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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到德州,曾文璞立刻到长发客栈,盼望找到友人姚思安。店东说姚家已经离开了六、七天,不过留下了二十两银子和本城钱庄的一份汇兑票,只要孩子寻获,即可兑现付款。还在钱庄留下一张全家的照片儿。
随后,曾文璞又到一家酒馆儿,暗中把自己的官衔名片给掌柜的看了一下,说明他吩咐要办的事。不久,掌柜的带来一个帮会的人见他。半用势力,半用贿赂,曾文璞让那个人带他到帮会中一个小头目的家里,把走失的女童的姓名、住址,及其本人的外貌特点等告诉了他。
曾文璞说:“几天以后你若不把孩子给我带来,我可吩咐县官儿把你当义和团逮去关起来。”
那个人说他看见那寻人的告白了,但是不知道那个孩子的下落,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他们自己人的手里。他答应给查查,一有消息,就去回禀。曾大人答应会重重的赏他。
接连两天两次到酒馆儿去,曾文璞也没得到消息。可是他决不就此罢休。
第三天,有了千真万确的消息,说木兰就在德州附近。
其余的事就没有什么麻烦了。他赏了那个报信的小头目五两银子,答应交孩子时再付一百两。那个人迟疑了一下,一想自己一点儿事也没有费就得到了五两银子,确是走了一步好运。可是再想到,若再得一百两银子,可真该谢天谢地了,不过那也只是寻人告白上写的数目而已。
木兰静静的听着,就像听拿她自己做受难人物的神仙故事一样。曾太太说错的地方儿曾先生就插嘴改正。正在这个当儿,一个身体颀长骨肉匀停的少妇从岸上走上船来。带着一个六岁的孩子。这位少妇脚很小,裹得整整齐齐的,但是站得笔直,穿着紫褂子,镶着绿宽边儿,没穿裙子,只穿着绿裤子,上面有由黑A字连成的横宽条儿。裤子下面露出的是红色弓鞋,有三寸长,花儿绣得很美,鞋上端缚的是白腿带儿。
就因为大多数女人的脚,无论在大小上,在角度上,都不中看。所以裹得一双秀气娇小的脚是惹人喜爱的。小脚的美,除去线条和谐匀称之外,主要在于一个“正”字儿,这样,两只小脚儿才构成了女人身体的完美的基底。刚走上船的这位少妇的脚,可以说几乎达到十全十美的地步——纤小、周正、整齐、浑圆、柔软,向脚尖处,渐渐尖细下来,不像普通一般女人的脚那样平扁。木兰由靠近船后的门乍看见那一双脚时,她的心惊喜得跳了起来,因为她一向喜爱那种小脚儿,她母亲最初要给她裹小脚儿,她父亲看了梁启超的“天足论”,并对于当时在北京及其他各地流行的新学说非常向往,坚决反对给木兰缠足。这是当年跟西洋文化接触之后,影响中国人实际生活的一件事。木兰听从了父亲的话,但在心里仍然悔恨没有裹小脚儿。
这位年轻妇人桂姐就是一个美丽动人的例子。当然她的美并不全在脚上,她整个身段儿都加强了她的美,就犹如一个好的雕像偏巧又配上一个好座子一样。她那一双周正的小脚儿使她的身体益发妩媚多姿,但同时身体仍然稳定自然,所以无论何时看,她浑身的线条都不失其完美。女人穿上弓鞋走起来,主要是在两个高出的后跟上,所以完全与西洋的高跟鞋效果相似。女人穿上高跟儿,走起来步态就变了,臀部向后突出,要想不直立,决不可能,若想像穿平底鞋时那样懒散萎靡邋遢的样子,决办不到。桂姐真是够高的,头与脖子都好看,上半身的轮廓成流线形,丰满充盈,至腰部以下,再以圆而均衡对称的裤子渐渐尖细下去,而终止于微微上翻的凤头鞋的尖端——看来正像一个比例和谐的花瓶儿,连日观之不厌,但觉其尽善尽美,何以如此之美,却难以言喻。一双不裹起来的大脚,把线条的和谐则破坏无余了。
木兰第一眼瞥见桂姐美丽的印象正是如此。在女人的天性之下,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后来,桂姐开始说话或是微笑之时,她才发现桂姐的嘴稍微嫌大了一点儿,这算个缺点。她说话的声音天生的洪亮清楚。
桂姐是曾文璞的姨太太。在由丫鬟升做姨太太之前叫桂姐,现在孩子们应叫她姨妈。有的孩子还照旧叫她桂姐,她也不在乎。家里的用人当然叫她姨妈,或是钱姨妈,因为她姓钱。她是曾太太陪嫁过来的。因为曾太太生过两个儿子,又常常生病,桂姐又柔顺听话,由婢升做妾,也是自然不过的事。她们之间的关系根本没有丝毫的改变,因为在太太眼里,桂姐始终是她的丫鬟。桂姐二十一岁的时候儿,曾文璞生了一场病,偏偏这时候儿他太太又患血亏胃痛,只好由桂姐伺候老爷,侍奉他睡,给他洗澡换衣裳。二十一岁大的桂姐觉得跟男人这么亲近太不好意思,因为这是将来侍奉自己的男人的事情。这个男女之间的界限是必须严守的。曾太太想了个办法,就是在丈夫病好之后,把桂姐收过去做个二房。这样,桂姐一直在丈夫病中伺候才方便,当然丈夫也愿意。曾文璞病好之后,备办筵席,请亲戚,大厅的供桌儿上高烧红烛,曾太太十分喜欢。
现在桂姐是曾太太的伴侣,主要帮手,又是丈夫的姨太太了。你看女人可扮演多少不同的角色呀!
