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文星意觉人间难熬。
人,特别是人上人的人,为什么还不如一个勤劳的蜂王有自觉性,有群众基础呢?竟能被人民痛恨到这步田地。
会议开始了。
参会的人各归本位;都戴着红彤彤的“红卫兵”与“造反团”等袖章。但也有一小部分没有戴,他们并不是不想戴,更不是忘了戴,而是他们没有资格戴;是这支队伍不用他们革命,文星也是其中的一员。她接受斗私批修时和宛伶近坐受批评的教训,所以拿了个小凳子和她同样受排斥的几个男女近坐。
哪知这种表现惹来了杀身之祸。
高坐台上的领导,沉着脸大声叫喊:“那些没戴红胳膊箍的逍遥派,是不是想背叛革命,叛国投敌呢?你们看!他们的自觉性很高,自然就走在了一起。”
啪啪!
领导随手拍了几下桌子,又环视一下整个会场,更高地提起嗓音说:“告诉你们,今天,不仅是打倒当权派,你们这一伙更是专政的对象。”
文星他们听了犹如热锅上的蚂蚁,都低着烧红的脸,慌慌张张另找坐位。革命的同志们都有革命的眼光,看见他们这些人前不是后不是的,都主动招呼与自己一处坐。
秋园大队的村民恰巧和教师队伍邻近坐着。妇联主任大胆走出队列,把文星拉在她身边坐下说:“这些狗官才是些疯子呢,他们是歪曲政策的罪魁祸首。什么不光是打倒当权的?这是为给他们当权的开路和分担罪责呗。”
冀文星悄没声地偎在主任身边;压得低得不能再低的话音说:“小声,当权的也不是尽坏人,不过忠魂也得经过鬼门关呢。”
主任又要说什么,文星暗暗用两指捏了一下她的大腿,意思是叫她知道台上台下在注意她俩。
会议一直进行到下午三四点钟。
散会后,教师们紧接着各自动笔写大字报;可是你问我我问你;究竟该写什么?给谁写?怎样写?他们好似刚入学的小学生上第一堂课。
叽叽喳喳,整个大教室吵得乱哄哄的。
王成毅要求同志们各写各的,不许交头接耳,不许写得千篇一律。各人应该有各人的观点,主要是对准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和地富反坏右分子,以及真正的叛徒特务与反动知识分子,对他们的子女要重在表现。成毅要求大家一定要坚持原则,正确贯彻执行政策,不要漏掉一个坏人,但更不能错打一个好人。王成毅的话音刚落,人们又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议论纷纷:
“讲得好,上边的政策一直是团结两个百分之九十五即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干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群众。哪里许可这些官儿乱伤人;败坏党风;歪曲政策;错传圣旨呢?”
“是的,当领导必须有水平,对政策正确贯彻执行。”
“有水平算什么?得会水上游哩!能捞住稻草才够得上能手呢。”
“老天爷,咱们这儿还安静着喽!听说其他学校的书记、校长的权已被造反派夺了。封门、揪斗、夺政权闹得怕喽!”一位老教师惊恐道。
“是呀!还听说一个教员竟能揪下了书记的一只血淋淋的耳朵喂了猪。哎呀!真是惨不忍睹。”
“一只耳朵算啥?揪了它更省心,免得听这乱哄哄的可怕声。”
大家听之都闭着眼睛摇摇头,唉声叹气……
这边议论的议论。
那边计谋的计谋。
教师兼教导工作的侯其林和许三云、沈谋汉是造反队伍的领头人。他们拉了魏克明和女教师张英出谋划策,研究怎样斗争,怎样夺权,先该从谁身上开刀。
魏克明首先主张先从王成毅开始。
他说成毅在其他学校工作时腐化堕落:他眼帘下闪过了张妞魁,他记忆中青纱帐里跑着的王成毅。
王成毅管人过严,命令太硬,人们叫他恶豹子,哼!谁吃他那一下子呢?他的文星出身不好又娇气,还有海外关系。说不定他家还藏着特务。各行各业的红卫兵造反派都在串联,应该出去搜集搜集他的材料。同伙听了都欣喜雀跃,几乎是异口同声:“好!这是揪斗王成毅的第一手材料。”
侯其林恶狠狠地吱吱咬牙道:“别着急,打倒一个再来一个。我先坐了书记那把交椅;再给许三云争成毅那第二把手。任命沈谋汉为军师高位;魏克明给咱掌管事务大权。张英做好地下工作,并当妇女们的领头人,行吗?”他说着与同伙们都成了笑面夜叉。
很晚很晚了,议论者们都执笔无文,最后只好写了些大道理和口号:
坚决打倒走资派……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打倒牛鬼蛇神!
