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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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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屏自杀身死的消息,由体仁亲自告诉了姚太太。体仁暴跳如雷向母亲怒吼:“是你害死了她!是你害死了她!你要遭报!她咒的是你,是一家子。有一天她的鬼会找上你,跟着你,会折磨你到你咽最后一口气呀!” 
  他母亲的脸变得惨白,她说:“儿子!为一个丫头,你就这么骂你妈!” 
  “她咒的是你,是这一家子!妈,你可是活该呀!” 
  姚太太怕得伸出两只手来,要堵住儿子的嘴。 
  一个整月,体仁不跟他妈说一句话。母亲虽然向他求原谅,他不理。虽然银屏已经死了,他仍是不能宽恕他母亲。他母亲似乎忽然显得衰老了。从此以后,他母亲如何,他是概不关心。他只是偶尔回家,拿点儿自己的东西而已。 
  华家夫妇帮着他办完银屏的丧事,锦儿和乳香得到太太的允许去参加。银屏的遗体埋在外城。冯舅爷也说要去帮忙,但是姚家有什么人去,体仁都不许,他现在是以全家为敌,他母亲比以前更看不到他的影子了。 
  大概一个月之后,华太太的丈夫,死于肺炎。体仁觉得华太太是他亡故情妇的知己,他就住在她家。华太太聪明解事,诚恳待人,有时给他解闷儿,有时安慰他,他对别人向来没有像对她那么听话,他开始和她一同抽鸦片,觉得抽烟时短短的一段时光,是那么美,那么恬静,和这个外在的嘈杂烦嚣世界,那么天地悬殊。因为他和华太太年龄上的差别,华太太对于他,可说是,为慈母,为情妇,为房东,是三而一,一而三的。他到前门外灯红酒绿的地方儿去寻欢取乐,他时常去,华太太并不阻拦他,相反的是,告诉他自己的经验,以免于陷入苦境而不能自拔。这样情形之下,华太太始终把他抓得紧紧的,而体仁也就一直对她很忠实。 
  最后,他回了一趟家,依然十分恼怒。他去找他母亲,大声对她喊叫:“你害了我孩子的妈呀。现在,横竖我也不在乎。我爸爸若想和我一刀两断,就随他便!姓姚的家败人亡,我不在乎,你听见没有?” 
  他母亲不再回答一句话。只是默不做声,脸上一副可怜相,呆呆的望着他。在这几个月,她的头发变白了。晚上,她在睡梦里尖声号叫,在黑暗里就害怕,说银屏的鬼魂追着她不放。 
  银屏的儿子叫博雅,由珊瑚照顾扶养。说也奇怪,博雅虽然是姚太太的长孙,也是唯一的孙子,现在姚太太见了博雅,就疑神疑鬼,心里恐惧。珊瑚只得使这个孙子不叫太太见着,不让他在姚太太跟前。 
  父亲和阿非从南洋回来之后,发现这个家破败了,他太太老了很多,每个人都很忧伤,脸色凝重。他听说体仁在新年除夕拿了一万五千块钱,他只说了一声:“很好!”可是两个女儿听来,这两个字多么可怕! 
  他听见银屏死的消息,他责怪太太为什么不把她接回家来。他说:“不管怎么说,她是咱们孙子的母亲。”他亲自到银屏的坟地去,吩咐把坟墓变动一个地方儿,并且说要把银屏的灵牌安放地宗祠里,灵牌上写“宁波张银屏立灵位”。这样,银屏在死后,算进处了姚家。体仁的母亲暗中生闷气,只好认为这是对银屏亡魂一个和解的表示。 
  在这种情况之下,木兰准备着她的婚事。她不断的买珠宝,做为妆奁的首饰。珠宝商听见这个消息,都来跑这个大宅门儿,带着成包的最惊人的项链儿,镯子,戒指儿,玉坠儿,她想要什么,就仔细挑捡什么。但是由于体仁对母亲的仇恨,由于夜里有时母亲异乎寻常的恐惧,家里的气氛变得与以前大不相同,木兰为她自己着想,也愿意立刻嫁出去,去到一个安静太平的家去住,到曾家去生活。 
  一天傍晚,吃过饭之后,父亲以非常忧伤而郑重的语气,对全家说:“祸福皆由天定。我现在只等着阿非长大。木兰和莫愁嫁了之后,等阿非一长大,我要去走我自己的道儿,你们走你们的。” 
