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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秋冬-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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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完散会,关隐达埋头慢条斯理清理桌上的文件,谁也不看。他今天临时打乱
原来的议程安排,有意在研究城市防洪问题时不听取财政等几个部门的意见,就是
要镇一下那些不太听话的头儿。有的人长期把持—个单位,八面威风,好像县长都
要让他几分。县长决定的事,要是他们不点头就行不通。这么下去,政府权威何在?
他了解他们,他这么做出的决定,肯定他们会从中作梗。他原来总担心他们不听他
的,现在他就希望有个人出来同他作对,他好来个杀鸡吓猴!
    关隐达把最后一份文件收拾好,慢慢地拉上公文包。其实他的牙齿都咬了起来。
依他现在的啧啧,他拉公文包拉链应该是飞快地刷的一声。但他屏息静气,放缓了
一切动作。大家走得差不多了,他才出了会议室。却见朱琴等在外面,像是有事要
说。关隐达就笑笑,说,还有事吗?
    朱琴说,关县长,城市防洪的问题,我赞同您的意见。不过,按水利局的意见,
财政的压力太大了……
    不等朱琴说完,关隐达笑道,您不是说赞同我的意见吗?您明明知道,水利局
的意见经我认可了,就不只是水利局的意见,而是我的意见,是县政府的意见了。
你今天还是来了,不来的话,我们研究完了会再来征求你的意见。
    关隐达边说边走,面带微笑,却不回头。他这几句话分量很重,比脸红脖子粗
地骂人还叫你难堪。朱琴跟着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红着脸站在那里。建委主任、
国土局长等几位也站在走廊,想同关隐达说什么。见朱琴好像弄得没趣,他们就像
什么也没看见,低头走了。

    有几项重要议题县长办公会研究了,还须提交县委常委会研究决定。关隐达交
代马志坚同县委办衔接一下,争取常委会早点研究。纯粹研究工作的常委会,关隐
达还是被邀列席。
    马志坚同陈兴业联系了,陈兴业说按照安排,明天是常委会,可不知向书记哪
里去了,弄得我们通知也不敢发。他平时的活动都同办公室打招呼的。他的司机也
在家,秘书也在家,他到哪里去了呢?
    马志坚是个急性子,办事又认真。他找关隐达汇报这事,那样子就像自己工作
没做好似的。关隐达却没事一样,说,向书记不在家的话就不要急嘛!反正那些事
要等县委来决定。
    关隐达说得这么平淡,心里早明白八九成了。他知道向在远一定上地区去了。
既然司机和秘书都没有随去,说明向在远这人做事滴水不漏。可以猜测,一场你死
我活的争斗已进入白热化了。关隐达不属于这场争斗的任何一派,但谁胜谁败,同
他却是休戚相关。
    一连三天,谁也没见到向在远的影子。机关大院看上去一派平和,关隐达却总
觉得不对劲,似乎空气中也弥漫着某种怪异的气息。事实上,外面早有种种议论了,
多是说向在远被停职反省了,有的说是因为经济问题,有的说是因为嫖娼。说起男
女事情,人们的兴致总是很高的,就连老早以前有些领导的奇闻逸事也被翻了出来。
说是有一年大年三十,机关吃团年饭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县委书记。全体机关干
部架着筷子左等右等,菜都全凉了,还是不见县委书记驾到。县里其他领导急坏了。
那会儿正搞着阶级斗争,大伙儿时刻警惕的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生怕县委书记被阶
级敌人谋害了,便急急忙忙向地委汇报。地委领导深感事情重大,连夜派地公安处
的同志赴县里侦查。县委还紧急成立了“除夕行动指挥部”。可正月初一大清早,
有人见县委书记从县广播站出来了。原来早就风传县委书记同广播站的女播音员白
丽相好,但有领导出来训人,说这是政治谣言,是往县委脸上抹黑。这会儿大家都
知道县委书记同白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但很长一段时间,人们也只是在背地里说,
谁也不敢公开散布这“政治谣言”。后来这位书记倒了台,大家就说得有鼻子有眼
了。有人说难怪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听见广播里有喘气的声音!
