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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立夫的名字渐渐为国学教授所知。有一段时期,他受聘到离家不远的一个学院去教书,对学校的改革甚为热心。但是不久,他发现自己可以说根本是个草食动物,只喜欢自己在草原上吃草,甚至在教育圈儿内有不少同事,可以说是肉食动物,专喜欢伤害别的动物,不许人家在草原上舒舒服服吃草。他发现学院越小,政客越多,里面的政争越复杂。那些人的卑鄙龌龊胸襟狭小,很使他受刺激。在这个小城市的学院里,他比别的教书的当然要算杰出,因为他是前国立北京大学教授,是一部重要著作的作者。学校里那些卑陋偏狭的同事传出一种谣言,说他极力要推动学校的改革,是因为有意要做那个学院的院长。这种想法他觉得既奇怪又可笑,所以暑假之后他就辞职不干,结果那些同事正中下怀。
一天在南京,他赶巧遇见前清御史魏武,当年曾弹劾过度支部大臣牛思道,现在任职政府监察院,为一颇有地位的监察委员。魏武年近七十,因为过去直言敢谏的名誉,政府才给他此一重要地位。他知道牛家的兴衰,揭发牛怀瑜的丑闻,那件事情上,他也知道孔立夫的角色。他俩谈了片刻,就谈到彼此的兴趣,这位老人就邀请立夫去帮助他做事。在南京,他因为弹劾了几个政府大员,已经在监察委员中有铮铮之誉。他的任务上需要好多实地调查工作,详查证据,准备文件,然而他却缺乏特别才干胜任的青年人帮助他。这时国家的监察机构是政府的五院之一,其地位与行政院、立法院、司法院、考试院同一等级,各自独立,在全国各省皆设有监察局。国民都可以自由上书弹劾不肖的官员,各监察局都派官员出外查访,或公开或乔装私访,就地调查案件。立夫和妻子说:“我喜欢那种工作。我若隶属于政府,这正是我颇以为乐的工作。”
莫愁说:“我知道,我知道,你这位杨继盛的后裔。我不知道怎么好。你最好去问你母亲。杨继盛的血统是由她传下来的。”
立夫去问他母亲。这位太太却和祖先大为不同。她早已听说过三百多年前杨继盛的忠烈牺牲。但是儿子却把母亲劝服了,说现在是民主国家,有宪法保障现代的御史。立夫为使母亲和妻子放心,他说监察委员不受别的官员的管辖,执行公务时,受有正式法定条文的保护,这是政府进步的实例。这和以一介平民写文章批评官吏大为不同。做母亲的以自己儿子做官是一项荣誉;并且他不喜欢教书,总得有个工作或是职业。莫愁也以为立夫现在年事渐长,应当不像过去那样火爆脾气。所以妻子母亲都答应他充任监察院的参事一职,每月薪金三百元。
他到南京去就职,果然证明是魏武的一个得力的助手,魏武越来越倚重他。监察官知道的当然是官场里的丑事,常常谈论行将遭受弹劾的官员,并谈论何时将采取行动,往往以此为乐。弹劾要付诸行动之前,办公厅里往往紧张激动,尤以将遭受弹劾者的地位崇高者为甚。立夫很喜爱那侦察工作,搭箭上弦,描准射击,看歹徒中箭跌落,使正义伸张于民间。不过他所进行的弹劾工作,皆以魏武之名行之,他颇以做此实际基础工作为满足。
他常往返于苏州和南京之间,有时在调查案件时,回家探望。
他的工作进展得颇为成功。莫愁曾听说官僚贪污压榨的内幕,因而深信丈夫的任务的重要,有利于国家人民。
种种征象皆已分明显示出来,国家终于走上了进步的大路。内战已经停止,国内建设正在突飞猛进,由于国家统一,政府安定,财政在稳定之下日渐改善,而最可喜的是,全国军民和政府官员,都有一种新的爱国精神和坚强的自信。