  姐妹们听了一惊非小,相信一天父亲会和他们真正分手,对体仁给全家招致这个悲剧的黑影子,实在感到深仇大恨。木兰眼里噙着泪珠儿,向父亲说:“爸爸,即使我们算不了什么重要,您也得为阿非着想,不要对不起他。再说,现在您也得为您的小孙子活呀。有时候儿,坏竹子也会生好笋哪。” 
  但是父亲只把俞曲园在快乐的晚年作的一首诗,念了一遍。那首诗的题目是《别家》: 
  家者一词语, 
  征夫路中憩, 
  傀儡戏终了, 
  拆台收拾去。 


第二十一章 木兰出嫁妆奁堆珠宝 素云吃醋唇舌逞毒锋



  命相家也许会说错。也许,算命是一种艺术,而不是科学,就如同医生看病也是艺术,并不是科学。这种看法大概近乎真理。若是一个医生所宣布的诊断治疗是绝对的科学的定论,找有经验的老医生也就没有什么益处,若遇有急症,磋商会诊也就没有必要了。因为甲医生会问乙医生:“你以为怎么样?”我们外行是要相信绝对断然无疑的话,内行人,我们看来应当是持一副明确的态度,是他以真实情形具有了解把握的样子。所以,若是这样,命相家对人脸的分析,和医生对症候的诊断,也就颇为相似了。金、木、水、火、土,五种脸型实在没有严格硬性的区别。五种类型往细里再分成若干分型,这若干再细微的分型彼此会相互混入。所以问题就是哪一类型在整个中占的分量重,各种类型联合而构成一体之时,其显著的差别与细微的不同,可以说是无限的了。只有很有经验的命相家才能看出那细微的不同之处。至于木兰和她妹妹莫愁,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毫无疑问的,就是木兰的眼睛比莫愁的长,比起莫愁来,木兰的眼睛多情而富有智慧,脸上五官较为瘦削,轮廓线条较为清楚,眉清而目秀,比莫愁活泼愉快,生气充沛。莫愁,因为是土命的性质,所以是圆脸盘儿,圆眼睛,五官也较为丰满多肉,比木兰沉稳而实际。莫愁的皮肤较为白嫩,这是她的优点。这种皮肤的细嫩就表示她一辈子过的生活安闲舒适。不论东方西方,不管古往今来,理想的女人,大家都认为要皮白肉嫩,身体轮廓要丰满,要柔软。 
  莫愁若是嫁给荪亚,谁也会相信仍然是一对佳偶;木兰若嫁给立夫,也是一对佳偶无疑。不管这四个人的命是五行中的哪一行,他们都是相当好的细分的类型。莫愁,具有世俗的智慧,在富有如曾家那样大家庭,自然也会幸福的,因为她对好多细琐的事情都有趣味,对上对下都处得来。另一方面,木兰会改变立夫的家庭生活,会使他多做逍遥之游,会使他的日子过得更富诗情画意,当然也许一切事情不那么条理井然。木兰会觉得和立夫在苏州河的画舫上细品佳酿,是件乐不可支的事。她不是事事小心勤俭过日子的人,也许立夫会更为清贫,纵然如此,她也会别出心裁为立夫想出几种不太费金钱而新颖有趣的寻乐之法。不过立夫性情刚烈而有才气,恐怕木兰是不易使他做到明哲保身的。也许她会成为像杨继盛太太那样的女人,杨继盛是立夫母亲的祖先,杨继盛监禁在狱中时,他太太曾经上表请求替丈夫一死。 
  倘若当年有由男女自行选择的婚姻制度,木兰大概会嫁给立夫,莫愁会嫁给荪亚。木兰会公开告诉人说她正在和某青年男子热恋。那就是她的感受是神秘微妙,不可以言喻,是心猿意马,自己无法控制,这种情况和其他人间万事比较起来,则凌驾一切而上之。倘若木兰的热恋发生于今日,她会和曾家解除婚约,还我自由的。但当时古老的制度,还依然屹立不摇,她的一片芳心,虽然私属于立夫,自己还不敢把这种违背名教的感觉坦然承认,同时她对荪亚的喜爱,她也向来没有怀疑过。她对立夫的爱,是深深隐藏在内心的角落里的。 
  实际上,莫愁是把立夫往回拉,勒住他,限制他;木兰是推动荪亚,把他刺激向前。因为一般的女人是把丈夫往回拉,而很少把他向前推动,这自然是一般人所习见,也许莫愁是个较为幸福的女人。若使木兰去推动气盛才高的立夫,则大可能招致灾难,后果不堪。 
  木兰出嫁时是二十岁,是宣统元年。曾家正式向姚家送上龙凤帖,请求选择好日子,举行婚礼。随同龙凤帖,送有龙凤饼、绸缎、茶叶、水果、一对鹤、四坛子酒。姚家的回礼是十二种蒸食,表示同意。按照古礼,新郎应当亲自到女家去迎亲,这样似乎是一切便宜都叫女方占尽,其实,女方把自己的女儿送与男方,这算是将恩惠施与男方。 
