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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问:“下一步怎么办?你要去干什么?”
陈三说:“干什么?接着干!在北平若没事干,我到南口进军队去,不然去打游击。那批武力将来必然是中国军队的精华。”
黛云说:“我跟你去。罗曼已经在西北。环儿也要去,我敢说。不过我想去打死我哥哥,要把国璋留下的话做到。那应当是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他住在德国饭店。我相信他安福系那一群狐朋狗党就要从东北回来,要在北平建立他们的傀儡政府。”
看见北平城墙时,天已经黑了。他们在一个村子里过夜。知道穿着身上那种衣裳进不了城。想进几个人家,但是人家不开门。
陈三微笑说:“现在怎么办?要在露天儿过夜,明儿早晨叫人逮走吗?”
最后,他们说是天津的难民,一个老太太让他们进家去。
陈三和黛云必须装做夫妇。
黛云跟那个老太太说:“老太太的心肠真好,求您答应我们在您这儿过一夜吧。明儿早晨我们就走。”
老太太到厨房给他们热了点儿绿豆稀饭。
老太太问:“你们不是兵吧?看样子真可怜!通州起义之后,杀光了东洋鬼子,逮住了殷汝耕。打算把他押往北平交给宋哲元,谁会想到二十九军撤退了呢?那些兵城都进不去。
他们把殷汝耕错交给城门的巡逻队。谁会想得到?”
陈三问:“通州那些中国兵现在在哪儿?”
老太太说:“我听说他们绕道去加入永定河那边的国军了。我上了年纪。只是牙还好。我若年轻十岁,我要到山上领导我自己的一股游击队。”
黛云恭维老太太说:“中国人若都像老太太这样儿,日本人用一万年也征服不了中国。”
现在知道安全无事了,陈三说出他在天津跟中国兵打日本,拿出他藏在身上的手枪。
“你太太和你一齐打了吗?现代的姑娘真行!”黛云望了望陈三,有点不好意思,回答说:“我是除奸团的。到了北平再用这把手枪打死几个汉奸。然后我们再离开。
您想我们能平安进城吗?”
老太太说:“带着枪不行。你们会被逮住枪毙的。城门都关了,只有西直门开着。你们必须绕到西直门外。我想你太太留着这样头发,穿着这样儿衣裳,她进不去城。”于是他俩心生一计。陈三扮做农夫,明早进城去卖菜,黛云帮着他卖菜。
陈三说:“老大娘,您得帮帮我们。我给您两块钱,还有那把手枪也给您。穿着这靴子也进不去。我们交换。您给我和我太太一身乡下人穿的衣裳,两筐子青菜。”
老太太立刻说:“你得自己去摘菜。我收下这钱,借给你们几件衣裳。我可不要你的手枪和靴子。你们一定已经看见,城内外,来福枪,手枪,军服,靠近城墙扔了好多,谁愿拿谁拿。新任警察局长派大卡车去装,再送交日本人。”
陈三和黛云出去摘青菜,老太太在黑暗里看着。
然后老太太带他俩到一间黑屋子,屋里有一个砖炕。老太太走后,陈三说:“你睡这儿。我在外面凳子上睡。”黛云说:“那不行。她会怀疑咱们。咱们穿着衣裳靴子睡吧。”
所以黛云和陈三那夜一同睡在那个小炕上。
天还没亮,俩人就起来了。陈三舍不得扔掉他的手枪,决定藏在菜筐子里。他扔了军靴,但是找不着鞋穿,只好光着脚走。黛云把头发用黑布包起来,扮做农妇模样。天刚有一点儿发灰,他们向老太太告别,启程上路,陈三用扁担挑着菜。他们到了西直门,城门还没开。恐怕惹人注意,他们离城门远一点儿等候,等别的乡下卖菜的来到,他们才走近。黛云看见有乡下女人进城卖鸡,她买了两只,她提着鸡腿,好像是进城卖鸡的。和七、八个乡下人混在一块儿,陈三挑着菜,黛云提着鸡,在后头跟着走向城门。到了城门脸儿,新警察把他们拦住,那是新任职的亲日警察局长潘毓桂派驻城门的警察。
陈三停下来,把菜筐子放在地上。
警察开始检查菜筐子。警察的两只手摸到了菜筐子底。幸而手枪是藏在另外那个筐子里。
黛云站在陈三的旁边,简直要急疯了,心想再过一刹那,手枪就会落在警察的手里了。她不知不觉一只手一松,鸡掉在地上,咯咯一叫逃跑了。
黛云喊:“糟了,鸡跑了!”在后面追去。别的农人也帮着她去逮那只鸡,在混乱中,黛云一不小心,另外那一只也跑了,于是农人和警察都大笑大吵起来,北平的老百姓就是这样儿。甚至一个警察也帮着去追鸡。
黛云学着乡下人说话的腔调儿说:“噢,老佛爷!这两只鸡若跑了,我要饿三天了。多谢您!多谢您!”
