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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极端摩登的女人,已经开始只穿奶罩,露了胸部。曼娘是向木兰借了一件衣裳在今天宴会上穿,所以她看起来和平常她自己就大为不同。她不住的看那几个穿时髦儿晚礼服的女人,她吃一口东西,很快斜过去看那几个女人,又赶紧羞得低下头,然后又抬头看。赶巧有一个金发碧眼的高个子的洋女人,穿着闪亮的夜礼服,在他们的桌子前走过。她看见正前面两尺外,一个完全的赤背。那时她刚用叉子从肉上铲起一小口东西往嘴边送,她的叉子从手里掉下去,呛啷一声掉在盘子上,她发出了老鼠般的一声尖叫,倒吸了一口气。那个洋女人转身看了看她。曼娘向来怕见洋人,用小鹿的眼睛似的目光,很害怕的向上望。
在用餐时,有几对已经开始跳舞。傅太太和曼娘坐的正是斜对面,看见曼娘的嘴唇因激动与惊奇而颤动。然后她又把眼睛低下去看自己前面的菜,仿佛即便望一望那跳舞的人也是违背道德的。吃饭之后,王大卫和素同刚开始去跳时,曼娘才认为她看一看并不算不正当了。丽莲身材苗条,跳得很好看。她回到桌子上来时,脸上发红,她看见曼娘瞅着她微笑。
阿非来请宝芬去跳,宝芬的座位暂时空了,立夫向荪亚招手,让他过去坐。刚才立夫和傅增湘先生说迁到南方去的计划。今天他到北京饭店见到荪亚时,觉得荪亚对他冷冰冰的。这是他第二次注意到这种情形,因为第一次他从监狱回来遇见时,他也注意到荪亚对他变了。但是现在他要走了,这次请客也主要是请他,他们遇见时,荪亚应当对他说几句话。见老朋友对自己冷淡,或是多年不见之后看见老同学,自己非常热诚,而发现对方却无丝毫亲热表现,再没有别的事使他伤心如此之甚的了。又像看见一片美景,使人心神振奋,而同游者却木然无动于中。不过在自然风景方面,玩赏的人还可以自得其乐。在友情方面,则以相互感应为基础,否则便无友谊可言,对方若无反应,则犹如美景消失,又如同儿童看见玩具破碎了一样。所以立夫一看宝芬的座位空出来,他就招手叫荪亚过来和他以及傅先生一同谈话。荪亚过来坐下,和他们俩闲谈,一如往常,立夫心里才觉得舒服一点儿。木兰的眼睛一边看跳舞,一边不断往这边望。
宝芬舞罢回来,一看座位上有人,她就坐在荪亚的座位上。过了一会儿,经亚过来请她和他共舞。那天晚上,她穿着打扮,十分漂亮,又是到场的女人中最年轻的,经亚新近和国外回来的留学生时常过从,他今天穿的是西服,他修长的身材以及巧妙的步法,引导着宝芬翩翩而舞,宝芬看来真是艳光四射。
在舞池里,中国人,外国人,年老的,年少的,杂沓共舞。好多欧洲人和身材苗条而稍为矮小的中国女人跳。说来也怪,好多旧式尊孔的官吏和银行家,并不反对跳舞,倒是喜爱跳舞。两个中国老年绅士,穿着长袍在里面跳,特别引人注目。其中一个身体圆而短,脚上穿着中国的平底鞋,仅仅在地板上转圈儿走而已。他是走呢?还是舞呢?简直没有分别,只是一只胳膊伸出来,另一只胳膊围绕在女人的腰上而已。
经亚靠近这位老年绅士时,他一瞥见了那个女舞伴,浑身震惊了一下子,原来那是素云,他离婚的妻子!但是素云改变了很多。他俩分手不过七年。素云显然是没有看见经亚,转眼她又消失在人群中了。
宝芬注意到经亚突然一停,问他:“怎么回事?”
经亚又恢复了舞步之后低声说:“是她!”
“谁?”
“我的前妻素云。”
宝芬以前还没见过素云,现在想仔细看一眼。经亚说离开舞池,但是宝芬说:“为什么?你怕她?”
他说:“不是,不好意思。”
他俩于是又接着跳,宝芬叫他跳近那个圆胖老绅士身边去。她算把素云的脸瞥了一眼,走近的时候儿,她看见素云戴了好多钻石,穿的是非常贵的衣裳。纵然如此,她的表情却显得有一种饥饿不满足的神情,因为面露怏怏不乐之色,脸上干枯失润,是永远不能再幸福快乐的憔悴。眼睛周围有深的皱纹,两颊不红润。纵然眼睛上不失尖锐的光芒,表情的抑郁寡欢,使涂上唇膏的一点朱红,显得多么不相配!