    只是这些七七八八的话关隐达都听不到。不过他也想象得出,人们肯定会有多
种猜测。县里头儿的行踪从来都是引人注意的,县委书记失踪几天了,什么议论都
会有的。他知道秘书小张说不定会听到一些话,但小张不说,他也不好问。小张不
像他原来的秘书小顾,小顾同他知心些。他也知道,小张的不知心,多半是因为他
自己这个县长当得窝囊。
    这天晚上,儿子学校开家长会,陶陶去了。通通在自己房间里做作业,关隐达
独坐在书房里。电话铃响了好多次,他不去接。他把手机也关了。向在远已失踪五
天了。这几天,县里事情千头万绪。日常工作不说,单是群众上访就让他头昏脑涨。
昨天氮肥厂的工人来了一百多,今天又来了几百煤矿工人。对工人群众硬又硬不得,
软又软不得。工人不为别的,只是要饭吃。他不能亲自出面,他一出面就连个退步
都没有。他尽管在后台操作,心里照样急得像火烧。政府大门口是成群的工人,他
回到家来,家门口还守着那位老太太。这样的县长,他真的不想当了。
    这几个月,每当感到焦头烂额的时候,他总想起回老家。他的老家在黎南县北
去四百多公里的一个县。那也是一个山区,村子坐落在一个山间盆地,有着平坦而
肥沃的田野。四周弥望的是绵亘不尽的山梁。他家的屋后有一条小溪,溪水不大,
却终年不枯,清澈见底。他越来越怀恋家乡。家乡并不富裕,自己从小就盼着出去
做个城里人。他发奋读书,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才终于有了今天。可现在,他反而
总是向往他的乡村了。乡村是那么美丽而宁静。他很想回去,把老家的房子翻修一
下,房子周围多栽些树。如果不嫌酸腐,他也许会在门上贴几副对联。自己弄不出
好对联的话,有现成的名联也很贴切:青山不墨千秋画,流水无弦万古琴。
    可他终究回不了老家,那个迷人的山村永远只能是他的心灵逃避之所。他现在
只能在这里,在这个危机四伏的黎南县,充任一个尴尬的角色。
    一直没有向在远的消息,真不知最终鹿死谁手。关隐达这些天脑子里尽是些地
委书记宋秋山和专员陆义的影子。他今后的命运,就取决于这两人谁胜谁负。如果
陆义占了上风,他关隐达就彻底完了。想到这些,他顿觉四顾茫然。他好长时间没
抽烟了,今晚特别想抽烟。
    他连抽了好几支烟,感觉有些飘然。这时,陶陶回来了,进屋一看,挥手撩着
烟雾,说,你好不容易戒了烟,又抽什么呢?
    关隐达不做声,仍低头吸烟。这一段陶陶不太同他说话,他心里有数。宋秋山
任地委书记以后,对她的老父亲也不怎么尊重。他想夫人一定认为他不该当告密者,
更不该讨好宋秋山。
    见陶陶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说,我知道你这几天不舒服,是对我有看法。那
告状信的事迟早是要暴露出来的,我无意间知道了这事,只是把暴露的时间提前了。
这无所谓道德不道德。仅此而已。宋陆两方,也说不上正义与不正义,依我看他们
是一路货色。当然,我把这信交给宋秋山,就让宋秋山取得了主动,这的确是帮了
他的忙。这也只是因为在他两人的争斗中,宋秋山占的优势多些,取胜的可能性大
些。不然的话,我也可能把这信交给陆义。当然,真是这样,我就装作不知道这回
事了。因为这事十有八九就是陆义亲自策划的。你不要拿这种眼光看我。我这么做,
在常人看来,的确有些滑头,甚至卑鄙。但官场上的事情,你不能简单地用道德标
准来评判。我要摆脱窘境,不这样又能如何?这只能说是策略,当然你说是权术也
无妨。
    陶陶目光幽幽的,像陌生人一样望着男人。
    关隐达不望陶陶,抬着头,眼前一片空茫。他继续说,你是知道的,我在官场
这么多年,算是正派的。我近来反省自己,我也许吃亏就吃在正派。别人弄手脚你
不弄,就是一种不公平竞争。当然我不是说今后我就要弄尽手脚,做尽小人。这次
我向宋秋山告了密,我也不认为这是在做小人。我怎么不希望,大家都做谦谦君子?
