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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是大哥才想得出这些东西来,司马相公(注二)作七国象棋,着法复杂,闺中竟是没有几个人会玩,到现在我都找不到七个女伴来凑齐下棋的人。这个跳子棋就不同,两人可以玩,六人也可以玩,又简单又有趣,在杭州时,在各衙门的女眷中早已风行一时,许多人家都争相仿制。若不是琉璃珠太贵了,就说是风行天下,也不奇怪。”梓儿此时却不知道,其实琉璃跳子棋,在大宋禁中的嫔妃宫女、朝中大臣的家眷之中,也早已风行了,它又有个浑名,便叫“石子棋”。禁中要仿制几副棋,自然是极容易的事,皇后妃子们正好拿来赏赐众人,柔嘉正是因为没有讨到这个彩头,才从蜀国公主那里巧取豪夺,蜀国公主不便向皇后开口,只得来问她讨要。
这些曲折,石越自然也不知道,这时听梓儿这样说,不由笑道:“这下可害得你也没得玩了,我这便托人再去定制几副,免得还有人问你讨要。”心里却突然想到:“若是能把玻璃镜子做出来,还不知道你会有多高兴呢!”
※※※
大内,瑶津亭。
曹太后与高太后对坐着下最近颇为流行的跳子棋,一面说着闲话。向皇后与几个妃子站在一边陪侍。
“圣人,官家最近寝食可好?”曹太后虽然已经五十九岁,但思维依然清晰、敏锐。
“回娘娘,这几日官家依然是忙于国事居多,每日早上的点心,都只是草草吃过便罢。”向皇后回道。
“这样也不行呀,龙体要紧。”
“臣妾也劝过,只是听说吕惠卿、曾布、蔡确等人,日夜上疏,请官家再行新法,官家忙着议定此事……”
曹太后默默听着,她心里虽然不以为然,却并不轻易开口说话,只说道:“国事再忙,亦当注重身子骨才好。”
“官家现在何处?”高太后随口问道。
“是在崇政殿召见石越吧,石越三次上表请求丁忧守孝,都被官家驳回了。臣妾听官家的语气,是一定要重用石越了。”
“不料石介能生出一个这样的儿子。”曹太后感叹的说道,“这个石越,除了年纪轻一点、资历浅一点外,竟是个完人。依哀家看来,朝中一定有大臣劝官家‘成全’石越的孝道,以奖励风俗吧?”
“正如娘娘所料,而且人数不少。大抵都夸石越毕竟懂得礼法,官家不当夺其志……”
曹太后点点头,将手中的珠子连续几跳,送入高太后一方,淡淡的说道:“官家已经做了八年的皇帝,这些事情,他看得透了。”
※※※
崇政殿。
偌大的殿中,只有赵顼与石越两人而已,所有的内侍都远远的站在殿外。
“陛下,臣斗胆,自熙宁二年开始变法图强,陛下于变法,可有什么领悟?”石越平和的注视着赵顼,从容问道。
赵顼沉吟一会,道:“惟有‘艰难’二字!”
“自古以来,要变法,没有不艰难的!而克服这艰难,就各有各的办法:商鞅变法能够成功,是他依着秦王的坚毅,用严刑峻法来推行法令;汉武能够成功,是他重用当时尚不得重视的士人,来对抗功臣勋贵们;北魏孝文帝能够成功,除了他本身的雄才大略之外,汉族士大夫们支持也殊不可少……”
赵顼点点头,说道:“卿的意思,朕变法要想成功,也要有所依托?”
“陛下英明。陛下不惟要自己意志坚定,更要清楚的明白,变法要达到什么目的,要采用什么手段,会得罪什么人,陛下能依托的,又是什么人?”
赵顼沉默良久,突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朕也不知道能依托的,是什么人?朕是天下百姓的君父,所作所为,自然是为了江山社稷、天下百姓……”
“当日王莽,岂是故意把国事弄坏的?”石越毫不客气的反问道。
赵顼嘿然道:“朕岂和王莽同?”
“陛下是圣明之君,自然非王莽能比。臣只是希望陛下明白,目的正确而手段错误,一样会为害百姓;倘若以为目的是好的,就不去重视手段的好坏,王莽亡国,就是前车之鉴。”
赵顼细细咀嚼石越这句话,半晌方叹道:“朕当深思。”
“臣愿赠陛下十二个字,为陛下鉴。”
“卿试为朕道来。”
“凡变法之要,在于‘因势利导、循序渐进、不畏艰阻’十二字而已,陛下若能体悟这十二字,施行天下,何愁变法不成功、国家不富强?!”
