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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十六辑)-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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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府虽然与苏老太爷不相能,但感情还算不薄,华老太爷看黑老大黑天鹅背叛了老
头子,很是不满,以托孤大臣的身份劝黑天鹅,不外乎“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
矣”之类的古话,但黑天鹅迷了心窍,一意孤行,不理会华府的规劝,而且嘴里说
着“休克”,立刻就休克了过去,华老太爷就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断言黑老大这
一休克,绝对醒不转来,还预告他彻底咽气的三个日期:11月7 日不死就是12月31
日死,最晚捱不过明年5 月1 日劳动节。为了不负苏老太爷的重托,华老太爷把苏
家的乌老二白老三黄老四蓝老五共弟兄十四人,召集到华家葡萄架下训话,教导他
们勤俭持家聚沙成塔集腋成裘一日省几口一年省几斗地过日子,别总摘那些“外国
流”。三个大限先后都到了也都过去了,黑老大没醒转来,可也没死过去,不死不
活二年整,有一天华老太爷正躺在藤椅上读《毛诗》,黑天鹅拄着拐杖来串门,他
消瘦得厉害,但精神极好。告诉华老太爷,休克大功告成,还说乌天鹅和白天鹅以
及别的天鹅们也即将“休克”了。老太爷就讪讪地,对黑老大说了一席勉励的话,
什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坑蒙拐骗不能偷”之类,临了还送给他一篮子青菜。

    村子里经常有一些怪人做怪事。最怪的莫过沙菲。沙菲先生是个半文盲,依靠
字典勉强能读完《百家姓》中的单姓部分。他非常向往华府的“文化氛围”,特别
羡慕华府居然有一部“小红书”,所谓“小红书”,就是华老太爷的语录,都是精
华,可以做人生指南的。沙菲先生不自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七七四十九天,竟顺
利地生产了一部绿皮书,他把它称作“亲爱的小绿书”,要以这本书为指导思想,
掀起一场“绿色革命”。作为试点,先在自己家里人手一册小绿书,很快成功了,
本族中发放小绿书也还顺利,但到“全村革命”这一步,就有了阻力,最坚决反对
的是西北好汉帮,他们把沙菲称作“疯子阿菲”,对他实行“集体孤立”,沙菲也
是个血性男子汉哪,看理想破灭,就走了极端,怀揣小刀,要刺杀好汉们,首先目
标是米警察。但他出师不利,被米警察占了先手,一弹弓打下一颗臼齿来。沙菲先
生终于明白时机尚未成熟,全村革命正处于低潮,把打掉的牙吞进肚里,回家悄悄
把还没发行完的小绿书统统烤了,“绿色革命”宣告中止。

    对村民最大的威胁还不是疯子阿菲,而是来自村南边的那片黑松林。黑松林无
边无际,里面藏着不知数目的来历不明的人,其中有博士和阿明,两人是莫逆之交,
经常在一起切磋各种艺术,这天博士请阿明吃饭,主菜是烤鲜肉,阿明切下一小块,
放在嘴里轻嚼两下,用舌头翻滚三回,便胸有成竹:“女性,白人,十九岁。”博
士一拳头擂过去,擂得阿明四仰八叉倒在地上,两人热烈拥抱,博士说:“狗日的
你小子真伟大,说得这么准!”又咬着阿明的耳朵:“不是你来,我还真舍不得呢,
这小妞漂亮得很哪。”上菜的厨子正往里走,不知怎的,腰带却断了,裤子直落下
来,博士的眼睛立刻贼亮贼亮的,三下五除二,把厨子绑在厅柱上,一刀割下了那
件家伙,血淋淋地又咬又嚼,噎得缩脖,趁间隙还对阿明道歉:“只有一个,我就
不匀给你了。”

