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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城不是个富庶的地方,可是找几口猪,几百斤粉条,与几缸白干酒,还不是很难的事。很快的,肥猪,粉条,白干酒,由两位年高德劭的绅士——一高一矮——押送到河岸去劳军。两位绅士都带上了两包小号哈德门香烟,为是见了官长好敬烟,表示出文城的人是见过世面的。
可是,东西怎样抬去的,又怎样抬了回来。他们找不到营部。他们逢人就问,而且觉得那些人必定知道,可是他们只得到了摇头。两位绅士低着头,吸着敬客的哈德门烟,不住的念道:“这是神兵!这是神兵!来无踪,去无影!”“神兵”在不大的工夫已传遍了全城。大家都后悔了——他们曾经怀疑过:河岸上只有一营人,是否能挡得住敌兵?现在,他们完全相信神兵是以一当百的,即使敌人开来十万人马,也是自来送死。
他们去找唐连长,要从唐连长的口中证明他们的想法是完全正确无误的。
唐连长可是并不象他们那样乐观,他告诉他们:敌人要我们的城,我们就要敌人的命。城,在最后,也许丢掉,可是在丢了以前,要使敌人赔上顶多的血肉!他还告诉他们:我们军人要使尽方法,把枪弹打进敌人的致命的地方;你们老百姓要日夜不息的防备汉奸,别中了敌人里应外合的诡计。“汉奸”在文城人们的心中,是最不体面的两个字。当他们辞别了唐连长以后,他们觉得自己的脸上都怪不得劲儿的:“文城,咱们文城,能有汉奸?”假若有的话,“谁?”“谁?”没有人能回答。“汉奸”是不能随便掷在任何人的头上的。
可是,猜测产生惶惑,而惶惑便容易把猜测变成结论,好使心中安定。他们很快的怀疑到王举人,由怀疑而很快的给王举人判了罪:王举人是汉奸!
城内,谁的院墙最高?王举人的。平日,他的高墙仿佛老对大家耳语:“不要靠近我,我是保护举人公的,你们都是贼!”现在,文城在危险中,这些高墙依旧不许任何人靠近。王举人在这些高墙里面干什么呢?没人知道。
县长发动了全城的壮丁,保护文城,王宅可曾出了一个人?没有。大家抬着猪酒去劳军,王宅可曾出了一个人,还是一个钱?没有。王举人是活着呢,还是死了呢?一定是活着呢,不是据说他去过县政府,劝县长同他一块逃走吗?况且,王举人的朱漆的大门里,近来有谁常由门缝里钻进去,钻出来?刘二狗!文城没有汉奸便罢;假若有,刘二狗必定是一个!刘二狗可是近来常上王举人那里!刘二狗,那么,要是汉奸;王举人就必是汉奸的头子!
他们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王举人是汉奸。在平日,即使他们拿住什么把柄,大概也不敢有人出头和王举人碰一碰。今天以他们的爱护文城的热诚,凭王举人对抗战的冷淡,他们觉得不应当再过分的惧怕举人公。反之,为了文城的安全,他们即使没有力量把举人公按汉奸办罪,至少也该去问问他,到底他是怎么一回事。
两位年高德劭的绅士——一高一矮——很愿意去和举人公谈一谈。当前两天要去劳军的时候,大家众口一声的都以为举人公应作代表。可是举人公胆子小,不敢到河岸上去冒险。因此,一高一矮的两位绅士才带着哈德门烟跑了一趟。两位绅士在文城的地位,虽远不及举人公,可是自从这次“偏劳”以后,他们的名誉突然增高了许多。他们二位愿意去和举人公谈谈。
举人公有点不舒服,拒绝见客。两位一高一矮的绅士恼羞成怒,很想在王宅的朱漆大门外给举人公点颜色看看。当他们还没十分决定是马上发作,还是少安勿躁的时候,梦莲小姐出来,把他们让进去。
梦莲,什么都怕,什么又都不怕的梦莲,皱一皱眉,笑了一笑,学着男子汉的姿态,把小手插在腰间,声音很小,可是很有力的向他们说:“我知道你们两位的来意!有我在这里,我爸爸不会作对不起人的事!”说完这两句,她的脸蛋上红起两小块,轻嗽了一声,仿佛是告诉他们:“用不着再多费话。”
两位绅士象是还没听够,但是想了一想,又觉得这么干脆倒也不错。
两位绅士——一高一矮——放了心。文城的人们也都放了心。“无论怎说,梦莲小姐是会管束举人公的!”大家这么想。有了这个结论,大家仿佛已经把汉奸完全肃清,即使偶然还提到这问题,也会由忧虑而放心,因为“梦莲小姐总会管住举人公的”!
