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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依旧说不出话来。
许久,她把泪洒净,可是更不能说话了。她告诉松叔叔什么呢?她自己有那么多的委屈,已经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净的,况且还有松叔叔的事呢!想到松叔叔的事,她觉得自己的委屈简直值不得一说:她自己到底还是活着,而松叔叔的独子,与新媳妇,都倒在田里呀!她不能不告诉他,但是怎样告诉呢?
“走吧,屋里去!”松叔叔说。
她不动,屋里去不得。一到屋里,他能不问铁柱子吗?有房,有地,有钱,那有什么用呢,假若人是在敌人的脚底下!“什么时候来的?莲姑娘,没有见铁柱子吗?”松叔叔问。她怎么回答呢?她必须回答,即使扯谎也比楞着强。“他在田里干活儿呢,我没惊动他。”
“呕!”老人口中不说,而心中很满意儿子这样辛勤,“媳妇呢?”
“也作活哪!”
“看!那个畜生!我嘱咐了又嘱咐,别叫日本鬼子看见她,他偏带她下地!走吧!屋里去!”
她不能去!天已经黑了,难道“那个畜生”还不应当回来?
“松叔叔!”她无可如何的,狠心的,说:“你敢进一趟城不敢?”
“什么时候了,还进城?”松叔叔看了看天,“你要一定教我去,我就去!”他赶忙改了口气,表示出他对梦莲是绝对服从的。
“松叔叔!”她低声的说:“你要敢去,就赶快跑一趟,告诉石队长赶快准备!”
“准备什么呀?”
“日本人大概已经知道了他是……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知道!”松叔叔楞了一小会儿:“好!我去!教他赶急逃跑,是不是?”
“告诉他我已经出了城,教他也赶紧准备;他是逃跑还是留在城里,那就凭他自己决定了。”
“好,我去!”松叔叔开始往前走。“来,到屋里来,等我嘱咐好了铁柱子给你们作什么吃的,我就走!”“不用!不用!”梦莲又急又愧的拚命阻止他进屋子。“你快去!我会告诉铁柱子给我作饭!”松叔叔又往前走了几步。“你就由这儿斜插着走吧!松叔叔!我进屋里去!”她怕松叔叔看见屋中为什么不点灯。
老人迟疑了一下。
“快去,松叔叔!我等着你吃饭!今天我住在这儿!”“好哇!”听说她要住在这里,老人非常的高兴。“我快走!七点关城,我不会关在城里!”一边说,老人一边放开了脚步。
见老人走去,梦莲的心象一块石头落了地。可是她觉得自己太狠!地上摆着一对死尸,她还教老人冒险入城,太狠!但是,假若她不这样作,而教老人先看见死尸,他还肯去警告石队长吗?她不敢再去细想;惭愧没用,找出可以原谅自己的理由也没用。这是战争的时候,一切事都似乎另有一种逻辑。狠心或者是个必需!
她慢慢的走向铁柱子躺着的地点去。她很怕死尸,但是现在她决定替松叔叔作一点事,好去赎她欺骗他的罪过。她能作什么呢?去掩埋死尸?还是把尸首都拉到屋里去?她没有那么大的力气,胆量,与本领。她恨自己这样无能,这样娇弱。她或是抗战中的废物。废物!废物!她叫着自己。忽然想起来:死尸没有人看着,会有被野狗咬坏的危险。她至少须尽这一点看守着他们的责任!这个决定,使她的心里舒服了一点;她开始领略到能为别人作一点事的愉快,也明白了点为什么那些英雄们肯为国家丧命在沙场——人的最崇高的企图就是以很短促的生命求得永生的荣誉!她的痛快可是没有保持得很久。松叔叔回来又该怎办呢?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看见儿子冰冷的卧在血里,他还不得哭死吗?她心中乱成一团麻。她慢慢的在离尸身不远的地方走来走去,到无可如何的时候,她抬头数着天上的星。那些美丽的,永远眨眼含笑的星,把她的心吸到天上去,她觉得自己只是小小的一粒砂土,或是一点浮尘。她愿忘去一切烦恼苦痛,象星那样清闲自在。低下头来,她可是又看见地上那三块东西,由这三块黑的东西,她想到松叔叔,一山,父亲,石队长,唐连长,和无数的死难的英雄与义民。战争把她的天真的心里的秩序打碎,除非她能从新建设自己,她就不能再抓到生命的意义。甜美的记忆只能教人哭泣;弹去泪珠,挺起胸,才能得到新的生命。她体会到这一点,也盼望松叔叔能这样;她和松叔叔还能用他们的一点生命力量走入新的世界里边去!