妻子就像鲜花儿,花瓶儿可以提高花儿的高贵美丽,也可以因为花瓶儿而将高贵美丽一毁无余。由于环境优裕生活安稳无虑,又因为她极有教养,深知自己的身份地位,曾太太才有她的高贵尊严的感觉。她能读书写字,桂姐则不能,而且太太与婢妾中间的分别也是受地位人品决定的。太太可以穿裙子,为妾的只能穿裤子。桂姐聪明解事,决不敢僭越,存心抢曾太太的地位,或失去一丝一毫对太太应有的恭敬。原本是个丫鬟,现在心满意足,决不妄想变更什么身份了。
曾家的事一切规规矩矩,因为一切都正大光明。娶妾的麻烦并不在人,而是社会的看法;不是做丈夫的对此事的想法,而是他妻子对此事的想法,跟为妾者她自己的想法,而最重要的是社会对他们三方面的想法。
吃人家的饭不白吃,对人家有用处,就会觉得自己有身份,桂姐就觉得她在很多方面对曾家是很有用的。
桂姐也生过两个女儿,爱莲现在六岁,还有一个小的,才六个月。像做母亲做妻子一样,她也是又忙家事,又忙孩子。但和太太之间有这么一个差别:在吃饭时,她必须立着,伺候太太跟家里人吃饭,她的孩子则坐着吃饭。这并不算什么特别,因为在以前的官宦之家,姨太太不用说,即便是来自官宦之家的儿媳妇,也得遵守吃饭时伺候公婆的规矩;以崇孝道。不过这个规矩,对桂姐说,并不必太认真。有时别人吃完之后,她往往也就坐下吃。也有时候有别的仆人在一旁伺候,用不着她伺候,太太就让她坐下。于是她就拉过一条凳子来,侧身坐下,坐在女儿爱莲后头,忙着照顾孩子吃饭。她这样做,第一,表示她懂规矩;第二,照顾孩子;第三,表示自己并不贪吃。这时,太太总是说:“你自个儿得吃呀,吃完饭你还有事情做呢。”于是桂姐就吃一点儿东西,又照顾孩子喝汤,看他们要吃好才放心。等差不多全家都吃完之后,她才开始,吃盘子里剩下的东西。也许她早年当丫鬟要守这种规矩,老早已经习惯了;不过女人都知道吃饭时自己克制,一则是保持高尚的态度,也或许是要保持身段儿苗条;并且孩子们吃饭时,做母亲的很少需要急着吃。中国有句谚语说:
“吃在儿腹,饱在娘心。”
桂姐从由船头通到大舱中间那仅仅两尺宽的走廊走过时,木兰一直瞅着她。船的结构是这样:船上只有一间,或两间是隔断的,进深大概是十尺,横宽有四、五尺,这样,与中舱隔开,门开向一边狭窄的走廊。桂姐一边走来一边高声喊道:“姚小姐已经来了吧?”