八
石队长进了城。低着头,他把牙咬得吱吱的响。他恨、恨、恨踢倒了他,教他“滚”进城来的敌人。他真愿意掏出枪来,一下子把那个两条腿的矮狗的脑浆打了出来,溅在城门上!可是,他控制住自己。他不能因快意一时而耽误了大事。他须带着耻辱,马粪,去执行他所应作的任务。
他不敢在街上东瞧西望,而只能象牲口似的低着头,用眼角收取一切他所应记住的地方和景象。在平日无事可作的时候,他是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孩子。现在,他要思索,忍耐,勇敢,勇敢而狡猾。他须违背着自己的本性去执行那最狠毒的计划,而且只有忠诚的去执行,才能消灭他所最恨恶的矮狗们。他的口很干,好象马上须喝一大桶冷水,方足以浇灭心中的火,也就解了口中的干渴。他心中的火是由于和善的天性与毒辣的计划——象阴阳电互击而发生雷闪那样——的磨擦而来的:他要爱,他又须恨;他想活,他又应当去死!没遇到挑水的,也没看到并,他用力咬牙,强迫出一点津液。把这么可怜的一点津液咽下去,他浇灭了心中的火。不,不,不,他不能再这么乱想,瞎耽误工夫。他应该马上动作,象猛虎看准了一条猪而带着风扑过去那样去消灭敌人!是,是,象猛虎似的那么准确,那么勇敢,那么狠毒!他的眼发了光,七楞八瓣的脸上有些发烫,心中轻松了许多,光亮了许多,他开始感到一种愉快,而几乎要高声的学老鹰叫。
他的愉快只勉强的维持到一分多钟。他所看到的文城已是一座死城!城里,并没有遭受过轰炸。可是,街上没有一个小孩,甚至于看不到一条狗。铺子都开着,但没有人出来进去。茶馆——还开着——没有人。酒肆——也还开着——没有人。作买卖的几乎都是五十岁以上的男或女,不象作买卖,而象看守着还没有下葬的棺材。铺子里都收拾得相当的干净,但是货物——连点心之类的东西都算上——好象都是一年前的旧东西。纸褪了色,铁生了锈,可以被虫子蚀咬的已经都带着小孔或脱了毛。街上,也相当的干净,没有随风飞舞的碎纸,鸡毛,蒜皮,连小孩的屎迹也看不见一摊。相当干净的铺户排列在相当干净的街道两旁,静静的,没有笑声,没有行人,没有小孩玩耍,没有鸡犬的啼叫,好象全城的人都忽然害了什么病,忽然都死去,而留下一座阴森而干净的城。遭受过轰炸的城,并不象文城这么使人难堪,因为火与血的灾祸会使人愤怒,呼号;会使人因丧失了邻居,朋友,亲戚,而更增多了自己的生命——去报仇。文城仍然是完整的,而且比以前更清洁了,但是它没有了生命。它很象一个穿得很整洁的“睁眼瞎”,还睁着眼,但是什么也看不见——慢慢的,走向坟墓里去!
唯一的鲜明的东西是到处象刚刚贴好的标语——日本的纸,日本人制的标语。各色的纸,都发着光,在墙上,门上,和柱子上。它们的彩色是那么鲜明,而门墙与屋柱是那么黯淡,活象死人的脸上擦了胭脂与铅粉。
街上偶然有几个行人,即使他们是至好的朋友,或亲戚,也都不敢并肩而行,而是调动好了,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他们的眼都看着地,只从眼角彼此打个招呼。不敢说话,不敢露出笑容,他们甚至不敢高声的咳嗽。当他们进铺店买点东西的时候,他们象老鼠似的溜进去,而后极快的象老鼠似的再溜出来。他们的一切行动,即使是买一块豆腐,都会给自己惹来灾祸,都会被送到进去就死的牢狱里去。他们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中国人,而是还会吃饭的死人。
石队长,转战西北的“老”行伍,看见过北平的天坛与金鳌玉栋,看见过天津的洋行与电车,也看见过仅有一二百户的,苍蝇比人多的小城。但是无论城大也好,城小也好,见到城他总欢喜。他是乡下人,见到城——正和别的乡下人一样——他老有点害怕;可是城市仿佛是五彩斑斓的老虎,越可怕便越可爱。一到城里,他可以毫无计划的,不期然而然的找到有趣的事。他可以吃到各种馅子的饺子,可以听戏,看电影,洗澡,买牙膏。即使在最小的城里,除了油条与豆腐脑,没有别的开胃的东西,他至少也还可以享受油条与豆腐脑。
他没见过象文城这样的城!这里。连油条和豆腐脑都已经发了丧!
