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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六月的午后,我和晓春在晓秋曾供职(她后来调到别的医院去了)的这所
医院的门口碰面了,我们存好自行车,就站在马路边上等父母,晓春说:做个检查,
如果没有大毛病,我们也就放心了。是啊!他们已经退休了,一切都安宁了下来,
是该好好休息的时候了。街面上车来人往,初夏的小风淡淡吹着路边快速成长起来
的绿叶,我们站在那里,心里都有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总算善始善终,一切都
过去了。
父母亲终于从一辆出租车里出来了,在人车攒动的背景中,父亲母亲忽然显得
苍老了,父亲的气色明显不好,我们迎上前去,父亲轻轻甩掉我要搀扶他的手,说
:自己走。
经过了一系列检查,就等着片子出来看结果了,晓春说:你等着吧,我三点多
还有一个会要开。我说:你去吧,估计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她说:那最好,有什么
事情给我打电话。后来我就在X 光室的长廊里等待着片子的结果,母亲和父亲在另
一间结核医生的办公室里聊天,这位医生在本市很著名,也是他俩多年的老朋友。
我一边翻看散落在桌子上当天的晚报,一边听着医生叫病人的名字,我等了那
么久,似乎看见一份被送出的片子被搁至一边,又看见一老一少两个医生拿起那片
子交头接耳一阵,我继续看我的报纸,直到周围的病人被一一打发走了,老的那位
医生才喊:程光谱!哪一位是程光谱?我扔掉报纸跑上前说:我,是我!医生看了
看我说:是你本人吗?我说:不,是我父亲。医生又看了看我说:是以前那位市长
程光谱吗?我说:是,他的病情?
医生停了停说:是肺癌。医生紧接着说:最好不要让病人知道吧,对他没什么
好处。我忽然拉住医生的一只袖子,我说不不,不可能,不会的,医生不会弄错吧?
医生轻轻叹了口气说:事情往往就是这么残酷,没有办法,这是事实!
我拿着那堆片子一个人在X 光室的长廊里呆站了很久,那时刻仿佛一个千斤重
担落在了我的肩上。我该怎么办啊!既不能让他们看出来我惊慌的情绪,还要用一
种更轻松的样子告诉他们没事儿……我怎么才能做到啊!就在要走进那位结核医生
的办公室的刹那间我又向医院大厅跑去,我跑出大厅的门,跑到大街上,我在公用
电话亭给程晓春打电话,别人说她开会去了,我挂了电话,再也想不起给任何人打
电话。我在马路上举着那个装X 光片的袋子走来走去,满脑子闪着父亲去世后的每
一个悲哀的场面……但我还是擦去了两串眼泪,强迫自己去面对父母。
我走进去的时候,他们的眼睛全都看着我的脸,我表现得很好,一副若无其事
的样子。母亲说:怎么这么半天?我说:人太多啦。我将片子递到结核医生手里时
说:大夫说没事儿是肺部有点感染了,吃吃药就好了。一边在结核医生的手心里狠
狠地做了一下暗示。结核医生接过片子放在X 光灯底下照着,我的心却咚咚地跳,
我看见结核医生盯着光片的眼睛正在发生急剧的细微变化,然后,他也用一种若无
其事的样子放下光片对我父母说:唔,肺部有些感染,我开些药,先吃一吃,想住
院治疗一下最好。我父母亲都笑了说:还住什么院,吃吃药就行了。他们显得很轻
松,没有看出什么破绽。这时候结核医生开好了药方也笑着对父母说:老俩口自己
去取药吧,我要留晓冬交流一下写作方面的事情。
父母一走,结核医生立刻对我说:马上去北京手术,越快越好。我现在就开证
明,你尽快通知你的兄弟姐妹,让人去准备飞机票。我说可是不能让他知道是癌症,
去北京不等于告诉他了吗?结核医生说:应该让他知道,依你父亲的阅历,他是能
够承受得了这种事实的,他必须全力配合手术,你看,这个肿块的面积还是比较小
的,不到十厘米,应该说情况并不是很糟糕。结核医生用一把小尺量着片子上的阴
影对我说。
我的脑子里却只有一个固执的念头:不能让他知道!不能让他知道!
