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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充国微微颔首,一面走进殿中,跪在石越身后,低声祷告完毕,才沉声说道:“子明,你又何须自责?”
“你可知道,这完全是我拔苗助长所致?火器研究一直一帆风顺,大家才因此忘记了最基本的安全常识,没有人想到,火药会炸膛,而且会把那么厚的铁管都炸掉!长卿,你不会明白,这完全是报应——畸形发展,最后必然付出惨重的代价!我们积累的太少,却走得太快!这根本上,是我的过错。”石越低着头,充满自责。
但是他说的,无论是桑充国,还是赵岩,都只能似懂非懂。
“他们很出色,才几年时间,就已经想到可以制造火炮了。而且还懂得制造实心的炮弹,和布置碎片的炮弹,他们真的很出色。”石越喃喃道:“可是,不管如何出色,却终究是为了一个错误而死了。他们也是我的学生!也是我的学生!”
桑充国与赵岩都沉默了,他们不能理解石越。桑充国在这个时候,终于发现自己和石越的差距,原来远比自己想像的要大。他默默的听石越说道:“……我知道了错误,却不知道如何去纠正。我知道要循序渐进,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在急攻近利与循序渐进中,找一个平衡点。我不知道那个平衡点在哪里?如果放任它自己去找,又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不能承受的代价?”
石越抬起头来,望着殿中一个个牌位,一个个熟悉与不熟悉的名字,竟是无比的愧疚与迷惘。但是有些东西,是没有人可以给他答案的。
沉默良久,赵岩忽然说道:“山长,我不知道你的平衡点是什么,但如果是这次的悲剧,我虽然很内疚,但是我认为对同学们最好的安慰,便是成功的造出火炮来。把他们想做的事情做完……”
石越爆发的情绪已渐渐平复,他望着赵岩,思忖了很久,才说道:“这件事情,等幸存的研究员们精神平复再说吧。”
“我可以试试。”赵岩抿着嘴道,“之前,我一直在试图配制出山长所说的硝化甘油这种东西,试过很多配方,却一直没有明白它的成份是什么。我想暂时中断这个研究,来制造火炮。兵器研究院的试验,有完整的档案记录,我只需要一些精通铸造的研究员配合,再到格物院招募几个新人,在这样的基础上,成功并不会太难。”
石越知道赵岩非常的出色,他最擅长的事情,便是进行各种试验,从中选出最优的方案。本来配制硝化甘油也是很重要的工作,但是此时的石越,对于这种可以说是超越时代的进步,已是变得非常的没有信心。他不能知道,如果没有各方面的齐头并进,没有扎实的底子,而拼命的进行功利性极强的研究,究竟是福是祸?再次沉默良久,石越终于说道:“我会去找苏大人说说,让你来负责火炮研制。”
“多谢山长!”赵岩深深揖了一礼。他那种恭敬的态度,竟让桑充国生了一分嫉妒,明明自己才是“山长”,可是两个人在一起时,赵岩口中的“山长”却是指石越,叫自己,却叫“桑山长”!
石越注视赵岩清秀的脸庞,忽然轻声说道:“不要太勉强。我不想再看到牺牲。”
赵岩的眼睛红了,他望了一眼香烟缭绕中的牌位,提高了声音,说道:“不会了,不会再有牺牲了!我保证!”说罢又朝桑充国躬身行了一礼,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石越伫立殿中,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良久,忽然悠悠说道:“他比我要伟大。”
先贤祠与忠烈祠实际上隶属于太常寺的两个政府机构,因此负责日常祭祀的人员,非僧非道,而是穿着隆重礼服的官员。但是这些官员中有一部分,是从死者的遗族中挑选出来的,所有二祠官员与吃政府俸禄的医生相似,别有品秩升迁,与一般官员区别了开来。
因为朝廷的重视,兼之不断有白水潭的学生,和汴京市民、外地赴京的人来上香祭拜,且本身又有死者遗族,因此照看非常的殷勤。未多久,便有人来殿中察看香油是否足够……那人方进殿中,见着石越与桑充国,不免吓了一跳。须知这二人的形貌,对于先贤祠的祭官来说,并不陌生。见那个祭官正要上来拜见请安,石越连忙避开,说道:“死者为尊。你在这里供奉诸贤英灵,除天子外,不必向任何人参拜。你可见过僧人在释迦牟尼面前向官员叩头的吗?”