虽然在华中及全国各地各种建设都在突飞猛进,北平可是闹得十分荒唐。东北满地是惊涛骇浪,不祥的预兆,非言语可以形容,气氛险恶,令人神经紧张,简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北平则处在半自治的冀察政务委员会之下,这是南京政府苦心孤诣制造的一种缓冲形势,以延缓日本武力从长城外的南侵。由日本在非军事地区煽动支持的所谓“冀东反共政府”,已经把势力扩展到通州,离北平不过三十里地之遥。老百姓惶惶不安,觉得大难即将来临。华北既非日本所有,亦非中国所有,既未脱离中央政府,亦不属于中央政府,竟不知是谁家之天下。伪冀东政府是日本和韩国走私的,贩卖毒品的,和日本浪人的人间天堂。滔天的洪水已然突破了万里长城,毒品和走私货品的细流已然泛滥到北平。南到山东,西至山西东南,日本人所说的“亚洲新秩序”已经呼之欲出了。因为一次战争即将来临,是中国和日本之间的殊死战。人的能力和先见之不能阻止这场战争,正如人之不能阻止海洋上一次飓风一样。人有时会纳闷儿为什么一定要有战争;但是一研究战争前的气氛,比如法国大革命前夕,就不难了解此等战争爆发的原因。我们可以分析一下中日战争的原因,可是也不过如同气象学家在风暴之前看晴雨计上有趣的猛烈起落,或是地震学家在地震后分析地震仪上的振动一样。在战争来临之前,先有“神经战”。这场“战争”,事实上,自从日本在民国二十一年侵入东北之后,就始终没有停止。而“亚洲新秩序”,在民国二十一年至战争爆发的二十六年之间,已经在东北及冀东出现。若了解了那所谓“新秩序”和那一段神经战,也就了解那场战争发生的原因了。
姚老先生回到北平之后,无意再度南返。他已经七十九岁,和儿子阿非儿媳妇宝芬一齐住在王府花园儿。在民国二十五年五月,木兰和莫愁接到弟弟的电报,说老父病危,要她们速返北平。姐妹便带着几个孩子北上,立夫因公务羁绊,直到后来才能脱身赶去。
到了故园家中,发现父亲躺在床上,憔悴而消瘦,但是神志清醒。似乎他的身体已经老化,正像一部机器一样,只是精神仍然存在而已。病的开始是由于感冒,因为晚上睡觉他坚持要开着窗子。阿非心想这场病可能很危险。虽然一直没离开病床,可是姚老先生似乎克服了病魔。他感冒渐好之后,还坚持屋里要新鲜空气和充分的光线。他的声音低弱,胃口一直衰弱下去,肠子失去了功能。他躺在床上,又看见两个女儿,荪亚,孙子在旁,颇为欢喜。
姚家这次团聚是既喜又悲。家人团聚,但是其中有了变化,则最令人伤心。珊瑚是去年死的。博雅娶了一个上海的时髦小姐,这位小姐是位篮球明星,在北平上过学。曼娘现在是个五十岁的妇人,头发半灰,也算取得了祖母的地位。儿子阿瑄在她极力主张之下,已经再娶。他每周末才能摆脱天津海关的工作,回到家来,所以曼娘现在跟儿媳妇和孙子同住。孙子四岁,是阿瑄的前妻所生。
看了父亲之后,木兰到曼娘的院里,和曼娘长谈一番。曼娘说:“兰妹,我原以为一辈子见不到你了。你在南方住,总算有福气。在这儿住没有好日子过。我天天害怕。阿瑄在海关做事,太危险。每个礼拜他回家之前,我都提心吊胆,怕发生了什么差错儿,幸而至今还平安无事。环儿也是发愁,因为陈三驻扎在昌黎,昌黎是他的老家,他在昌黎抓走私的。你看,咱们全家都牵扯上了。阿非在禁烟局,每天在东查西查,抓贩卖毒品的人,或监禁,或罚款。我儿媳妇也和我一样为阿瑄担惊受怕,我们都愿他辞去那个差事,可是他不肯。他下礼拜六回来的时候儿,你要帮我劝劝他。”木兰问:“为什么会那么危险?我原以为陈三跟他在一块儿呢。”
“没有。他们每天的任务是赤手空拳抓私货,日本人和韩国人天天用石头棍子对付他们,有时还用手枪。即便陈三和他在一块儿,又有什么用,因为陈三也不能带手枪啊。”
木兰问:“为什么?”
“你细问阿瑄吧。他会跟你说个一清二楚。日本人不许中国海关的人员带武器。”
这时候环儿走进来,也加入了谈话。她说:“再过一个礼拜陈三就回来了。我给他寄去了一封信,告诉他我哥就要回来了,我要他请假回来看你们。立夫什么时候儿来?”“我们离开时,他说一个礼拜后到。几天之后他就应当到了。”
“我妈和他一齐来吗?”
