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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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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西湖的传统比北京更悠久,在蒙古的大都还没建筑之前,杭州便是南宋的国都了。杭州的历史传统与文学艺术关系之深,实超越政治而上之。西湖的两道长堤叫白堤苏堤,就是唐朝白居易和宋朝苏东坡所构筑的。过去一千年之间,诗人,名妓曾经居住于此地,寻乐宴游于此地,死后且葬埋于此地。其住所,其坟墓,历历可见。木兰打定主意,将来父母百年之后,自己独立自由时,便举家迁来此地居住。那时节,她那宁静朴质的家庭生活的美梦就实现了。 
  木兰对她父亲那些商店甚感兴趣,有几天上午和商店的经理畅谈,那些经理自然对他们热诚招待。其余的时间便在自然景色中悠闲懒散消磨了。在夜间,湖面为轻纱似的白雾所笼罩,他们乘小舟徜徉于湖面,享受湖面轻柔的微风,听远处船上青年男女的歌唱。 
  一天下午,他们游月下老人祠,并且抽了签,签上的文字既含混不明,措词又陈腐不堪。桂姐戏为丽莲抽了一签,上面写着: 
    枝头花开笑迎春 
    梅花争盛与芳邻 
  看他蜜蜂忙终日 
  甜为何人苦自身 
  荪亚说:“没人信这些东西。和尚赚钱而已。”但是红玉又戏抽了一签,上面文句如下: 
    点画蛾眉闺阁中 
    牡丹阶上乐融融 
    莫将真幻来相混 
    芬芳香过总成空 
  红玉双眉紧皱着将签文撕做碎片儿,对阿非说:“你抽一个。” 
  阿非回答说:“干甚么?花钱给和尚,看两句胡言乱语?” 
  他不肯抽。 
  但是木兰却不由得对签文纳闷儿,上面的“芳香”二字使她想起暗香来。 
  那天夜里在湖上,红玉不高兴,但是阿非和荪亚依然兴致甚佳。丽莲和她母亲都没拿签上的文意当一回事。红玉说她曾看见湖上远处有一小舟,上面有一个青年男子和一个姑娘,二人在船上闲谈,忽然消失在雾气之中,连一丝痕迹也不曾留下。据传说,明朝末年有一对情人,曾一同跳西湖自杀,后来在月明之夜,游人有时看见一只鬼船,载着那一对情人,出现在水面,共同玩赏。那一对情人永远那么年轻,还是穿着明代的服装。男的身穿灰蓝色长袍,头戴文人的黑帽,女人的头发梳在头顶,身上老是穿着紫衣裳。女的总是吹箫,据传说,她过去是青楼歌妓。 
  不过,那天晚上,除去红玉,谁也没有看见。 
  大家在杭州之时,接到立夫一封电报,说他已经从日本回来,那时正在上海。荪亚打回电报去,要立夫和他们在杭州相聚,但是回来的电报说,他须急速回家。所以大家叫他在上海等候,五号他们回上海。 
  立夫到上海火车站去接他们。立夫显得瘦了一点儿,但满健壮。那天晚上,大家在饭馆儿为他设宴洗尘。 
  木兰说:“你在日本研究的哪一科,跟我们说一说。”立夫说:“是关于细胞,关于细胞怎么生长,还研究了关于昆虫的学问。”立夫并没有说他的主科是生物学,因为他不像别的大学生,他是不肯谈论他主修的学科的。他向大家问: 
  “辫子遗老张勋的复辟是怎么回事?” 