到了晚上,兄弟姐妹四人放下一切事情聚在一起了。晓夏抽着烟一直沉默着,
几个女儿都抹了眼泪,大家商量着要不要把这事告诉母亲。姐姐晓秋说不告诉是不
行的,妹妹晓春说告诉了母亲就等于告诉了父亲,母亲近年来变得越来越沉不住气,
父亲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会不会经不起这个打击。他们毕竟是六十几岁的人了啊!关
于父母的难题又一次摆在了我们兄弟姐妹的面前。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背着父亲用电话把母亲叫了出来,我们站在他们居住的那
栋楼的背面,一会儿母亲惊慌失措地向我们走来,她走到我们面前眼睛已经红了:
你爸的病严重了吧?她迫不及待地问。晓秋是大姐,又在医院工作,这件事情理当
由她亲自告诉母亲,我和晓春都有点不敢看她的眼睛,姐姐说:是肺癌,严重到什
么程度还不清楚,必须马上做手术。程晓秋极快地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用很专业、
严肃的语气直截了当地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了母亲。
父亲的罪过在他的这个灾难降临中自行赦免了,人们不再嫉恨他,包括受伤最
深的母亲。而父亲的好处在这个特殊的时刻翩翩飞至家人的心里。我想起童年被父
亲带在自行车前梁时的温暖。那个情景是夕阳斜下,自行车颠簸在郊外的土路上,
空气里有浓郁的炊烟味儿,有燕从头顶上掠过的欢喜,有大片稻田里的稻花香,有
父亲低沉而悠扬的小调声,我仰着脸看天空,快乐地笑着。那是父亲六十年代在一
个叫107 干校学习的情景。按时间算,那应该是文化大革命早期的情景,我时常跟
着父亲奔波在干校与家之间的路上。父亲那时最喜欢唱:马儿哟!你慢些走慢些走,
让我把那迷人的景色看个够……按现在的说法,父亲是马玉涛的歌迷,父亲的歌喉
从来没有张扬过,他总是用小调的形式唱这首歌,后来我也会唱了,我唱歌的样子
和父亲一模一样,声小,调却十分准确。
最近,这个只有我和父亲两人的情景不断地出现在我的记忆里,而且越来越清
晰,它和眼前的现实变换交替,把中间那一大段的不愉快变成了空白。从外表看,
我的兄弟姐妹及母亲大概都想起了他们自己与父亲的一段特殊经历,这个经历如我
一样被唤起了久违了的温柔。
父亲还是知道了他的病情。结核科医生说得对,以父亲的阅历他是能够承受得
住这突如袭来的打击的。其实父亲没有问过他的病情,他只是在不经意中捕捉到了
一种气氛。那种很怪的气氛已经暗示了不祥,是来自他自己身体的不祥。他不动声
色,继续浇他的花,蹲在鱼缸前喂他的鱼儿,他甚至根本不看任何人的脸,没有问
过一句,但他心里已经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所以当母亲最终不得不当面提出让他
住院的时候,他一边翻着花池的土,一边从从容容地说:住就住嘛。
不知是谁将这个消息告诉张的。那天她竟大模大样地坐在父母的家里,她面前
的茶几上摆着一杯茶,第一次成了我们家的座上客。看她的模样是很厉害地哭过一
场的,眼睛红肿,却装成没事的样子。现在,父亲要住医院了,他患了能夺去他性
命的疾病,谁还能在这个时候与她计较什么呢?包括母亲,我想通知张这件事的可
能就是母亲,在这以前我没有发现母亲在大事来临之前如此缺乏主张,她以往表面
的强悍,在这一次的行为上却像一栋被拆毁的楼房,唏里哗啦的,还带着束手就擒
的悲壮。我在这种特殊的时候对母亲的同情超过了对父亲的悲哀,我想象着她那慌
不择路的样子,她肯定是背着父亲拨通张的电话的,她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时候自行
消解了她们之间恒久的仇恨。
我也想象到张的样子了,她猛然接到我母亲的电话,事实上她们很久不通电话
了,她们剑拔弩张的硝烟早就停息了,她们各自生活各自的,表面上仿佛对方从来
没有存在过似的。母亲有时候说:我累了,我早就不想管他们的事了,其实你父亲
他也不是那样的人。母亲说这些话是近年来的事,多少年来没人能开导通她,是漫
长的岁月渐渐将她疏导成一副通泰的模样。
张从电话里听到了我母亲的声音,她立刻条件反射,先是心跳,然后是沉默。
在我母亲面前,她一直自居罪人,她对我说过她这一生也许就是给我母亲请罪来的,
她和我父亲是我母亲面前的一对罪人,我甚至不堪回首他们曾经作为罪人的一副经
典形象。那是十多年前的一个夜里,是晓夏出过一次车祸的那个阶段,程晓夏的生
命都差一点保不住了,他被架在医院的病床上,身体的剧痛使他日夜难眠,不断呻
吟。围在他身边的家人全都束手无策,那个阶段,父亲和母亲的战火暂告停止,程
晓夏出事的那天,父亲对母亲发过誓,母亲当时哭喊着说:看看,看看,我早就说
过,我们家的这种样子就是要出事的样子,就是要出人命的样子,看吧,你造的孽,
报应到儿子身上了,你这个混蛋,畜性!赔我儿子赔我儿子呀!