    博士的胡闹日新月异,读了《拿破仑传》,越琢磨,觉得自己越像拿破仑,于
是宣布自己是黑松林皇帝,择日举行加冕登极大典,遍请宾朋,讲排场,一笔不小
的开支,为此,便扣发属下人员一个月的口粮,部下饿得狠了,合伙把博士从皇帝
座位上拉下来——流放到远方。正是“秦桧还有三个好朋友”,博士在黑松林走麦
城,在好汉社却有一个好朋友,这朋友外号“法兰盘”,法兰盘先生收留了博士,
但博士虽说名为“博士”,却是狗肚子装不下二两油的,居然在村中大吹“姑娘宴”
的烹调艺术,拉拉这个说太瘦,扯扯那个说太肥,抓住一个小姑娘的手臂说正好,
便不放开,眼睛里放豪光,喉咙也咕噜噜地响,村子失踪的少男少女,算起来已有
百十号人,人们早就怀疑这事与博士有关,这下找到了凶手,岂能善罢甘休,法兰
盘看众怒难犯,不敢冒全村之大不韪,便送给博士三块面包,二瓶矿泉水,一块奶
酪,让他好自为之。这博士也奇,他早就忘记自己是被赶出黑松林的,反倒坚信黑
松林人民像大旱望云霓那样盼他回去重整山河,于是信心百倍步伐坚定地走向那片
悲伤的黑松林,那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村子的大事小情都由村委会拍板定夺,村委会有五个常委,是村的核心权力机
关。五大常委中,四个来自西北好汉社,他们是老米、硬蛤蜊、法兰盘和苏家的黑
天鹅,只有华家是村东的——华家德高望重,当常委是自然的。每年冬天,没什么
农活好做,村里就开大会,一开就是两个月,谁都有权到讲台上放厥词,也谁都有
权充耳不闻,所以会场跟庙会和市场没有两样。自从米警察领着众好汉惩治了侯大
脑袋,村民大会和常委会威信有所上升,外号叫“脱一次”的家伙见在常委会里有
利可图,便谋划着钻进去。他并不是有作风问题才捞到这么一个很不雅的雅号,只
是因为他的本名取得不好,叫什“意”什么“志”来着,谐音就成了“脱一次”,
其实脱一次先生高大肥胖,整天乐呵呵像个弥勒佛,在村中口碑极佳,从来没有桃
色新闻沾身。想进常委的,还有桑公子,他在村中仅次于老米而第二有钱,于是宣
称:常委会如不接收他,他就拒不缴纳公积金和提留款,各种摊派一律拒绝,华府
的意见是:“脱一次”先生当不当常委,他不管,但桑公子无论如何不能进常委会,
为此他不惜使用“否决权”。黑天鹅在休克期间曾与华府不睦,一时犯了小心眼儿,
就提出一个极端的主张,要把华府、法兰盘和硬蛤蜊赶出常委会,只留他和老米,
再把“脱一次”和桑公子扩大进来。经过那次推心置腹的长谈,再加上一篮子青菜,
黑天鹅受了感动,也就主动收回了此项动议。大家仍做好同志。

    今年的村民大会又开完了,改选或扩大常委会的动议被搁置起来,“脱一次”
和桑公子便回家磨刀子,准备着把自己的脑袋削得更尖些。其实,问题不在他们的
脑袋尖不尖,而在于华府的态度圆不圆。但村子早已是炊烟袅袅了,汪汪汪,是两
只小狗在打招呼:“吃饭了吗?”“还没哪。”“哟,还没哪?到我家来吃罢!”
哎哟——小狗都敢请客吃饭了?是不是小村已经达到小康了?走,瞧瞧去!


              辛亥年的戏剧形式

                                  朝潮

    夜里,庆升茶园里正在演《南天门》,角儿是我爷

    和筱玉卿。我爷的一挂髯口,从左手掂到右手,又从右手掂到左手,每一个拉
须亮相,伴随着一声鼓板,即招致一片喝采。就在我爷唱到〃 处处楼阁……〃 刚拉
起曹玉莲(剧中人)的手时,灯突然灭了,整个茶园一片墨黑。看戏的全乱了方寸,
骂园主的,喝倒采的,有小姐太太的娇声惊喊,有茶盏椅子的碰撞响声。我爷正不
知所措,只觉得一个人扑进了他的怀里,抱住了他的腰。那人是扮演曹玉莲的筱玉
卿。

    化妆间里,我爷一个在报馆谋事的朋友跑来对我爷耳语了几句,并递给我爷一
张报纸,过后匆匆走了。我爷绷着一张脸径自卸妆,动作很快,显得有些冲动。坐
在对面的筱玉卿不时地看我爷,也加快了卸妆速度。净过脸,我爷出去解手。筱玉
卿也跟了去。筱玉卿问:“今儿怎么回事,突然的就停电了?”我爷清了清嗓,没
说话。筱玉卿又问:“你们刚才说什么呢?”我爷就又清了清嗓,说:“叫两个人
把地头先带回去。”“明天不演了?”“息两天再说吧。”

    第二天,我爷照旧出去喊嗓。街上乱攘攘的,人比平日明显多,大包小包的,
行色匆匆。大清银行门口更是人头攒动。我爷上去一问,才知道市民都在拿钞票来
兑现洋。大富商则用银元换赤金。一夜之间,金价已飞涨到四十几换。据说京奉铁
路已停开慢车了,北京车站行李成山,人乱车挤。街上到处在传说,城外已调遣来
三营旗兵,准备杀汉人。我爷且行且听且看,一路上眉头紧锁。回到住处时,见筱
玉卿早候在门口了。

    一见我爷,筱玉卿就神色惊慌说:“我干爹说,武昌在闹兵变,已经被革命党
占领了。昨夜是京师巡警总厅发的命令,命令戏园一律停演夜戏。”

    “前门大街的夜市也停掉了。”我爷说。

    “你都知道了!”筱玉卿用兰花指一点,吃惊的眼神很舞台气,“我们怎么办,
你说我们怎么办?”