  荪亚说:“我们也不知道。也只是看了看报。北京城一定闹得很热闹,听说南河沿儿都烧光了。” 
  “今天早晨报上说一切已经都过去,基督将军冯玉祥的兵现在正占着天坛呢。” 
  事实上证明,关于北京新近的局势,立夫比他们还都清楚。辫子将军张勋确曾发动了一次政变,又把儿童皇帝宣统拥上宝座,中间经过正好十天。立夫知道,袁世凯死后,真正的权力是握在段祺瑞手里,击败了复辟政变,那就是为人人所深恨的亲日派安福系即将大权在握了。他谈论政治之坚决热情,远非他对生物学的热诚可比。 
  坐火车在七月天回北京,是够热的。他们决定在曾家故乡山东泰安稍停,乘机会一游东岳泰山。立夫,阿非,红玉都没游过泰山。木兰打算登泰山看日出,于是决定在山顶过夜。他们早晨十点到了泰安。轿夫去催他们午饭后立即动身时,他们已经休息了两个钟头。 
  在中国,若论登山的路径宽广,铺砌得好,石级磴道构筑得好,爬上去感觉到舒服,只有东岳泰山。 
  在过去,登泰山的路的保养维护,一则来自政府的经费,一则由私人捐献,才使宽广的石头路一直完好整齐。过去两千年来,皇帝屡屡举行封山大典,以示对泰山的尊崇;多少世纪来的诗人,好多作出诗歌,赞美泰山,刻在岩石之上,一直留至今日。历史渐久,古物渐多,民俗传闻亦渐富,香客的故事口耳相传,越使圣山生色。从“孔子登山处”的“第一天门”,经过半途中的“第二天门”,一直到山顶的“南天门”,一路上都有极其方便的休息处所和里程碑石。 
  木兰这一批人共乘用了七顶轿,另外还有两个挑夫挑着他们过夜要用的铺盖。天是灰阴多云,所以大家都感觉凉爽舒适,尤以对轿夫为然。巨大的圆石,由多年溪流的冲激,已经光滑圆润,错落躺在路旁的沟渠之中,半露在外面,半浸在水中,看来像是水牛,又像河马。 
  木兰登泰山,从来没有像这一次在青年群中这么轻松愉快。这泰山,正是她在童年时和荪亚辩论的那个泰山。立夫的泰山之游,还是生平第一次,木兰可以看得出他脸上的兴奋。 
  自寺院再往上行,风景越险怪,越雄壮,路旁翠柏夹道,远处山峰上怪岩奇石如野兽蹲伏,姿势各异。过了水帘洞,见一飞瀑,高在顶端,水势下落,恍若银屏,水星飞溅,人衣尽湿。在歇马崖,轿夫停轿,暂息片刻,荪亚、立夫、木兰就在附近漫步,回顾远处来时蜿蜒的山路。路旁溪沟的水清澈可喜,阿非就脱下鞋袜,涉水而行,别的男人也涉水相随,木兰、丽莲、红玉、桂姐则在岸上徘徊。 
  阿非向她们喊说:“下来。” 
  红玉从来没想到要到溪流里去,可是丽莲看了看她妈,问她可否下水。 
  木兰因为自己想下去,就对丽莲说:“下去。” 
  丽莲说:“你若敢下去,我就下去。” 
  荪亚说:“下来吧,妙想家。好凉快。” 
  木兰坐在大圆石头上,大笑一声,脱下了鞋袜,露出了雪白的脚,那两只脚一向很少露在外面,现在轻轻泡入水中。 
  桂姐微笑说:“木兰,你疯了。” 
  木兰说:“好舒服,好痛快。你若不是裹脚,我也就把你拉下来。” 
  丽莲也脱了鞋袜,


第三十二章 北京城新学旧派人文荟萃 静宜园淑媛硕彦头角峥嵘



  立夫回到北京,看见莫愁在火车站向他打招呼。莫愁穿着一身白衣裳,青春年少,鲜艳美丽,精神健旺,一手拉着两岁大的孩子,另一只手挥动欢迎他。她并没有把感情过分外露,只是默默无言之下,紧紧的握了他的手一下儿,这就足以告诉他现在是欢迎他回到爱情深厚而稳固的家。他妹妹环儿也在,告诉他她已经转到国立北京大学念书。自从新文化运动之后,北京大学已经兼收女生,现在是男女合校了。 
  立夫到了家,先进屋去看母亲,母亲没有什么改变,然后又去看卧病中的岳母。姚太太正在坐着呼噜呼噜的抽水烟,仍然是发不出一点声音来。不过上天嘉佑,她的神智已经迟钝,她的爱好已然减低到几种身体的需要,此外无忧无虑,也不再精神不安。除去她生病之外,家事由莫愁珊瑚管理,一切平安无事。姚先生对立夫,和平常一样,非常亲热。岳父和女婿相谈甚久,直到仆人去叫立夫洗澡。莫愁已经给他准备好了水。 
  立夫回到自己的院子里,看见屋里清洁雅静,外面的夏日阳光耀眼,屋里幽暗清凉。他的衣箱已然搬到院里来,衣裳正在太阳里晒。孩子站着,以尖锐的目光,纳闷儿的神气打量他好久,立夫才过去看他。孩子刚洗完澡,立夫看他头上、身上,干干净净。 
  他的书还像以前那样摆在桌子上。不过在他的书旁,却看见有几本英文书敞着,还有手指摸出痕迹的几本文学革命的刊物《新青年》,还有几册北京大学学生出版的《新潮》。 
  立夫问妻子:“怎么,你念英文哪?” 