  男女双方同意,木兰的婚礼要大事铺张,要算北京空前壮观的婚礼。第一,因为双方都有的是钱;第二,姚先生最喜爱这个女儿,曾家娶到这位新娘也最为光彩;第三,因为经亚那次结婚曾经办得有声有色,对这个儿荪亚也要公道,对外也要风光体面,曾家一定还要保持先前的气派;第四,因为木兰的父亲对钱已经看得很开,大把花钱,没有比嫁一位掌上明珠更风光了。这就是人在福中要享福,莫在福后空回想。财富,在黑暗天空中放出的烟火,看来是霞光万道,光彩耀目,结果只是烟消光散,黑灰飘落,地上留下些乌焦的泥巴烟花座子而已。 
  姚先生真是事先忙了几个月,向福建定制特别的烟火,一则由于运费高,一则由于特别请了一个制造烟火的师父,远自福建来到北京,这就花了将近一千块钱。阿非和父亲在南方时,曾经和父亲见过那种烟火,他也曾经告诉过他姐姐和红玉那种烟火的美妙。 
  请的客成百上千,包括高级官员,满族的王公、公主,那时节,袁世凯已经罢黜还乡,在他的故里投闲置散,隐居度日,但是他送来的喜幛立即和牛尚书,王大学士,及几位满族王爷的喜幛悬挂在一起了。送喜幛的名字,都在曾府几个大厅里挂着,就好像朝廷上觐见的名单一样——那些堂皇的名衔如军机大臣,禁卫军统领,九门提督,直隶总督,山东总督,满族的王爷。 
  曾府那么一大片房子,都装饰得焕然一新。这年夏天,老祖母身体满硬朗,她早就盼着这件喜事大热闹一番。因为喜事是在十月初,已经凉风刺骨。第一大厅的隔扇拆卸下来,跟前后石头院子连成一个高台,支起杉篙架子,搭起席棚,约四十尺高,把整个院子和侧院儿都罩起来,所以人一进去,在走过了绿底喷金的四扇屏风之后,就犹如进入了一个八十尺深的大厅一样。里头,三尺高的红蜡烛,照在四周墙上挂得密密扎扎的红丝绸幛子上,幛子之多,挤得把幛子大部分重叠起来,只剩下送总部幛的人名字露在外面。幛子上一尺见方的字,有的是金的,有的是镶金边黑绒的,令人觉得满堂红、满堂金。顺着石台阶儿走,通到里面正厅,就是举行婚礼的喜堂。喜堂中间宽大明敞,正中挂着涛贝勒的喜幛,左边儿是军机处大臣那大人的,右边儿是王大学士的。这三个喜幛的左右,紧接着是素云的父亲牛大人以亲戚的名义送的。另外一个是曾太太娘家的人送的,是舅舅的身分,虽然没有功名,但是代表曾太太娘家,所以也十分重要。 
  花匠、木匠、油漆匠,一直做了好久,弄得各处焕然一新。西边通到里面的繁复住宅的一条游廊,整个油漆一遍,墙壁粉刷一次,窗子和顶棚重新裱糊过。祖母已经搬到后面正院儿,家人去请安问候还方便。曼娘最先住的房子的东南面那个院子,原是祖母住,现在素云搬进去,两栋房子之间由一个狭窄的走廊和花园隔开。在西边儿有一个藤蔓爬满的假山,把素云的院子和另外一个小院子隔开,那个小院子里住的是塾师方老先生,再往远处是一栋老旧的大厅,因为靠近一带有树的空地(也靠近姚家宗祠及一堆破瓦砾),为夏季纳凉建筑的。那个大厅去年已经改成住房,住起来很爽快舒适,夏天曾先生的桂姐在里头住。这是曾家这栋大住宅西南院子里最偏远的房子,穿过月亮门儿,可以看见那片空旷的地方。在商量办这件喜事之前,曾先生决定把这栋房子让给他儿子荪亚住,因为曾先生记得木兰是那么喜爱这一带的空旷景色。在这一带空地上已经清理出一片地方,搭成一个临时用的戏台,要在这个戏台上唱三天三夜的戏。靠北有一条小路,通到正开向曼娘的院子的背面的一个门;后面是静心斋,曼娘和她母亲由山东刚来到曾府时,曾在里面住过。 
  婚礼的日子越来越近,要准备的事情实在繁多,电报局的职员有一部分借来帮忙,有些山东的亲戚,山东同乡会的职员,在婚礼举行之前就来到曾府住了一个礼拜,大家分配事情做,有些人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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