县立中学门口立着一个持枪的矮狗,石队长不必细看门外木牌上的字,已知道中学也发了丧。
十字街口——平日最热闹的地方——来往的人比较的多一些,可是正在街心立着一条矮狗,闪着一条白光——刺刀。这一条白光教行人的眼都极快的闭上,只留下一条小缝看着它。和白光同样的刺目,是十字街口的最冲要最体面的几家商店,都已改成日本铺子,里边摆列着颜色最鲜明而本质最坏的仇货,外边挂着有字又有象注音字母的牌匾。有一家正开动着留声机,放出单调的,凄凉的,哭比唱的成分还多的东洋歌曲。这里,颜色最多,最刺目,也最惨淡,刺刀的白光与各种色彩都同样的有一股冷气,好象一张大的鬼脸,越花俏越丑恶,越鲜明越教人心颤。
石队长,在这个无声的,黯淡而又有颜色的城里,不敢站住,也不敢坐下,甚至于不敢思想什么。这是个被毒气笼罩住的死城,连地上的石沙好象都是一些毒藜蒺。“真要命!”
在一个僻静的小死巷子里有个厕所,厕所的墙上还留着一条十个月前贴上的标语。经雨水打过,一条条的好象挂着泪痕;泪痕下几个也哭过好多次的字是“中国人,起来杀敌!”石队长咬紧了牙,但是泪还是落了下来。
在西大街,他看到举人公的宅子。朱漆大门关着一扇,开着一扇,门里外都没有人。王宅的对过,一排小铺子,都往外冒着极浓厚的鸦片烟味。一些象鬼的中年人老年人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进去;出来还在门外立着,似乎预备着再进去的样子。还有些年轻的鬼,有的不过十八九岁,也和年纪大的鬼们挤在一处,有说有笑。这是唯一的有说有笑的地方,仿佛象一种什么特殊的地带,准许人们随便谈笑。石队长看见一个穿着红小袄的女鬼,发着最尖锐的笑声,带着一片雾气跑出来,打了一个青年一掌,而后又带着最尖锐的笑声跑进去。看看这一排小店,看看举人公的朱漆大门,石队长点了点头。他决定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因为他看出来这是安全地带。假若,他心中盘算,有什么不对头的事,他应当往小店里走——鸦片,在这里,是最保险的东西!
九
假若石队长看见了一座死城,那座城在唐连长眼中都是最活跃的。
河岸上的柳树几乎全被敌人的炮火打光。我们的军队没有动静。敌人到了河边,我们还没有动静。敌人渡河了,我们的机关枪吐出火的舌头,把敌人与河水一齐打红。“我们又胜了!又胜了!”文城的老幼男女不顾得喝茶吃饭,狂跑着,传播这好消息。
夜里,大家蒸起馒头,熬好了稀饭。夜里,抬着馒头稀饭,他们直奔那有火光的地方跑去,把馒头塞在弟兄们的手里。
夜里,壮汉们拿着椅子,门板,板凳,到河边去抬受伤的弟兄。
夜里,老太婆,大姑娘,连梦莲小姐,都抱着油灯,给弟兄们缝袜子与洒鞋。
夜里,十一二岁的男孩子们,听着远远的,连珠响的枪声,都不肯去睡,也拿起短棍,偷偷的跑到城门里,和壮丁们一块儿挺着胸立着。
夜里,风是那么凉,枪炮的声音是那么急,可是大家的心里感到兴奋,兴奋生产了温暖和力量。他们的眼神似乎都在表示:没什么!我们一定会把敌人全数打跑!
一部分的敌人已经渡过了河,城东的几个小村已被敌人的炮火打光。可是,我们又打了个胜仗。
“我们又胜了!”大家争着传说。
这次的胜利,几乎不能使人相信;我们只有半排人和一架机关枪,在几棵小松树后面藏着。把敌人的路上侦探让过去,再把尖兵让过去,直到大队过来一半,我们的那一架机关枪和所有的手榴弹才冷不防的发了狂。我们的人和枪都碎在了那里,可是给他们“殉葬”的是一百九十四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