文星他们正执笔默默抄写,魏克明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哎呀!你究竟想打倒谁哪?那得写出名字才行喽!”魏克明很神气。
他又像教师辅导学生,在每个人跟前指点了一下,但他的唠叨没有起作用。
一阵,又走来侯其林等人大声斥责:要写得具体深刻呀!再浮浮浅浅可不行呀!哪怕是一个组长也是当点权的啊!必须写得有名有姓,写不出质量来别想散会。”说着怒气冲冲地走了。
谁给了你们权力?口气倒不小,还没接管就想压人,呸!一位女教师睥了他们一眼喃喃道。
一会儿,那位女老师叫冀文星说:“文星,文星,来我这儿写吧,咱们研究研究。”
文星摇摇头给她送去不敢乱地跑,得赶快写的眼色。
她的笔锋与众不同,既没写打倒谁,也没喊空口号,而是自我检查,虚心接受再教育。她只以为自己还写得不错,哪知被许三云恶狠狠地夺走了。他将文星的大字报高高举在手里向全体高喊:“你们看!这叫事不关已高高挂起,不愿坚决斗资,却在浮浮浅浅演说自己。”
许三云哈哈大笑。
全场人沉默寡言不答不理。长久地沉默、沉默……
突然一位年轻人打破了沉默,冷冷地说:“斗资?谁有走资的心,谁有走资的行,最数自己了解自己。”
他说惟有自己对自己才能挖得干净斗得彻底。每日啃着糠面,穿着粗衣,哪像是走资?
全场人听了一个个失魂落魄,吓得直愣着眼睛大气不敢出。
冀文星暗暗思虑:“这青年的正色敢言虽然令人起敬,可惜他单人匹马孤行己见,恐受祸乱者暗算。唉!还不是由自己引起的……”
她为那年轻人担心害怕,但出乎她预料的是许三云不但没有斥责那年轻人,反而笑嘻嘻地向他摆摆手说:“坐下,小主任,别发怪论,你是贫农的儿子,应该与我们一道紧跟形势闹革命,踢翻走资派,牢掌无产阶级刀把子哪!”
年轻人白了他一眼嘟哝道:“乱臣逆子,随风倒,美其名曰……”
许三云再不敢正视这位贫农的儿子、烈士的后代。他又指东划西罗嗦了一气走开了。
大家对那年轻人互相投送着敬若神明的目光。
那年轻人在大家赞颂和关注的气氛中,又冲着许三云的后背直言正谏道:“喂!还要继续写吗?你没听见呀?已经鸡叫了啊!”
教师们一听那年轻人又向许三云喊了这么一句,有的悄声拍手响应,但是大部分却慌得低下头嚓嚓嚓地写起来。
二
写大字报直到凌晨。
冀文星没有回秋园小学,住在了王成毅的办公室。
刚刚躺下,只听得隔壁书记办公室“乒乓”乱响。紧接着,书记惨叫一声,“哇哇”大声哭起来。
“再哭!宰了你,起来!规规矩矩地接受对你的再教育。”
成毅一肚明白,文星散魂落魄。
成毅要出去相救,被文星一把拉住说:“哎呀!现在谁也救不了谁,要救,得等人家走了,再去看他。”
成毅咬着牙停住了脚步。
一会儿,造反派侯其林和许三云等人高喊:“天一亮,你就到后院那个黑房里住,这个门要封了。你看!你的书柜上的封条动着一点,都得由你负责。”
说话间,“砰”的一声带上门走了。
成毅两口子疾步到书记室,可怜的钱祥圪蹴在床前无声地哭泣。他两手抱着头,地上扔着一大撮头发,鲜血顺着手指间滴在袖筒里。黄瘦的脸上血泪交零。他一见成毅和文星又惊骇万分,好像要往床底下钻。
“钱老师,不要怕,我们是来看望您的。”文星突然哭出声来说。
随即,成毅又给他倒来杯开水。
“老钱,上床歇歇,你要挺起腰杆来呀!这才是难关的开始啊!还得争取活下去才好哩。天一亮,可能人家又要来揪斗你,是不是?”