前面说过,我母亲当时正是某科研单位的一位副职领导,谁都不会想到,这位
气质超然、气势凛人的市长夫人那时竟如一位撒泼的无知村妇。父亲傻眼了,面对
儿子的出事,他也丧失了他一贯的沉稳作风,他甚至在那一瞬间相信了母亲的话,
他的身心都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悔悟,那时他像个无助的小孩靠在墙上。母亲逼视在
他的面前,要他发誓。父亲就举起了右手,但是他不知道怎样说,母亲就像一个庄
严的领誓人那样带着他:我发誓……父亲就像被实行了催眠术跟着说:我发誓……
就在他发过誓的第二天晚上他就去了张那里。在此之前他们也确实有约在先,这个
阶段不能再见面了,儿子处在生命攸关的当口,没有什么事情是在这个情况下放不
下的。
张却安捺不住了,她知道我父亲的生活中发生了大事情,程晓夏是我父亲唯一
的儿子,他出了车祸,生命攸关,几天了,她没有得到父亲的消息,没有我父亲的
消息,张就会心急如焚,她无论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她从单位到家再从家到单位
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除了给两个孩子凑合着弄熟饭,大部分时间都在发呆,
这一天她终于忍不住了,她把电话打到父亲的办公室。
父亲这一阶段正处在内外交困的时节,但他坐在办公室的时候是看不出来的,
父亲坐在办公室的模样是端庄的,有几分威严,但大多是和蔼可亲的。如果某个遇
难的平民恰巧在父亲的办公室找着了他,那个人会很快就消失了紧张感,父亲对这
一类人的慈祥给了他们莫大的鼓励。我们做儿女的如果有什么事要找他也宁愿去他
的办公室,因为在他的办公室能够享受到一种官对民的以礼相待,父亲对所有找上
门来的人是一律平等的,比如说我去他的办公室,父亲的脸上会先有很好的笑容,
接着他就从他的办公桌前站起来说:坐、坐。我要是个男的,父亲肯定是要让烟的,
但他从茶盘里拿印有市政府字样的白磁杯给我沏茶,我挡住了,我端他的杯子,我
从小就喜欢端他的杯子喝水,父亲就自己点了烟,看着我喝他杯子里的茶水,样子
相当的慈爱。其实这种时刻并不多,我们去父亲的办公室是非常有限的,而且也不
是因为什么事情去找他,有的时候只是路过进去看看他,去体会一下特殊环境下的
父女情感吧。那是八十年代后期到九十年代中期的那个阶段。那个阶段世风的躁动
正以比较快的速度向前发展,可在父亲的办公室里感受到的却是一派简约、宁静的
格调。
张忍无可忍地拨通了父亲办公室的电话,从父亲接电话的声音中她感受到了他
的疲倦和伤感,于是她就急了,她在电话里就嚷开了:光说不让我打电话,你总得
给我个消息吧?晓夏那儿究竟怎么样了?我不打电话,我不打电话我就踏实得了?
不打电话事情难道能好一些吗?其实父亲一听到张的声音胸腔里的那种郁闷之气就
已散去了一半,他温和地对她说:你着急你帮得上忙吗?你好好上你的班,多吃一
点儿,保重好身体。不行,我没法好好上班,也吃不进东西,我要见你,晚饭我给
你做清蒸鱼,你回来吃。张在电话里这样说,父亲犹豫了片刻,他把发过誓的事已
忘到了脑后,他在寻思他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