬碎了一颗牙。不管是什么,大家都不闻不问。红线坐
在他右腿的上方,右肋之下。伸手拿牌时,右手碰到一个直撅撅、圆滚滚、热烘烘的东
西。她赶紧道歉道:对不起,不是有意挑逗你!对方则在牙缝里冷静地答道:没关系!
我都无所谓!严格地说,那东西并不直,而是弧线形的,头上翘着;也不太圆,是扁的。
红线问道:平时你也这样吗?回答是:平时不这样,是抻的──这就是说,假如一个人
在猛烈的拉伸中,他的那话儿也会因此变扁。在牌局进行之中,大家往后挪了几次位子,
因为他正变扁平,而且慢慢向四周伸展开来。后来他猛然喝道:把牌拿开!快!然后,
他肚皮裂开、内脏迸出、血和体液飞溅;幸亏大家听了招呼,否则那副纸牌就不能要了。
后来,那位偷牛贼说:现在我活不了啦。你们放心了吧?可以走了。此时大家冷静
地判断了形势,发现对方已被拉成了个四方框子。肠子、血管和神经在框内悬空交织,
和一张绷床相似。像这个样子想再要活下去,当然多有不便。所以大家同意了他的意见,
离开了这个地方。走时砍倒了几棵树,封锁了道路;这个地方和这个人一样,永远从大
家的视野中消失了。由此,对杀人这件事,可以有一个定义:在杀之前,杀人者要紧紧
地盯住被杀者,不给他任何活下去的机会;在杀之后,要忍心地离去,毫不留恋。在之
前之后中间,要有一个使对方无法存活的事件。对于这位偷牛贼来说,这事件就是被拉
成床框。在这个杀法里,事件发生得很快。别的杀法就不是这样。举例来说,有一种杀
法是把被杀者的屁股割开,让他坐在一棵竹笋上。此时你就要耐心等待竹笋的顶端从他
嘴里长出来。此后,他就大张着嘴,环绕着这棵竹子,再也挣不脱……对于这位女刺客,
则是把她的脖子砍断。要如此对待一个朋友,对红线是很大的考验。越是杀朋友,越是
要有平常心。身为苗女,她就是这样想问题。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还有一件需要补充的事,就是对于让自己被杀掉一事,那个女刺客没有平常心。她
对红线抱怨道:你看,我活着活着,怎么就要死了呢。此时红线趴在她的背上,双手抱
着她的肩膀,用舌头去舔她的发际,所答非所问地说道:你是甜的哎。然后又鼓励她道:
就这么甜甜的死掉,有什么不好。那个女人因此说道:我倒宁愿苦上一些。红线又把鼻
子伸到她的背上,就如把鼻子伸进了一个熟透的木瓜,或是波萝蜜的深处。她不禁赞叹
道:很好闻。那个女刺客说:她倒宁愿难闻一些。最后,女刺客终于转过半个身子,朝
红线抱怨道:你干吗要杀掉我!红线皱皱鼻子,冷静地答道:谁让你来行刺──这怪不
得我。那女人因此低下头来,她也觉得这话不该说。



在这个女刺客被红线逮住的事情上,我恐怕没有穷尽一切可能性。这个女人的身体
的质地像是一种水果。也许可以说,她像一个白兰瓜,但这种甜瓜在白里透一点绿,或
是一点黄色;但她的身体如前所述,是在白色里面透一点玫瑰色。找不出一种瓜果来和
她配对──应该承认自己在农业方面的浅薄。红线看着她的身体,总觉得把她一刀杀掉
之后不会流出血来,只会流出一种香喷喷的、无色透明的液体。因此她对杀掉这位朋友
感到无限的快意。顺便说一句,那个女刺客觉得大家既然是朋友,就没有什么不该说的
话,所以总在转弯抹角地求红线放了她。后来,红线觉得不好意思直接推托,就找了个
借口道:这家里我作不了主。这样吧,等会儿薛嵩回来你去求他。我也可以帮你说说……
那女人听后几乎跳了起来,带着深恶痛绝的态度说:求他?求一个男人?那还不如死了
的好!这个腔调像个女权主义者。在唐朝,每个女人都是女权主义者。不但这位女刺客
是女权主义者,红线也是女权主义者,她对这位被擒的刺客抱着一种姐妹情谊。但她还
是觉得刺客应该被杀掉,不该被饶恕。她还觉得杀掉刺客,免得她再去杀人,也是为她
好。





傍晚,薛嵩回家时,看到那个女刺客心定气闲的等待死亡,她真是惊人的美。此时
只有一件事可干,就是把她带出去杀掉;薛嵩也这样做了。那女人在引颈就戮时,处处
表现了尊严与优美。这使薛嵩赞叹不已。虽然她砍掉了他半个耳朵,但他决定不抱怨什
么。但是薛嵩看到的事件是片面的,还有很多内情他没看见。红线看见了那些内情,但
她决定忘掉这些事──记住朋友的短处是不好的。比方说,下午时那个女人曾喋喋不休