木兰说:“我想不会来吧。她要看家,也上了年纪。”曼娘挨近木兰小声说:“这是家里的事,你可别让外人知道。博雅抽‘白面儿’,正在戒。人若知道咱们家里一个人在禁烟局做事,一个人吸毒,那怎么办?”
木兰问:“不是吸毒的人枪毙吗?那太危险了。今年在南方好多人因为吃日本的‘红丸儿’,枪毙了。”
环儿说:“所以我为他担心呢。禁烟法执行得越来越认真。每个礼拜阿非一个人都逮到两三个吸毒的呢。他说由一月一日起吸毒人犯在北平也要枪毙了。新命令是贩卖毒品和制造毒品的一律枪毙——这话当然是说若是中国人的话,日本人咱们是不敢碰的。对吸毒的人,在两年前制定一个六年计划。所有吸毒的人都要登记,进入医院戒毒,或是在家治疗。时限过去之后,戒绝而又再吸食的人,也是要枪毙的。”
木兰说:“咱们为什么不叫博雅在家里戒呢?”曼娘说:“他正在家戒,不过太麻烦。他抽的是白面儿,不是鸦片烟。他说他之所以染上这种恶习,是因为抽日本多福牌儿香烟,那种烟比鸦片烟还要命,因为不知不觉就要越抽越多,若不抽,就两眼流泪,骨头节要断掉,简直就要死。”环儿又打岔说:“您知道谁让他下决心要戒掉吗?一个日本水手。一天他正同他太太在东安市场闲溜,你知道东安市场总是人多拥挤。一个穿日本水手制服的人在后面走。那个日本水手开始用手摸他太太的臀部。她一回身看,那个日本人还继续摸索。她好害怕,对丈夫低声说。日本人第三次调戏她时,她尖声喊叫,博雅大怒,转回身一看。日本人打了他一个嘴巴,然后哈哈大笑。博雅对日本人的恨深入了骨髓,他心里立刻明白使他抽白面儿的是日本人,就决心戒掉。”
木兰问:“日本人打了他,他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中国警察不敢碰日本人。那是治外法权哪!”
木兰吓得要命。
环儿接着说:“我告诉您。这就是亚洲新秩序。在东北也是如此。已经发展到北平来了。北平已经是妖魔鬼怪的世界,不是人的世界了。咱们妇女孩子上街时要特别小心……北平有几千日本人和高丽棒子,五个里头倒有四个是贩卖毒品的。有些叫做‘医院’的地方儿,有蒙古医生给你注射古柯碱麻醉剂,收一点点儿钱。陈三回来时,他会把冀东的事情说给您听。”
木兰问环儿:“你想陈三愿不愿辞职呢?”
“不会。情形越坏,他们越有干劲。他说那叫团队精神……我告诉您,这种情形拖不久。到底我们是要国家的独立自由呢,还是要和一个所谓‘友邦’在保持和平之下,而甘心让中国妇女在本国领土上遭受此种污辱呢?不如现在就和日本决一死战,胜败落个分晓!”
立夫和陈三都是礼拜五到的。姚老先生似乎元气还够足,看见立夫时,他还能和他说了一会儿话。木兰莫愁也在屋里。姚老先生问立夫工作的情形之后,他说:“我记得你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科学与道教》。你应当再拾起这个题目,写成一本书。这算是经你手写成我对这个世界的遗赠纪念品。你应当再写一本《庄子科学评注》,来支持你那篇文章的理论。要做注解,引用生物学,和一切现代的科学,使现代人彻底了解庄子的道理。庄子不用望远镜,不用显微镜,他就预测到无限大和无限小。你想想他说过水之不可毁灭,光的行进,自然的声音,物之可测量和不可测量,和主观的知识。你想想他那‘以太’和‘无限’之间的对话,‘光’和‘无’之间的对话,‘云’和‘星雾’之间的对话,‘河伯’和‘海若’之间的对话。生命是永久的流动,宇宙是阴和阳,强和弱,积极和消极交互作用的结果。庄子的看法真使人惊异。只是他没用科学的语言表现他的思想,但是他的观点是科学的,是现代的。”
虽然姚老先生的皮骨几乎干枯,他说话时显出的思维力还很强。
立夫深有所感,他回答说:“我一定会照您的吩咐做。庄子的名文《齐物论》就是一篇相对论。庄子说:‘……蛇怜风,风怜目……’我所要做的就是加注解,注出每秒光速为多少,最大的风速为多少。他的物种进化的学说——人从马进化而来,当然可笑。但是我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