祭官一时却反应不过来,为难的说道:“这……”
“别担心。你是替天子与天下的百姓祭祀英灵,纵然是太子亲至,宰相拜祭,也不能要你拜见。特别在此殿上,更加不可。”
桑充国也说道:“石参政说的,却是至理。所以朝廷为你们另立品秩,为的就是让你们超然俗品之外,以示对先贤与忠烈的敬崇。”
“下官明白了。”祭官非常不自在的欠身答道,然后转身去添香油。
石越望着他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
“子明,为何叹息?”
石越默然不语,只是摇头。
“很多观念一时之间,总是难以改变的。只有慢慢培养。若能坚持四五十年,则人们便会习以为常。”桑充国安慰道。
石越默然良久,轻轻走出殿中,仰望天空。一只大鸟从空中掠过,发出一声响彻云宵的清鸣。石越忽然说道:“自从云儿死后,我常常会感叹很多事情,自己力有未逮。我经常会对自己的能力感到迷茫。”
“如果子明你都不能够做到的事情,只怕没有人能做到了。”桑充国诚恳的说道。
“其实并非如此。令岳、司马君实,甚至苏子瞻、范尧夫,都比我要聪明。”
“但是普天之下,没有人能比得上你目光长远。而且我知道,你一心想废除本朝的一些苛政,你是以天下为己任,而非为一己之私利,你始终是个好官。”
石越忽然很没有风度的在先贤祠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并且还拍了拍身边的台阶,向桑充国说道:“来,坐。”
桑充国目瞪口呆的望着石越,小心翼翼的坐在石越身边,只觉得屁股上一阵上冰凉。
石越笑道:“好久没有这样放肆过了。”
“你的压力很大。”桑充国温声说道。
“是啊。我就象在下一盘棋,我小心翼翼的布局,却发现后面千变万化,未必会完全按照我的心意走。我很怕出错,我输不起这盘棋。”微风吹动石越垂在耳边的一绺头发,石越伸出手,轻轻理了一下,又说道:“我写了《三代之治》,但是我自己都没有指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那个世界实现。也许永远也不能实现。我的目标很简单,第一步,我要解决本朝冗官、冗兵、冗费三大难题;第二步,我要为华夏日后的良性发展,打下最好的基础……”
“你已经在做了。”
“是啊。我已经在做了。在五年之内,我要全面开始官制、军事、财政、交通、教育、司法、农业、工业八个方面的改革,并且要初见成效,这样才能说服皇上,继续按着我的思路走。将来的大宋,一定要让最多的百姓都能安居乐业,乐徭薄税,要让文化高度发达,要让国家兵精粮足,充满活力。这里是世界贸易的,也是世界贸易的终点,我们制造各种产品,运往天下的每一个角落,赚取利润,并且将那里的特产带回国内销售。由繁荣的贸易刺激工业的发展,再由工业的发展来支持贸易的繁荣。一旦国家财政得到初步改善,我就可能减轻务农者的税役……”
“贸易真的这么重要?”
“贸易的作用,是激发各个层面的活力。我要解决冗官问题,第一步,就是重定官制。先中央,后地方;先职官,后勋爵;一步一步来。与此同时,借用司马光的威信,裁并州县,节省开支,也可以减轻百姓的负担。接下来,我就要改变官员的考试、考核制度,慢慢废除荫官。本朝有一不合理,因为荫官太多,所以进士科就歧视其它出身的官员,因为进士科是凭自己的才智考取为官的,所以朝廷也特别重视。但是在官员的磨堪考绩中,这种优势太明显了,结果才华取代了政绩,进士科的出身掩盖了一切,我要改变这个弊政,以后大宋官员的升迁惩罚,将主要以政绩决定。本朝还有一特大的弊政——就是不杀士大夫!”