他们越来越近,素云看见了离婚的丈夫。她的眼光突然闪亮。那只是一刹那。彼此没有打招呼的必要。她以敌对的眼光看了看经亚那极为美丽的时髦舞伴。宝芬向她回看了一眼,看见她胸膛上那巨大的钻石饰针,和她脸上那不自然的微笑,那当然是无法动人的,令人觉得那样的笑容和她的脸无法配合。
宝芬向经亚低声说:“微笑!笑出声来!尽量显出快乐的样子。”
但是后来看不见素云了。他们回到桌子上去,告诉别人这件惊人的消息。
曾太太说:“你没看错吧?”
经亚说:“当然是她。以前的太太我还不认得!她和那个穿长袍儿的胖老头儿跳舞呢。”
这话传到全桌,片刻之后,每个人都伸着脖子往舞池里看。
木兰问:“那个胖老头儿是谁?”
没人知道。阿非问茶房。茶房说:“那是吴将军。”
阿非说:“吴佩孚不跳舞。”
“不是吴佩孚将军。这是奉军里的吴俊升将军。他们已经来到北京。现在住在北京饭店。”
木兰问:“和他跳舞的那个女人是谁?”
“那是他第五、第六,也许是第七个姘头。谁知道究竟是第几个?”
“她和吴将军住在一块儿吗?”
“不是。吴将军和他的三号儿半住在一起。那个女人住在隔壁房间。”
木兰、莫愁、暗香,都倾耳细听。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三号儿半是他最喜欢的姨太太。她现在坐在那一头呢。
她非常时髦儿,非常好看。”
阿非问:“为什么她叫三号儿半呢?”
“噢,她应当是四姨太太。不过,她虽然公开和吴将军住,她又是别人的姨太太。他们三个人常在一块儿吃饭。”
木兰问:“三号儿半也跳舞吗?”
茶房回答说:“跳。”
“为什么今天晚上没有跳呢?”
“我怎么知道?”
虽然宝芬、爱莲、丽莲又跳了几次,是打算走近一点儿看看他俩,素云再没和那个胖老头儿跳舞。
过了半点钟,他们看见吴将军从远处的角儿上立起来,走出屋去,随后跟着素云和另一个女人,他们都看出来是莺莺。
素云往外走时,回头往这边儿看,似乎是看见了他们。
那三个人走后,他们用不着那么低声细语了,他们刚才说话就仿佛对方会听得见一样。莫愁叫阿非从茶房嘴里多打听点儿吴将军和那个女人的情形。茶房走过来,很愿意告诉他们。他走去问了问别的茶房,回来告诉他们说,吴将军三天以前才来到北京的。三号儿半和他同住,三号儿半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莺莺,莺莺同时是一位牛某人的姨太太,但是已经献给吴将军了,而这个莺莺的丈夫,正是吴将军的心腹。那个瘦一点儿的女人不是别人,就是牛某人的妹妹。那个茶房最后说:“您想姓牛的在吴将军手下做事,那地位还不稳吗?全是一家人。”
阿非问:“他们来北京干什么?”