钱祥老师点点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人家说了,要揪斗。”
他喘息了一气又说:“老弟,咱们共事这么多时候;您觉得我怎么样?有什么地方表现出想走资?有哪些地方表现出想背叛革命,想与人民为敌?特别是那腐化堕落表现在哪些地方?兄弟,您给我说说呀!他们为什么这样凶恶?我怀疑不是上级的指示,而是奸臣在歪曲良策。”说完,蓦地站起身,伸出血淋淋的双手紧紧地捉住成毅冰凉冰凉的十指久久地不放。
成毅夫妻噙着两眼泪无言可答,他们内心里知道钱祥确实是个好人。从他的工作方面说,忠心贯日;从他的革命态度说,处处坚持原则,时时注意正确贯彻执行党的政策,并且相信群众,依靠群众,与成毅几个副手团结如钢;从他的生活作风上来说,他那瘦小的个子齐年尽月穿一身黑灰色补补钉布衣布裤。人们有句俗话说得好,嫖干净赌邋遢,你看他,既不像赌更不像嫖,不只是操外心,就连和他的妻子也无空儿多见面。只有高高的颧骨的方脸上,那张嘴巴一见了歪风邪气及无原则的事,总是直撅撅地说教人家。个子虽然不高,但长相标致,那两条健美的腿没乏没累地为工作跑跳着。他的双手硬茧不褪,是热爱劳动的象征。一个人钻在校园的试验田里;锄草种菜管理庄稼。特别是少有的书记代课站在第一线上;感动得教师们都喊他“能吃苦,好带头”,与他年纪相仿的教师就干脆当名字叫他“好带头”。然而,带头带得反被揪了头。
他怕,他气,他伤心。他此刻的头脑疼痛、沉重。哭着,哭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文星两口子见钱祥老师好不容易入眠就退了出来。
成毅还在打着香甜的鼾声,文星蒙眬的眼睛正在凝视着拂晓鱼肚白色的窗户,一阵急促的铃声将他俩唤醒。
王成毅蓦地坐起身问文星:“你一直没睡着吗?”
文星点点头。
“唉唉,瞎操心,快起床吧,今天还要开批斗大会。”
全体教师都是草草吃了点和子饭,就肃立在会场上。
批斗钱书记的大会真够无情。而无情者却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好部下”,也就是他所认为的忠臣干将、心腹和知己。然而,他的心腹知己,竟能将他踢倒叫起来,推倒喝起来。在平地上还不够,又叫他站在凳子上自我检查回答问话。说不对,就将他一棍子打到台子下,跌在人群里。遇到好人还好说,否则,又得挨一顿好揍。甚至揪头发、揪耳朵、扭胳膊、打脸,一阵子就把他捏成个血人儿。
谁要为他哭,谁就是走资派的马童。
冀文星“咕咕”咽着泪水暗想:“天哪!这样要中伤大多数人哪!”
她看着黑压压的全场人,有低头的,有圪蹴的,有瞪眼的,还有大胆流泪的,只有极小部分在台前帮凶的。
“老师,快站起来,不要哭,看人家治罪。”文星对身旁的一位老教师附耳悄声。
“我倒怕他们哩,他们在杀害忠良,任意胡为。呸呸!”他又朝台上台前唾了两口。
文星听了吓得面如土色,感到在此地不妙,才慢慢挪动身子,磨蹭到安全的角落中。她,躲在茅房里才敢伸手揩泪。
钱祥书记在冷水的喷洒下死去活来。
会散了,校院里静悄悄的,只是不时从后院的一间小黑房里,传来钱祥的呻吟声……
志再坚,骨再硬,也硬不过严刑折磨。
月刚一度圆的子夜时分,钱祥见看守他的人睡熟了,就匍匐在离这间黑房子不远的一口院井边,用两只血手左右开弓,在井边的青石上留了几句话:“我冤枉,我是受害者,我不是这场革命斗争的对象,希望后人鉴别吧。”
他先伸下头看看不深的井底,月光照得水面镜一般的明亮,他的眼睛却模糊了:平镜似的水面上忙碌着他七旬有一的双亲。
苦累着他三十有六的妻子。
蹦跳着他未尽少年时代的一子一女。
他的脑子轰的一下,泪水泉涌而出。并随手捡起一块石灰遗诗一首:
井石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