二十九
王举人被捕的消息一会儿传遍了文城。饥饿的,受苦的文城人们互相传递这个消息;象忽然得到一点食粮或布疋那么兴奋。他们恨举人公比恨二狗厉害,因为多少年来他们给举人公的是尊敬与爱戴,他们想不到他会那么软弱卑鄙,至于和二狗同污合流。他的投降不但是给文城,也是给孔圣人,丢了脸。不错,他没有象二狗那样作威作福,狗仗人势的欺侮人。可是,他们希望于文城的代表人的不只是消极的少作些恶,而是积极抵抗敌人。
消息传到,他们不顾得猜测谁来代替举人公作文城的会长,因为谁作会长也是听日本人的指挥,绝不会有什么德政。他们要猜测的倒是王举人为什么被捕。假若他是为贪赃枉法,被日本人拿去,他们就不必再替他操心;他死,活该!反之,他若是里应外合,还替中国政府作事,而被日本人看破了,他们就一定还尊敬他,加倍的尊敬他!他们日夜盼望的就是文城的要人还和中国政府暗通消息,有朝一日国军攻到,好里外夹攻,把日本鬼子赶尽杀绝!他们到如今还没找到一个这样的人,所以他们切盼王举人也许在死去以前还作出一件体面的事!
不到一个钟头,第二个消息又流动开了:二狗将要作会长。大家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多少兴趣,他们早已想到过二狗会有那么一天更得意更厉害,整个的变成个日本人。对目前这个消息,他们只撇了撇嘴,象听说野狗又吃了个死人那样。他们不希望二狗会作出什么好事来,正如同他们不希望一条驴会变成骏马。他们只盼望国军来到的时候把日本人和二狗一齐杀掉。
老郑进了城,马上听到关于举人公与二狗的消息。他开始明白梦莲为什么逃出城去。他立刻看到危险,他想赶快转身出城。松林是他的家,家里有他的儿子,媳妇。每一看到危险,他便毫不迟疑的想到:那片松林是最安全的地方,和有他在家,他的儿子和媳妇才不至于闯出乱子来。他想赶紧回家。可是,他最喜爱梦莲,又佩服石队长。他必须找到石队长,才能有脸回家。他不能只顾自己和自己的儿子,人家石队长是为国家大事才冒着大险来到文城的。老郑不是个完全自私的人。
上哪儿找石队长去呢?假若举人公已经真个被捕,石队长还敢在王宅吗?假若他不在王宅,文城虽是个小城,可是黑灯下火的,岂不是海里摸锅吗?想到这里,他心中有些急躁。他必须在关城门以前出城,也必须找到石队长,而石队长究竟在哪里又无从打听!同时,他很愿去看看举人公,虽然他明知道无望闯进司令部去。举人公既是他的地主,又是老朋友,虽然举人公给敌人作事是个大错误,可是既然被捕总是可怜的。从那里,他想到:假若举人公真得罪了日本人,日本人便会没收王宅的房子和田产;田产入了官,他自己是不是还能作佃户呢?他自己那点积蓄还不够买田的,一旦他若丢了王宅的地,哪能很容易就租到合适的地呢?难道快六十岁的人还去给人家作短工吗?况且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哪一家不是连妇女小孩都下地干活,谁还雇人呢?老郑腮动得很快很有力,口中出了酸水!没了王宅的田,简直是没了活路。最迫切的是田地若被没收,他一家马上便没有了住处;他的草房是和地连在一块儿的。他自己还好办,媳妇怎好呢?难道还能教年轻轻的媳妇天天去睡野地吗?一生刚强正直的老郑,身上出了汗,腿有些发软。他没法怨天恨命;这一切都是因为文城来了日本人!日本人比旱潦的灾患还更厉害;旱潦不能,而日本人能,教他没有地方去睡觉!
一边思索,一边走,老郑几乎忘了他是干什么呢?走到一条小巷子口上,他忽然被一只手抓住,扯进巷口。他刚要张口,拉他的人已在他耳旁轻声的说:“快出城!”
老郑听出来,说话的是石队长。石队长已经改了装,嘴上还安了假胡子。
“梦莲,”老郑想极简单的说明来意。
石队长没等老郑说完,就问:“她怎样?”