“啊?”桑充国吃了一惊,望着石越,眼睛都不再眨动。
“你不要吃惊,这就是弊政!不杀言事者,才是德政。不杀士大夫,却是十足的弊政。言者无罪的传统要坚持,但是随意的扩大,则不对。百姓贩卖私盐二十斤就要处死,重罪法适用全国,但是凭什么官员贪污,就不判死刑?各级官员贪污成风,根本得不到有效的制裁,只能依靠自律。本朝一个状元赴任,在途中骗得同年数以十计的金器,士林不以为耻,反引为美谈。朝廷优待士大夫,薪俸优厚,的确使许多人可以廉节自爱,但是人心苦不知足,只抚不剿,想要吏治澄清,终是空谈。柴贵友是你我旧识,号称清廉,但他在家乡置地千亩,以为我不知道吗?李敦敏清介,杭州官场却骂他是傻子。我如今立足未稳,不便大动,但迟早有一日,我会严厉惩罚那些贪官,纵然不杀士大夫,也要将他们流放到归义城,虽赦不得归。”
桑充国听石越说起这些内情,不禁耸然动容,说道:“只怕镇压解决不了问题。”
“我自然知道。我会有一系列的措施,来解决这个问题。只不过到时候,压力也一定非常大,非常大!所以我现在,根本不敢动,不能动。”石越的脸上,竟然有一丝青气。
“到时候我一定站在你这边,便是落得家破人亡,也在乎不惜。”桑充国淡淡的说道。
“令岳也曾经想过要解决这个问题,但是连他那样的人,也没有勇气来直面这个挑战。他担心低层官员薪俸太低,克剥百姓,所以想办法提高他们的薪俸,但是这一点也不妨碍那些人继续克剥百姓。但是令岳也无可奈何。因为如果一动,就是触犯了整个官僚阶层的利益。”石越没有正面回应桑充国的话。
“那也顾不得,义之所在,虽万千人,吾往矣。”桑充国坚定的说道。
“等待吧。我现在羽翼未成,未可轻飞。”石越一拳砸在石阶上,一丝鲜血从手上流了出来,他却浑然不觉,注视桑充国,说道:“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先贤祠吗?”
“……”桑充国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说出来。
“你以为我是来忏悔的吗?不是。我不过是因为王元泽要入祀先贤祠,心中不平,信步至此而已。进来之后,也不过是触景生情。我不曾想我也会有如此脆弱的时候。”石越苦笑了几声,又说道:“但是从现在看来,王元泽虽然对我过于心狠,但是他其实不是个太坏的人。他只是很可悲。”
“他做了什么?”桑充国愕然问道。
石越却没有回答他的话,自顾自的说道:“为了一个高尚的目的,可以采用最卑鄙的手段。王元泽的目的如果是对的,如果他能走向成功,那么一定有很多人会赞美他。但是他毕竟从来没有贪污过,他不择手段打击政敌,主张采用最激烈的方法进行改革,最终的目的,却并非是为了私利,至少他比那些只知道克剥民脂民膏的人要强。令岳的几兄弟,除了令岳外一家,王安礼、王安国、王安上,都谈不上清廉,难怪王元泽对他们谈不上多尊敬。”石越做了四五年的官,官场上的内情,早已非常的清楚。
桑充国的脑海中,却一直在想着一个问题:他的大舅子王元泽究竟用了什么“最卑鄙的手段”?
石越与桑充国在先贤祠交谈的同时,石府却乱成了一团。
阿沅不见了!
自从那日石越将阿沅带回府后,阿沅的情绪就一直不怎么稳定。整个府上,她只愿意见石越与唐康两个人,但是每次见面,和石越基本上都是冷言冷语。石府所有的丫环婢子,家丁奴仆,都不喜欢阿沅,梓儿再怎么样三令五申,下人们只觉得梓儿宽大,却越发的觉得阿沅可恶。更何况,阿沅本身不过一个丫头,忽然间被当成了小主人,更让很多人心里不服气。若是说起来,阿沅在石府的身上,虽然锦衣玉食,却谈不上什么快乐。虽然石越每日下朝,都会花点时间去陪她,但是几个月来,二人的关系却从不见好转。只有唐康似乎慢慢成了阿沅的朋友,经常会陪她去拜祭楚云儿的芳坟。
但自从唐康与秦观一同前往杭州,成为蔡京的副使,准备出高丽之后,石府上上下下,除了石越和梓儿,基本就没有人记得还有阿沅这个人的存在了。丫头们见着她行礼,都会主动退到十步之后,她偶尔走出房门,无论走到哪里,哪里的欢声笑语就立时中顿,所有的人都会用无比冷漠的神态待她。无论是阿沅自己,还是石府的下人们,都觉得她完全是硬生生的挤入了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
其结果就是,阿沅终于从石府消失了。丫头们心里几乎是幸灾乐祸的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