“因势利导、循序渐进、不畏艰阻。”赵顼不断地低声咀嚼着这十二个字。忽然抬起头,注视石越,郑重的说道:“卿当助朕。”
“臣不孝之人,岂可重用,且资浅德薄,难以服众。”石越推辞道。
赵顼走下御座,快步走到石越身前,诚恳的说道:“君臣相交,贵在知心。卿岂可弃朕而去?”他此时完全忘记,自己也有疑忌石越之时。
石越拜倒,哽咽道:“陛下知遇之恩,微臣粉身碎骨,难报万一。只是人言可畏,臣岂敢损陛下知人之明?”
赵顼俯身亲自扶起石越,道:“卿不是常说‘苟以利国家,岂因生死避’吗?朕不惧人言,卿有何惧?今日即夺情除卿翰林学士,三日之后,即拜参政。卿之主张,朕当施行!”
石越再次拜倒,说道:“陛下若果真要用臣,则请陛下收回成命,内翰臣不敢辞,参政断不敢受。”
“这是为何?”
“臣资历依然太浅,为内翰为陛下参谋画策,拾遗补阙,则无不可;若为参政,决难服众,反增侥幸之风。”
赵顼沉吟一阵,终于点头道:“既如此,先不拜参政亦可。卿可将变法之主张,条陈以闻。”
“臣当尽心竭力,以报陛下!”
※※※
孔历1626年,耶历1075年,当时是宋朝第六位皇帝赵顼在位的熙宁八年。这一年有两个四月,在第一个四月的月圆之日,当时的白水潭学院山长、《汴京新闻》报社长桑充国与前丞相王安石之次女王倩儿举行了隆重的婚礼。这场婚礼的盛况,不亚于公主出降,朝野凡有名望的人物,几乎都亲自出席或者送去了贺礼,其中身份最显赫的人物,便是皇弟昌王赵颢。而引人注目的是,翰林学士石越,并没有出现在当天的婚礼中。
这件事情引起了许多人无端的猜测,但是其实背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不过因为不久前由邺郡君改封为鲁郡君的石夫人韩梓儿因为在父孝中,只是非常低调的前往祝贺,不免更加引起人们对石越与桑充国关系的猜疑。
实际上这一天石越之所以没有出现在婚礼中,是因为这一天,皇帝赵顼将他留在宫中讨论国政,直到深夜。
大内所用蜡烛由河阳县专造,用龙涎香等灌入烛心,本来是同时点燃一百二十枝,赵顼节省宫中开支,减为二十四枝,虽不及平时明亮,恍若白昼,却也幽香袭人,宫殿中华丽的陈设,在烛光闪烁下,璀璨生辉。
但是无论赵顼还是石越,都没有心思去欣赏烛中美景,将近十万字的《变法图强札子》,是做为机密奏折上呈,石越细细解释,赵顼不断的发问,君臣二人在这里讨论构建的,是一个憧憬中的强大国家。为了防止全部变法主张颁布后,过于惊世骇俗,在石越的强烈要求下,这份折子,只有赵顼、石越、韩维三人知道。
“陛下,具体执行之时,遇上什么问题,现在都不可预料。整体的大构架,固然不可泄露出去,但是每一个具体的改革要颁行之前,却依然应当按例进行讨论,以集思广益。若是发现有误,亦当不惮于改正。臣非圣人,不能无错。”待全部解释完毕,石越又特意申明道。
韩维点点头,满脸兴奋之色,附和道:“臣以为子明所说,实是正理。”韩维是石越千挑万选,才选中的结盟对象,王安石依靠韩维才登上相位,而石越则要依靠韩维,来缓解将来皇帝对于一个臣子过于专权的猜忌。
赵顼此时已经被石越所描叙的构想完全说服,他站起身来,英俊的面容在烛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朕决意施行!”
石越与韩维一齐拜倒,朗声道:“陛下圣明!”