曾太太说:“来看她吧,来了半个钟头了。”
木兰注意到桂姐穿过走廊时,要稍微低点儿头。她走进大舱来,脸上充满关心与好奇的神情。
“这就是姚小姐呀?这孩子长得真漂亮。无怪乎老爷急疯了似的找你,简直三天三夜没睡觉。”
她走近来,把两只白胖的手放在木兰的肩膀儿上说:“你来了,现在住在我们家。要用什么东西,千万告诉我。”太太说:“孩子还不知道你是谁呢。木兰,她是钱姨妈。”
“小姐,叫我桂姐吧。”
曾太太说:“那样也可以。不过你也不要叫她姚小姐,就叫她木兰好了。”
桂姐说:“木兰,你还有个小妹妹,她叫爱莲。”于是转过身去找爱莲,爱莲这时正从门外往里偷看呢。爱莲特别羞惭,不肯进来,她妈简直把她生拉硬扯,拉到木兰身边儿。她跟爱莲说:“这是木兰姐姐。”六岁大的小姑娘微微一笑,把脸藏在母亲的怀里。
现在桂姐在向木兰仔细打量一下儿,打开一个纸包儿。曾夫人问:“你找到什么合适的东西没有?”因为曾家没有木兰那么大的孩子,她刚才叫桂姐到铺子里去看看能找到什么衣裳不。
桂姐说:“我到过几家铺子,”说着打开了钱包儿。“衣裳的料子都不好,也不容易找到合身的。这件就算是最好的了。”那是一件乡下姑娘的布衣裳,蛋青色,尺码大出两号儿,木兰穿起来怪好笑。
曾夫人说:“为什么不试试荪亚的旧衣裳呢?荪亚跟木兰大概一样高,这么大年岁的男孩子女孩子大小差不多呢!”于是桂姐去找来一件荪亚的旧衣裳,是上好的纺绸做的,洗过多次,现在已经变得沉重柔软,由湖白色变成淡黄色了,劝了劝之后,木兰才穿上试试,因为有那几个男孩子在旁边儿看,觉得怪难为情。长短倒可以,只是她那个小架子穿起来嫌太大了,领子上大约肥出一寸来。样子很滑稽,男孩子们笑起来,木兰简直羞死了。
这时摆上了桌子,预备吃午饭了。木兰坐在曾夫人身旁。
下午,曾文璞带着木兰到钱庄去,告诉人家女孩子已经找到。钱庄要把钱退回,他说不用忙,等到和孩子的父母联络上再说。他在钱庄写了一封信,叫木兰在信上亲笔写了几句话。信上告诉她父母说木兰现今住在泰安曾家,等她父母来时领去,一切请安心。因为客栈专有信差各地来往,所以这封信就由他们送到这个钱庄的杭州分号,然后再转交杭州姚家的茶行。
第二天,曾家开船,继续上道还乡。木兰有一群男孩子和爱莲一起玩耍,桂姐跟曾夫人这些长辈对她又体贴又慈爱,自然快活多了。桂姐虽然有好多事情忙,又要照顾自己的婴儿,在炎热的七月天,还买了一块山东府绸,在两天之后,经过剪裁缝制,竟给木兰做了一件新衣裳。
在大家央求之下,木兰才告诉他们,她怎样跟义和团相处了那么多日子,荪亚一直瞪着大眼听,觉得木兰真有胆量。
寻获到木兰之后,兴奋了一阵子,曾文璞又恢复了他那副严肃的态度。木兰觉得怕他,可是她没怕过她父亲。
第四章 沐恩光木兰入私塾 探亲戚曼娘交新朋
他们在东阿舍舟登岸,开始坐轿,一直往东奔泰安。在中秋节的夜晚,木兰在东平湖附近赏月,觉得真个心旷神怡。第二天下午约三点钟,他们到了泰安城曾家的住宅。曾老爷的两个仆人已经先步行赶去告诉人他们就要到来,连知府知县都出西门去迎接他们。街上的孩子,有的一半儿有的完全精光着身子,蜂拥而至,在门口儿围着他们看,都传说这轰动全城的京官儿归来的消息。木兰也分享了这份光彩。直到看见曾家这次荣耀还乡,木兰才体会到家庭的重要,跟生在官家的好处。木兰家虽然家财万贯,治理有方,他父亲和祖父却从来没做过官。
曾家的宅第靠近东门,离城墙很近。宏伟壮观虽然不能比北京城的几个王府,也是设计精巧,建筑坚固。在大门前面两边伸出长的白墙,也是按照一般府第,门前有两个石狮子,油绿的四扇木屏风立在大门之内,挡住外面的视线。屏风之后的前院儿,种有花木,中间一条石板路,通到前厅,前厅的巨大朱红柱子和绿椽子,皆极精美。木兰绕过了屏风之后,闻到一阵幽香,看见两株桂树,桂花正在盛开。她忽然兴起一阵奇异的感觉,觉得这应当是她的家。看来那么富有一个家的气氛,那么投合自己的情怀。
在敞开的大厅的中间立着的,是一个穿着讲究身材矮小的老太太,拄着红漆拐杖,头上戴着一个黑箍儿,黑箍儿在左右两边往下倾斜,正中间有一块绿玉。这正是祖母。曾老爷赶紧走上台阶儿深深作了个大揖。
老太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