茶房回答说:“还不是玩乐?他们贩卖大烟也赚足了。他们在天津的鸦片公司,在天津也算第一流的,在日本租界里。他们钱太多了,在天津有几家大饭店,在那几家饭店里,客人可以抽大烟,有日本人和吴将军保护。我一个朋友的哥哥在天津一家饭店做事,什么事都知道。我给您说个笑话儿。每一个姨太太,将军都给她们买了一辆汽车,每一辆汽车都可以用来运‘白面儿’(海洛因)。女人来来回回带那种东西最方便。她们都有个简单的执照号码儿。警察背得过,所以她们非常安全。三号儿半的号码儿是三○三。一天,有人在后头加上了一个符号儿,成了3031A2,正好是三号儿半。天津人人拿这个当笑话儿说。那个瘦女人叫白面皇后。您记住我这句话。那种黑心钱,来得容易,去得容易。她没有好结果。
不过我跟您说的话,可千万别跟外人说。”
阿非赏给他一块钱的一张票子,微微一笑,让他走了。这一群人直待到十一点钟才回家。
不但莫愁坚持她丈夫当专心致力于学术研究,甚至木兰也同意他不要再从事政治活动,因为他天性不适于政治生活。立夫在这几个人包围之下,他算屈服了,并且在民国十七年早秋,莫愁新生的孩子才一个月大,他们南迁到苏州。在苏州城外河边上一栋独立的房子中,立夫和图书仪器共度时光。
不过他读书的时间多,做实验的时间少。
在那个河道桥梁纵横的古老城市之中,立夫坐拥书城,潜心攻读。再没有别的地方比苏州更适于研究学问了。苏州的居民对传统的生活,琐谈闲事,吃小吃儿,十分满足,他们制定了一条法律,不许汽车进入城门。当地的父老,在一年之后,甚至于反对使苏州做江苏的省城,让镇江去享受那份荣誉,因为做了省城就会有军队驻扎,而附近必有战事的危险。苏州的居民但愿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不愿与闻天下事。
在那个古老安宁的城市中那样恬静的角落里,也许人以为会平静无事。但是立夫发愤治学,却常感急躁。可以这样说明,他对木兰叫他研究的甲骨文极有兴趣。研究这种古代的图形符号,辨认尚未经别人辨认出来的图形,观察比较字的变体,追究这些字转变进化成孔夫子时代的形状,的确是时时有真纯的喜悦。这项
第四十章 老实人偏拈花惹草 贤父女知釜底抽薪
杭州是南宋的国都,马可波罗曾有一篇生动的描写。他把杭州写做一个巨大的商业中心,有隔海而来的印度人和波斯人的特别居住区,在错综交叉的河道上有九百座桥。他说杭州是个湖滨都市,王公贵人及其贵妇猎罢归来后,在湖中洗浴。他说杭州居民有文化教养,态度斯文。他说那个民族文质彬彬不长于战争,而受制于蒙古人。直到今天,杭州的居民还保持古时淳朴的遗风。来杭州游玩的人很多,尤其新婚夫妇,多来此地度蜜月。
木兰和荪亚在城隍山上物色了一栋房子,因为那一带极其幽静,离开湖滨那些新式的别墅有一段距离,但是离街道也很近。由山上走一百码,即已到了城中心地区。但是木兰选这个所在主要还是为了居高临下,可见美景。杭州城市如一条宽带子,西湖在其前,钱塘江在其后。在高山上,在一边可以望见西湖的一大半,并可以看见垂柳长堤,在另一边,可以看见钱塘江上风帆隐显,汽船上下。一边为静,一边为动。木兰爱看远处的帆船。他们的附近别的房子,只是疏疏朗朗几家人。那栋房子已经多年,前后空地很多,铺卵石的街巷弯弯曲曲,高低不平。再往西到山上,一望都是有孔洞的岩石,拔地而起,巍然耸立。这些岩石上有海浪的痕迹,在史前时期一定浸沉在海下,形成那种奇形怪状,画家都喜欢描绘。
木兰的房子有几个院子,因山坡高低而分为数层,顶上一层院子里有一栋两层的楼房,还有一个观望风景的高阁。那栋房子,像大部分南方的房子一样,是用砖盖好,外面涂上白石灰,在墙上露出红漆的柱子椽子。那栋房子的右边,有一栋房子,左面后面则竹树交荫。观景高阁的后部,与一些树木枝柯相摩。木兰刚一迁入,觉得以前的住户很不仔细。墙壁表面损伤,上高阁楼梯叽嘎有声,墙壁之内也有老鼠跑的声音。高阁显然是一直没用。她雇工匠修理楼梯,粉刷墙壁。小石门内是一个铺砖的庭院。楼顶的横匾上写的是“衣山带水”。门旁的柱子上是四言的对联,荪亚和木兰都很喜爱。那对联是:
山光水色
鸟语花香
木兰看到山的光亮和水的颜色,自朝至暮,确是变化不同,而鸟的鸣声和花的香味,也因春秋季节的运行而有变化,实在感到诧异。西湖和环湖的山,也因天气不同而形状有别。
烟雾濛濛或急雨骤降之日,尤为美妙。
在大厅里,木兰悬挂了齐白石的画和古人的对联。齐白石为她画的像,则悬挂在卧室里。卧室所在的那个庭院,还高一层,位置也在后面。她的卧室面对一带竹林,竹子的绿荫映入屋中。她在北方还没见过那样的竹子,她很喜爱那竹枝的娇秀苗条。那竹叶特别的形状和竹竿的纤弱细长,总是使她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