  她说:“我现在和环儿一块儿念。我没有事情做。我到北京大学听陈独秀和林琴南的课。你知道,他们闹得水火不相容,就是为了新文学运动。现在洗澡水不太热了。” 
  立夫去洗澡。 
  莫愁在屋子那边儿说:“立夫,你愿意听点儿消息吗?” 
  立夫从浴室里问:“什么消息?” 
  “有趣的消息。” 
  “什么有趣的消息?” 
  “你记得曼娘的丫鬟小喜子吗?你说她非常天真无邪。可是啊,去年她给一个男仆人生下了一个孩子,已经嫁给他了。”莫愁听见立夫在浴室中大笑。他说:“我还是认为她天真无邪。” 
  立夫洗完澡,走了出来。 
  他说:“我刚才和你父亲谈论你母亲的病。我想突然使她一震惊,也许能治好她的病,一震惊之下,会使她突然喊叫出声来。不过必须是使人愉快的震惊,不然会更坏。” 
  莫愁不相信,她说:“我们真不知道怎么好” 
  立夫拿起一本《新青年》。 
  他说:“我在日本每一期都看。” 
  莫愁说:“这个杂志在全国,简直如同狂风暴雨一样。看这杂志上的文字,听教授在自己教室里攻击对方,真有趣!” 
  当时北京大学是文学革命风潮的中心,文学革命的主张是在写作上要用白话,废止文言文。过去是用典雅的文言作文章,现在改用白话,最初似乎像乡下新郎闯进了贵妇之家的客厅去抢亲。旁观者看来,这个新郎真是粗俗,无礼,吓人,也许是简捷有趣,适用而实际。这个乡下新郎把带泥的靴子在地毯上践踏了一番之后,把地毯卷了起来,富贵之家的新娘滑倒而惊呼。在这几个村野的新郎之中,有一个叫陈独秀,他是这入侵的一帮人中的魁首,而且他对那些千金小姐的举止,粗鲁而蛮横;另外一个则满嘴脏话,从旁相助,革命的群众围聚起来,看着笑不可支。 
  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斯文有礼,前辈君子,菩萨心肠,举步常看蝼蚁,因为在办学政策上主张宽容,主张自由主义,于是北京大学成为两个敌对派的大本营,双方自由攻击。当时北京大学真是生气勃勃,精力充沛,只因为有真正的自由。翻译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侦探案》与斯哥德《撒克逊劫后英雄传》的林琴南,是旧派的领袖。老哲学家智者辜鸿铭,全心全力拥护东方文化,也是旧派中的健将。林琴南写了一封长信,骂白话文为“引车卖浆者之言”,把文学革命比做洪水猛兽,为害社会,流毒士林。新文学运动中四个领袖是陈独秀,钱玄同,胡适,刘半农。钱玄同戴着大眼镜,既怕女人又怕狗,把一群旧派称为“孽种”,称为“文妓”。胡适青春年少,刚自美国留学归来,说话写文章,完全一副学究教授态度,有高尚的英国绅士风度。他声称那不是革命,而是自然演化的一步而已,他用西方最新的学术思想来加强新文学运动的声势。陈独秀和钱玄同教授,因为在日本留学,态度较差,给新文学运动添上不少火药气味的攻击与辱骂性的言词,使旧派大惊,使少壮派感到有趣,也使新文学运动增加了混乱。 
  古老的中国受到了震动。革命自然要使人民受惊的。语言文字上的打击还不足,因为随之还有对诗的韵律,诗的形式上的攻击,对贞操的攻击,对寡妇守节的攻击,对家庭制度的攻击,以及对“两重道德标准”、祖先崇拜,以及对孔教的攻击。这就引起了人心的动摇。一个激进派首领在寡妇的婚礼宴席上讲演,拥护她再嫁,把孔子学说称之为“吃人的礼教”。激进派的青年,听之大喜。混在些颇为有用的进口货之中,也有不少附带而来的东西,西洋归来的留学生极力鼓吹。少年的新中国不但有权利怀抱希望,而且确是大有希望。文化革命分子把阿妹·楼薇(Amy Lowell)的无韵白话诗当做他们的新福音。他们醉心自由诗,那种自由诗真自由到空洞无物,他们提倡无韵诗,那无韵诗真无韵到一无所有。他们还介绍山额夫人的节育理论,介绍“民主”和“平民”文学,以及易卜生、王尔德的戏剧,杜威的哲学,自由恋爱,男女同校,离婚,提倡已经过时的天足运动,攻击纳妾制度,以及扶乩等事。 
  立夫概括起来说:“新派争辩得并不高明,旧派则根本不能开口对抗。” 
  在姚家,大家的思想也是有点儿分歧不一。因为当时偶像受到破坏者太多,涉及的问题也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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