这一乱,大家都心情愉快了,连警察在内,没有检查,就让他们进去了。陈三和黛云回到王府花园。进去洗澡换衣裳,告诉大家早晨冒险的紧张趣事,还有昨夜那位好心肠的乡下老太太。环儿看见丈夫安然归来,好不高兴,因为已经听说天津的混乱和屠杀,又五、六天没有听到他的消息。
这时在北平只有亲日的报纸可以发行。阿非和别人在报上看到素云以国特名义为日本枪杀,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等陈三黛云告诉他们素云最后牺牲赎罪的情形,才弄明白。陈三陪同黛云回家,把国璋为国牺牲的消息告诉雅琴,但是把要杀他父亲的话瞒住没说。雅琴已经想到会有坏消息,因为她知道天津陷落之后男男女女死了几万人,所以她倒有勇气硬起心肠来接受这个噩耗。
她镇定一下之后,黛云告诉母亲和侄子他们路上的惊险和素云的死。
黛云问:“北平的情形怎么样?”
他们说:“你最好小心点儿。北平而今在汉奸手里头。家家搜查青天白日旗。三民主义、总理遗像都烧了。”
“谁来检查?日本人?”
雅琴说:“不是,这事用不着日本人做。汉奸警察局长潘毓桂为他们做。他解除了旧日警察的武装,送给日本驻军总部去做礼品,用每名两毛钱的代价雇些苦力贱民去欢迎日军进京。北平就这样出卖了。”
黛云问:“到底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吗?七月二十八,传出各线大胜的消息。全北平都万分兴奋。第二天早晨,国栋弟兄们早起要看更多打胜仗的消息,可是报纸没有来。老妈子买菜回来,说街上冷冷清清的,沙土袋堆的防御工事都没有了。兵也都不见了,也没有中国兵,也没有日本兵。夜里宋哲元到保定去了。国栋出去看看,经过警察分局,只见几个警察坐在院里,低着头,没穿制服。一整天,北平像个鬼城一样。商店都关着门,散兵游勇,还有伤兵,哈德门大街满街都是。电车还照常开,只有司机丁当丁当踩铃锁,车上空空的。他们兄弟好几天没出门儿了。”
黛云问:“那老东西又来了吗?”
“谁?”
“我那位好哥哥。”
“他来这儿干嘛?”
黛云没再说话,她没告诉雅琴她和陈三打算刺杀怀瑜。刺杀他那件事,要在陈三离北平之前才动手。陈三那一批人之中,很多人要去山西加入共产党,因为那时共产党已经在山西开始活动。黛云极想去,因为自从她坐监以后,就和她丈夫罗曼分手了。
陈三、环儿、黛云准备立刻发动一次暗杀。环儿给阿非留下一封信,让她转交给她哥哥和母亲,就到黛云家去。黛云辞别母亲,只说他们那群人要到西北去打日本,她母亲知道不能阻拦她,福娘没有别的孩子,只有女儿黛云,当然和她分手很伤心。自从搬过去住,雅琴的孩子们就叫她奶奶,而实际上,那些孩子们就像她的孙子,雅琴也像她的儿媳妇。素云上次回到天津之后,她给黛云留下了一万块钱现金。现在黛云把这笔钱给她嫂子,供母亲和家人生活之用。
怀瑜住的德国饭店在外城的东南角儿,离东交民巷使馆区很近。陈三和另外两个人去,都暗藏手枪。刚过八点钟,因为他们知道怀瑜晚上要出去和其他安福系分子开会。他的汽车停在饭店前头,车头向西。陈三和他的同志藏在一条正南北的巷子里。
过了一会儿,那辆汽车向他们开来。陈三站在巷口,躲开灯光。汽车刚刚发动,渐渐就要开快了。陈三藏在墙角里,拔出了手枪,一瞄准,就发射,车歪到右边去,碰到电线杆子上,司机显然是当即死亡。陈三听到一个女人的叫声,由车头灯照在墙上返回的光亮,陈三看见一个女人的影子,在后面座位上。他和那两个同志都对准后座又放了六、七枪,看见女人低下了头。因为路人已听见枪声,陈三告诉两位同志从黑暗的巷子里逃走,他在后面跟着跑。
他们跑到苏州胡同黛云家,因为只有短短一段路,黛云、环儿还有别人,正在等他们。
陈三很冷静的说:“做好了。”
黛云的母亲看着这三个人进来,喘喘的,心里纳闷儿。
她问:“什么做好了?”