“在我那儿呢,她教我来告诉你!”
“好!我已经有了准备!你快走!”石队长把老郑从巷子里推出来。
石队长的紧张,谨慎,热烈,教老郑忘了刚才的一切顾虑与忧苦。他想:石队长,无论情形如何,是必会偷偷逃出文城,而一定和日本人较量个高低的。石队长是唐连长第二!有这样的人,文城就必定会重见天日!放开大步,他走出城去。
满身是汗,他来到家门。没有灯光,奇怪!“铁柱子!铁柱子!”老人连连的喊,心中很不高兴。“给莲姑娘作了饭没有?什么时候了,还不点灯?”他不住的叨唠。房里没有一点声音,他不敢迈步进去。“莲姑娘!莲姑娘!这是怎回事呢?”
从黑暗中跑来一个人。他定住老眼仔细瞧。他还没能辨出黑影是谁,黑影已出了声:“松叔叔!”老人带着点气,象斥责小孩似的说:“莲姑娘!这么晚儿,怎不进屋里去呢?那个畜生呢?媳妇怎也不见了呢?”
梦莲想问老人见到石队长没有,可是她说不出话来。她来到最大的难关!她不能再不对老人说实话了,可是她准知道实话会要了老人的命的!她已经预备了多少多少安慰老人的话,现在见到了他,却一句说不出了;安慰的话象什么外敷的药膏,只能抹在皮肤上,而不能治疗心病。她知道,在敌人的魔手下,一个人的死亡是毫不足为奇的事。这可是不能成为使老人不动心,不哭死的理由。道理是道理,骨肉是骨肉。她知道老人没有钱,没有地,而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老人几乎不晓得老那么辛苦正直的活着是为了什么,假若不是因为他有个傻儿子。有子便有了一切,有子便有了永生。他会死,可是他的子子孙孙会永远活下去。她怎能告诉他:铁柱子已经死去两三个钟头了呢?
“莲姑娘!到底是怎回事?”老人有点着急了。“进来说!”她扯着老人往屋里走。
老人点上了油灯。在灯光中,他看见个脸色惨白,眼皮红肿的莲姑娘。
“莲姑娘!说呀!怎回事?”
梦莲立不住了;腿一软,跪在了老人面前,搂住他的腿。“日本兵……”
“日本兵怎样?”老人几乎是喊叫着问。
“铁柱子!”
“铁柱子?”
“完了!”
“完了?谁?”
“铁柱子!”
屋中没有了声音,灯花轻轻的爆了一两下。
三十
田麻子吸了几口烟,忍了一个小盹。睁开眼,他看清楚:自己白费了一片心机,完全失败!因他的报告,王举人下了狱,可是二狗并不感谢他,而只给了他五块钱!五块钱?那么大的功劳只值五块钱?可是,自己当时为什么伸手接过来呢?这五块钱是一座山,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只值五块钱!以后,他每逢向二狗张口,二狗必不会给他添价,因为他卖了这么大力气才值五块钱!他得罪了王举人,石队长,为是从二狗手中拿到一笔数目可观的款项或一个肥美的地位,可是他自己塌了自己的台!他恨他自己!
待了一会儿,他原谅了自己,转而去恨二狗。二狗已经出卖过他一次,这次也当然不会以德报德,二狗天生的长条狼,给狼作事,早晚叫狼吃掉,没错儿!假若他再去麻烦二狗,说不定二狗会二次出卖了他!文城有二狗在,就没有田麻子!
他又赊了两口烟,极快的,狠命的,吸下去。抹了抹嘴,他找了二狗去。他决定取强硬的态度,他身上残余下的一点武艺至少可以降服住二狗,他不能再低三下四的央求,而必须理直气壮的索要他应得的报酬!
“你又来干什么么?”二狗没有好气的问。
“又——来?”田麻子把那个难以消化的“又”字扯得很长,象要把其中所含的味道都砸尽似的。
“刚刚给了你五块钱!”
“五”字比“又”字还更难消化,他的全身都是硬刺儿!“我告诉你!”田麻子的绿面上发出一种豆绿色的光,“给我五万块钱!少一个,不要想完事!”
二狗的胆子本来很小,可是他善于软的欺,硬的怕。他看不起田麻子,又不知道他曾经练过武功,所以没把他放在眼里。“快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