“二卿平身。”赵顼又走到案前,再看了《变法图强札子》一眼,说道:“那么第一步便是改官制、兴学校,韩卿,可为朕拟诏。”韩维依然兼着翰林学士。
“是。”韩维一面答应,快步走到案前,铺开一张宣纸,提笔沾墨,写道:“改官制诏……”
石越见他运笔如飞,数百言诏书,不假思索,顷刻可就,不由十分佩服。他接过韩维写好的诏书,朗声念道:“朕嘉成周以事建官,以爵制禄,大小详要,莫不有叙,分职率属,万事条理。监于二代,为备且隆,逮于末流,道与时降……惟是宇文造周,旁资硕辅,准古创制……今将推本制作董正之原……便台省寺监之官,实典职事,领空名者一切罢去……中书门下、学士院可条具闻奏,兹诏示。想宜知悉。”(注三)
赵顼点点头,知道这是声明要向南北朝时宇文氏之周朝学习,改革官制,便道:“明日即以此诏交中书、学士院。”
韩维又铺开一张纸,写道:“兴学校诏:学校崇则德义著,德义著则风俗醇。故教养人材,为治世之急务。仍诏宰府立法,更制革弊,增建学校,条具闻奏。议可,颁付礼部施行。”
赵顼接过看了,笑道:“只恐中书门下立法,不能尽如人意。”
韩维笑道:“自古以来,都是乡有乡学、县有县学、州有州学、国有太学。由乡学而县学,由县学而州学,由州学而太学,中书门下立法,臣料其不能出于此,无非是裁定名额费用而已。”
“很难说这种古制不好。”石越从容说道:“但是它无疑有它的局限性。臣主张的兴学校之法,是要结合州县乡学之古制,为陛下建立一个完整的学校教育体系。”
“教育体系?”赵顼揣摩着这个名词,笑道:“石卿当为朕言之。”
“臣以为,完整的教育体系,包括普通教育、军事教育、专门教育。所谓普通教育,便是以太学、州学、县学、乡学为核心的学校体系;军事教育,则是以武学为核心的学校体系;专门教育,所谓医、画、农、工,皆在此列。陛下变法图强,不仅仅是要振百年之沉苛,而且应当立千世之基业,故此,臣以为,着眼之处,须当长远……”
当下石越以案中玉器陈设为筹,一面说一面摆弄,向赵顼解释他理想中的学校教育体系——那是一种以官办为主体,结合私办学校、书院;以自费教育为主体,结合奖学金制度;以高等教育为主,鼓励推行基础教育的教育制度。
石越拿起一本书,放在案上,说道:“此为蒙学和乡学,国家有主客户一千四百余万,便以两户才有一个男孩需要教育,亦有七百万之巨,因此要使每个人都受到教育,非数百年不能为之;要使每个人都可以受免费的教育,今日之财政,便是倾举国之力,亦有所不能。陛下虽然仁泽天下,但也只能等行有余力之时,再作此想。故此,臣以为,蒙学与乡学,陛下可责成各县官员,鼓励民间兴办或官民合办,甚至可以列为政绩考核之条件;而民间办蒙学与乡学者,可以赠匾嘉奖,免役抵税——只需学校达到一定之规模,其办学所费所资,皆可从应缴税款中抵去;民间本有向学之风,只要再加鼓励提倡,虽然不可能人人入学,但是亦能有一个良好的基础。至于国家财政,暂时无力及此。”
赵顼与韩维点点头,二人心中自然明白,所谓使人人得免费入学,不过是石越在《三代之治》中的空想,也只有桑充国那样的人物,才会在开封府广泛实践。开封府富甲天下,已是非常困难,想要推行全国,那可真是要难于登天了。
石越又拿起一本书,放在上一本书之上,道:“这是县学。全国有县千二百有余,日后便加裁并,亦不在少数。若用白水潭式学校教育,每县便只设五名学官,亦有六千名,而按例,县学生员,朝廷当供给禀食,以每县三十人计,又是三万人要仰赖国家赋税。因此,若要大兴学校,以往日之方法,则难免使朝廷财政雪上加霜。这些人,待之薄,则下有怨言;待之厚,则朝廷不足;然育人为治世之急务,朝廷亦不可因噎废食。”
赵顼点头道:“本朝学校之法,一直不能贯彻,其根本原因,便在于此。只是学校例不收费,若加变革,只怕群议汹汹……”
庆历新政提倡大兴学校,结果终于不能彻底贯彻实行,县学以下,时办时废,其根本的原因,就是因为国家财政支持不起这巨大的花费——虽然当时仅中央政府岁入,就超过一亿一千万贯,但是支出比之却更多,财政得不到缓解,分出钱来办学校,客观上就不太可能。当时认为官办学校,本为国家培育人材,而且贫家子弟,以上学为最佳之出路,若要收费,则使下层无进身之望,导致社会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