陈三说:“没什么。出发的事准备好了。”
陈三把太太拉到一边儿之后,对她说:“我相信那是莺莺,不是怀瑜。车上看不见别的男人,只有一个司机。”
环儿把这个消息告诉黛云,她不由得为成功低低欢呼了一声。
这一群青年人,四男三女,决定坐洋车到城门,在乡间走到永定河对岸,那儿还有国军驻扎。
因为早已准备好立刻出发,而且暗杀了莺莺之后,再住在北平也不安全,只好留下怀瑜一口活气儿。后来怀瑜在北平傀儡政权安福系王克敏之下,是一名显要大员。
到这儿,我们必须把陈三,环儿,黛云撇下。至于他们怎样出城,怎么失散又重聚,怎么到达山西省北部,后来阿瑄又去找到他们,怎么打游击,在战争开始后几个月,后来竟至几年,他们阻挡日本进军西北,都要读者诸君自己去想象了。他们是勇敢爱国的中国青年,在物质环境最艰难之下,他们的精神奋发旺盛,他们的斗争勇气,坚强不摧,不屈不挠。
第四十四章 日寇屠杀曼娘自缢 京华论陷经亚南逃
莺莺遭人刺杀的消息,北平各报一律不许刊登。好多中国报这时都停刊了。一个傀儡报,叫做新民报,在六月份曾遭封闭,如今又复活出现。在天津意租界发行的天主教益世报,有人私运到北平,售价甚高,但是卖报的若被发现,即遭逮捕。傀儡报纸上只发表日本的同盟社的稿子,在东京来的电文,社论也是有关“亚洲新秩序”的文字。北平是与外界隔绝了。家里有钱的人才有无线电收音机,用户急切于收听到南京的消息。
警察对凶手的线索一无所得。但是怀瑜既惊怕又恼怒,眼睛死盯在姚家的王府花园。
第二天,一群警察到姚家花园,仔细打听居住的每个人,把人名字记了下来。家里的人是冯子安、冯太太、阿非、经亚、博雅,冯氏夫妇和宝芬的父母都是老人。幸亏立夫、环儿、陈三的名字早已不在。警察确定家中只有那几个人之后,看了看房子,没有骚扰,客客气气走了。
阿非已经听到莺莺的被刺,对陈三和环儿与此事有关,半疑半信,但是幸而他们已经走了。他也怀疑警察来搜查会与刺杀案有关系,也相信十之八九是由牛怀瑜派来的。后来他听说警察也到过黛云家,黛云的母亲说她女儿在天津,没有回来。
在这种情形之下,阿非认为他自己和花园这个家,是有危险了:第一是怀瑜又回到北平,第二是他在禁烟局负责任期间已经树敌不少,而且会被人认为是中国政府的官员。他邀请宝芬的美国朋友董娜秀小姐来住在花园里,立了个合同,把静宜园转卖给她,告诉她在门上插上美国旗。他知道董娜秀小姐为人正派,决不会占便宜。而那个合同不过是个形式,若有什么麻烦时,警察也容易找理由应付交差。至少有一个白种人住在里面,日本兵,日本浪人,也有几分顾忌。
警察来调查时,册子上漏了曼娘和阿瑄。因为卢沟桥事变刚发生之后,曼娘怕日本人抢到城内,已经决定搬到乡下去住。她以为姚家的别墅靠近玉泉山,很不错,可是曼娘的媳妇坚持她娘家在京北,更为安全,因为离北平更远。曼娘的母亲孙老太太,已经在去年冬天去世,所以阿瑄便和曼娘,他太太,一个五岁大的孩子,搬到他老丈人家的村子去住。
那村子离火车站有三里远,他们坐火车去的,那是在北平陷落之前三天,一路没有什么困难。阿瑄他太太娘家姓朱,那村子叫朱家庄。是一个集镇,坐落在山区,全村人都姓朱。曼娘全家一到,是村子里一件大事。曼娘和她儿媳妇穿的朴素衣裳,在乡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