    “我们只是个唱戏的,怕什么。”

    “可不演戏,我们拿什么吃?”

    “我这还有些赏来的现洋,过一阵子没问题。”我爷看了筱玉卿一眼。其实筱
玉卿的赏银比我爷多得多,即便平时添行头花销再多,也比我爷强。他身为男儿,
却凭着一张俊脸一副好青衣嗓,博得台下的老爷太太们的喜欢,赏银总是额外的多。
他师从筱派,属卿字辈,登台后就改成了艺名筱玉卿。加入戏班后,一直跟我爷配
戏。由于习惯了台上的人物关系,下了台也不由自主地扮演着弱者的角色,平时说
话也带点青衣腔,举手投足间常有舞台痕迹。我爷顺着他,对他很爱护。

    到了下午,我爷忽然对筱玉卿说,反正戏也演不成,想到上海去趟。筱玉卿很
惊异,说时局这么乱,去上海做什么。我爷说去看一个人。他又问,是男的还是女
的。我爷迟疑了一下说,小时候一起学戏的。我爷说话时,避开了筱玉卿的目光。
我爷看着窗台上的一盆秋海棠。筱玉卿把目光从我爷脸上撤下来,然后也看那盆秋
海棠,说,要不,我跟你一起去。我爷的目光在秋海棠和筱玉卿之间看了一个来回,
说,我很快就回来。


    我爷的上海之行,事实上并非他自己所说的那么短暂。而那些时日对于京城所
有人来说,都是度日如年。市民们竖着耳朵,倾听风声雨声;舌头灵敏地传播和辨
别一些民间消息的滋味。市民的五官有了超常发挥,手脚却有些无措。街上整天都
是乱嘈嘈的。

    我爷结束他的上海之行回到京城时,街上正刮着北风,满地秋天。我爷的脚步
在落叶的伴奏下,显得十分有劲。走近院门时,我爷清晰地听到一个青衣的声音在
院子里笙箫一样悠扬地流淌。“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这是
《游园》里独居深闺的杜丽娘,在某个清早起床后立于幽静的庭院,郁郁闷闷地抒
发着内心的凄凉。我爷推门进去时,门轴叫了一声,像琵琶的一弦长叹。青衣声嘎
然而止。我爷喝了一声采,笑容满面迎上去时,发现唱青衣的筱玉卿满眼泪水。我
爷不知道是否杜丽娘在伤心,笑容就僵了僵,继而落叶似的凋落了。

    傍晚,报馆的朋友准确无误地来找我爷,似乎早有所约。从掌灯时分开始,报
馆的朋友便和我爷关在屋子里,一直倾谈。时辰在空寂的院子里漫漫踱步,夜风偶
尔在墙角处呜咽一声。纸窗外,灯影朦胧,细语习习。突然,窗外一声砸响,沉闷
又清脆。我爷奔出来时,看到一个熟悉的黑影从墙的转角处消失。窗台上的秋海棠
摔倒在地,盆碎了,泥散了,海棠花在夜风中簌簌颤动。

    过了几天,街上的情形又起了变化,风沙整天弥漫着城市,匝地的黄叶和撒落
的报纸传单追着秋风跑。市民都在传说上海失守的消息,说高昌庙江南制造局、吴
淞炮台先后已被革命党占领。有资产的人家,纷纷把家眷送到天津租界,租界的房
金猛涨了几倍。花旗、汇丰等外商银行存款日丰,而且对新存户不付利息。

    解禁没几天的夜戏又被禁掉了。

    筱玉卿整天在里闷着,寸步不出。我爷依旧清早出去喊嗓,到了下午,就与几
个戏班同仁在院子里练练功,排排戏。我爷也时常外出,有时甚至一整天不回来。
我爷从上海回来后,筱玉卿跟他说话不多。

    有天下午,邮差送来一封上海来信,收信人是我爷。我爷正好外出,筱玉卿就
接下了这封信。筱玉卿在屋里等我爷的时候,目光常常落在信封上。后来他索性把
那信捏在手里。他不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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