地说道:她觉得自己有种冲动,一见到薛嵩就要朝他跪拜,苦苦哀求他饶她一命。当然,
她也明白向男人跪拜、哀求饶命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她真不知怎样才能抑制这种冲动。
而红线把头从她肩后探出来,注视着那女人的胸前。她觉得她的乳房好看,就指着它们
说:能让我摸摸吗?刺客答道:怎么不可以,反正我要死了……总而言之,那女人在为
死而焦虑着,红线却一点都不焦虑。那女人发现红线心不在焉,就说:你怎么搞的!一
点忙都不帮吗?红线把手从她胸前撤了回来,说道:我能做点什么?噢!我去给你烧点
姜汤水。说着就要离去。这使刺客发起了漂亮女人的小脾气:喂!你一点主意都不出吗?
根据我近日的观察,越漂亮的女人越会朝别人要主意,而我在出主意方面是很糟糕的。
红线听了这句抱怨,转过身来,吐吐舌头说:没有办法,我岁数小嘛。然后她就去烧姜
汤了。
就我所知,红线不是那种对朋友漠不关心的人。在烧水时,她替刺客认真的考虑了
一阵,就带着主意回来了,这主意是这样的:你可以在笼子里住上一段时间,等到不怕
了再杀你──不过不能长了,这笼子是我有用的……那女人看了看身后那具棕绿色的囚
笼,又看看红线那张嘻笑的小脸,明白了这是对她怯懦的迁就,除了拒绝别无出路了。
这就是说,除死之外,别无出路……于是,她跪了起来,摆正了姿式,坐在自己腿上,
把手枷放在大腿上挺直了身体,说道:我明白了。就在今天晚上杀吧。不过,这两块木
板可真够讨厌的,杀的时候可得解下来。红线马上答道: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她为她
高兴,因为她决定了从容赴死,所以恢复了尊严。
如前所述,那女人被杀时没有披枷带锁,只是被反拴着双手。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红线说,等薛嵩回来,我们就是两个人。两个对一个,谅你跑不掉。可以不捆你的手。
那女人想了一下说:捆着吧。不然有点滑稽。她是被一刀杀掉的,红线建议用酷刑虐杀
她,还觉得这样会有意思,但她皱了皱眉头说:我不喜欢。这主意又被否定了。当晚薛
嵩揪着她的头发,红线砍掉了她的头。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红线自己对揪头发有兴趣,
想让薛嵩来砍头,但那女人说:我喜欢你来砍;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红线不想把她
的头吊上树梢;但那女人说:别人都要枭首示众,我也不想例外。一切事情都是这样定
的,因为那女人对一切问题都有了自己的主意。最后,红线建议她在脖子上戴个花环,
园里有很好的花,那女人说:不戴,砍头时戴花,太庸俗,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晚上,薄雾降临时,听到有人从寨外归来,她对红线说:拿篾条来捆手吧──可不
要薛嵩用过的。红线就奔去找篾条。回来的时候,红线有点伤感地说:才认识了,又要
分手……要不过上一夜,明早上杀你?早上空气好啊。对于这个提议,她倒是没有简单
的拒绝,而是从眼睛里浮起了笑意:来摸摸我的腿。红线在她美丽的大腿上摸了一把,
发现温凉如玉──换言之,她体温很低。那女人解释道:我已经准备好了。不想重新准
备。于是,红线给她卸开手上的木枷,她闭上了眼睛;坦然承认道:整整一天,她都在
研究怎样开这个木枷,但没有研究出来;现在看到怎么开,就会心生懊悔。然后她睁开
眼睛,对红线说:我很喜欢你。红线说:我能抱抱你吗?那女人狡黠地一笑,说:别抱,
你要倒霉的;就转过身去,让红线拴住她的手。就在薛嵩走进院子时,她让红线打开了
她的足枷。就这样,除了杀死她之外,什么都没给薛嵩剩下。
很可惜,这两个朋友走向刑场时,却不是并肩走着。红线走在后面,右手擎着刀,
刀头放在肩上;左手推着那女人的肩膀──左肩或右肩──给她指引方向。因为友谊,
她没有用手掌去推,觉得那样不礼貌。她只是用指尖轻轻一触。红线说:别想跑啊,这
地方我比你熟──这意思是说,她跑不掉。那女人侧着头,躲开自己的散发说:怎么会?