你好好工作,有德有才,领导就赏识你,就给你委以重任。这样多好!可是搞政治
不是拜菩萨,只要有好的愿望就行了。恰恰相反,现在你越是按照正常的思维去为
人处世,你越会处处碰壁。你也许认为世道不行了,人们都邪门了。可现实就是现
实。你得在现实的基础上想问题、办事情。再正派的人,你要在官场有所作为,想
真正为老百姓做些事情,也先得好好地保住自己的位置。不然,只有像孔老夫子说
的,“君子乱世则隐,治世则出。”但依我看来,世道的治乱是相对的,没有绝对
意义上的治世。那么大家就只好都去当隐士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陶陶说,你说着说着就是玄玄乎乎的大道理了。我知道你是个正派人,只是这
次的事让我心理上接受不了。我总觉得你这么鬼鬼祟祟换取一官半职犯不着。再说
当官又怎样?父亲一辈子官虽不大,但在常人看来,当到地委书记,也算够风光了。
可我看父亲这辈子并不怎么幸福。刚退下来那阵子,我感觉他特别痛苦。直到这几
年他把一些事情想通了,日子才好过些。他现在一天到晚只是写字作画,对官场上
的事概不关心。
    关隐达很有感触似的叹道,是啊,他老人家倒是洒脱得好。正像有句老话说的,
英雄到老皆皈佛,宿将还山不论兵。
    关隐达口上这么赞叹着岳父大人,心里却不以为然。他当然欣赏真正的超凡脱
俗,但他疑心岳父现在的通达也许是一种逃避。浸染官场一辈子,怎么可能说明白
就朋白?说潇洒谈何容易!没有过成功,就没有资格说平淡。不过岳父大人再怎么
样也的的确确风光过,他还有资格说说淡泊。自己如今的处境,说潇洒也好,平淡
也好,都只能是一种畏缩。
    陶陶见关隐达本已开朗的脸色,这会儿又凝重起来了,就说,我俩不要再说这
事了。反正一条,我不像一般的官太太,不希望你一头钻进仕途出不来,更不愿你
做庸俗的政客。好吧,休息吧。
    陶陶去看看儿子,见儿子自己早上床睡了。两人洗漱一下,就进了卧室。上了
床,陶陶说,我觉得奇怪,我刚才回来时才八点多钟,见老太太不在门口了。她平
时都是晚上十点多才走,从来没提前回去过哩。
    关隐达笑了起来,说,没看见她倒惦记她了?
    今天陶陶显得很温存,关隐达就有了那意思。他闭上眼睛,脑子里充满五光十
色的幻影。他在夫人面前一来激情就是这个反应,但这种感觉似很陌生了。他为找
回这种感觉而激动。
    关隐达痛痛快快地倾泻了满腔激情,似乎也消释了心头的块垒。夫人永远像个
小孩,一会儿就睡着了。关隐达却越发清醒起来。能回家乡多好!他又想起了家乡
那片田野。小时候,每年夏天,田野里总是落满了白鹭。白鹭安闲而优雅,在那里
从容觅食,或者东张西望。他那会儿真有些傻气,总想同那些白鹭一块儿玩。他便
悄悄地跑到田垄里去。可白鹭见他走近了,就扑扑地飞了。白鹭不会飞远,就在另
一个田埂上又落了下来。他便又小心地走过去。白鹭就这么同他捉着迷藏,他便愣
头得脑在炎炎烈日下做着不醒的梦,晒得黝黑发亮。但是,当他离开家乡时,夏日
的田野早没有白鹭了。听说这些年,白鹭又飞了口来。这是关隐达心灵深处永远的
风景。但他羞于向人说起这些,就连对陶陶他也没说过。他怕人们背后说他幼稚,
说他是个大孩子。他甚至还私下分析过这种怪现象,发现如今一切纯真、天然、善
良、美好情愫,似乎都成了不成熟的,甚至是可笑的。而成熟则是冷酷无情、八面
玲珑、老于世故、见风使舵……

    第二天,关隐达打开门去上班,见老太太不在门口,不禁松了一口气。兴许老
人家想通了?或者坚持不下去了?
    他一路上同人打着招呼,留意着人们的表情,想看出些什么消息来。但别人给
他的都只是探寻或猜测的目光,都想从他的脸上知道些什么。
    办公楼前候朝的人没有了。向在远失踪了,这里就没有三三两两等候的人们,
说明黎南这几天出现了权力真空。
    关隐达没有想到这一层,他只是想这次向在远真有些奇怪,怎么可以放着这么
一大摊子事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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