我不想失掉你的友谊。她还说,你还保持着警惕,我很喜欢这一点。除了是朋友,她们
还是敌人,在这些小事上露出蛛丝马迹。到了地方以后,刺客往地上看了看。这是一片
长着青苔的泥地。红线猛然觉得不妥,想去找个垫子来。那女人却说:没有关系,就跪
在地下。一般来说,跪着有损尊严,但杀头时例外。这时是为了杀着方便。倘若硬撑着
不跪,反倒没有尊严了。
在死之将至时,刺客和红线还谈了点别的。有关男人,刺客是这样说的:男人热烘
烘的,有点臭味。有时候喜欢,有时候不喜欢。后来红线时常想起这句话来,觉得很精
辟。有关性,前者的评论是:简单的好,花哨的不好,这和死是一样的。这使红线的观
念受到了冲击,想到自己期待着被薛嵩打晕,坐在高楼一样的囚车里驶入凤凰寨,也有
花哨的嫌疑。有关女同性恋,刺客说:有点感觉,但我不是。红线马上觉得自己也不是
同性恋者。有关薛嵩,她说:看上去还可以。红线对这个评价很满意。有关谁派她来杀
薛嵩,刺客说:这不能说。红线想,她答得对,当然不能说。总而言之,这都是红线关
心的问题,她一一做了解答。她还说:同样一件事,在我看来叫作死,在你看来叫作杀,
很有意思。很高兴和你是朋友。杀吧。此时她跪在地下,伸长了脖子,红线擎着刀。红
线虽然觉得还没有聊够,但只好杀。杀过之后,自然就没有可聊的了。



对以上故事,又可以重述如下:那个女人,也就是那个刺客,潜入凤凰寨里要杀薛
嵩,被红线打晕逮住了。刺客被擒之后,总是要被杀掉的。对于这件事,开始她很害怕,
后来又不怕了。怕的时候她想:我才二十二岁,就要死掉了。后来她又想:这是别人要
杀我呀;所以就不怕。但她依旧要为此事张罗,出主意,做决定。举例来说,她背过身
去,让红线用竹篾条拴她的手,此时红线曾有片刻的犹豫,不知怎样拴更好。那女人的
身体表面,有一种新鲜瓜果般的光滑,红线不知怎样把竹篾条勒上去。她就出主意道:
先在腰上勒一道,然后把手拴在上面;来,我做给你看。说着她就转过身去,但红线异
常灵活地退后了很远,摆了个姿式,像一只警惕的猫;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小声说道:
别骗我呀──假如红线不退后,她就要把红线拴住了。
那女人的计谋没有成功。后来,她只好惨然一笑,又转了回来,背着手说:好吧,
不骗你。来捆吧。于是红线回来,把她捆住。就按她说的那种捆法,只是捆得异常仔细:
不但把两只手腕捆在一起,还把两个大拇指捆在一起。她还想把每对手指都捆在一起,
但那女人苦笑着说:这样就可以了吧?再仔细就不像朋友了。红线觉得她说得对,就仔
细打了个扣,结束了这项工作。然后她退后了几步,看到细篾条正陷入刺客的腰际,就
说:你现在像个男人了。这意思是说,从侧后看,她像个用篾条吊起龟头的男人。那女
人明白了这个意思,侧过头来惨然说道:不要拿我开玩笑啊,这样不好。想到这女人就
要被杀掉,红线也惨然了一阵,然后又高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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