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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项,要戎州知州唐康一名,前来照鉴。”知会完毕,二人便客客气气领着他前往御史台。到御史台时,天已经渐黑,二人到了门前,便招呼守门的阍吏,唐康只见二人将牓文又给阍吏看了,说了声:“我等已勾人至。”便将唐康交给阍吏离开。此时御史台的大门已然半掩,门前用栅栏拦住。唐康只得攀着栅栏翻进御史台中,这般过了两道门,有承差吏告诉他向东往台院而行。此时天已昏黑,御史台中阴沉沉的,显得格外的阴森。一路之上,四处不断传来隐隐约约的哀号苦叫之声。进了一小门楼,引人注目的便是门楼数盏灯,没有置于楣梁之间,反而置于廊间。就着昏暗的灯光沿走廊而行,一路经过的房间内,不是穿着紫袍,便是穿着绿袍,都是朝廷命官,其形容憔悴,让人不忍多看。唐康方暗暗奇怪没有人来接引自己,便听到庭下有人唱了声诺,到了这个地步,饶是他再有傲气,也不得不连忙还礼。却是一个承行吏,这承行吏引着他盘绕曲折而行,不知道绕了多少路,方到一个土库旁,止有一个小洞门,高不过五宋尺,那承行吏要取掉幞头,弯着腰方能进去。唐康虽心中不忿,却也只得依样进去。进去之后,才知道里面便是牢房了。牢房中床被俱全,还有一个狱卒“恐其岑寂,奉命陪伴”——连在这等狭小的空间内,其一举一动,都有人寸步不离地监视着。
从此,唐康便算是在这御史台狱中“安家”了。唐康算是彻底明白了“井底之蛙”的含义,每日里,他除了能听到旁边监狱中犯官们的痛苦呻吟之声,便只能抬头看看四方的天空。至于他的案情,他原以为会有御史押他过堂审问,不料关进御史台狱后,竟连一个御史也没见过。凡要问案,便有一个狱卒拿着一张纸来问他,他回答之后,狱卒便记下了回去禀报。到了后来,竟是连问都没有人问起了,倒仿佛他被人遗忘了一般。只有在金兰奉旨来看他之时,他方才出过一次牢房,感觉到一丝人间的气息。然而其间两个狱卒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纵有再多的话,也只能憋在心里。
在这种完全与外界隔绝,完全失去人身自由,每日里只能听到痛苦哀号的地方,连唐康这种意志坚强的人,也不免会时时泛起绝望的感觉。命运全不由自己掌握,生死仿佛撰在他人手中,唐康有好几次,都不禁会想自己究竟还能不能生出这御史台?每一次,都是对于石越的信任,将唐康从崩溃的边缘给拉回来。
人长时期被关在这种如同地狱一般的地方,是很难还保持着清醒与理智的。许多犯事的官员,就是这样被生生逼得精神崩溃的。在御史台狱的每一天,唐康都只想着一件事——快点定案,哪怕是被发配到凌牙门也好!
但是,他却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的案情清楚,并无疑问,甚至都没有必要过堂。案件的关键,只是如何定罪。而这中间,既有对法令的理解不同导致的争议——他入狱之初,狱卒拿着纸片前来问他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尔处死数千叛军,依得祖宗是何条法?!”唐康当时坦然回答说:“祖宗即无此条制。”从此之后,便无人再问他任何问题;而另一方面,也必然会夹杂着复杂的政治斗争与利益交换。
所以,在神智清明的时候,唐康亦只能默默替田烈武与李浑祁祷,希望他们不要因为自己把性命给搭上——他已经从狱吏口中打听到,奉旨主审的官员是侍御史马默——仅仅是马默此人,便足以让唐康陷入希望与绝望并存的混乱之中了。唐康对马默可是一点也不陌生,这位以“刚严疾恶”著称的熙宁名臣,是石越的“父亲”石介的得意门生,当年石介在徂徕授徒讲学,家境贫穷的马默从单州步行到徂徕,拜入石介门下,成为石介最得意的弟子,他学成之日,石介率领数百弟子亲自送到山下,并且预言:“马君他日必为名臣。”马默后来果然成为名臣,他到一地为官,当地行为不检的官吏甚至会望风而逃。但尽管马默与石越有如此深的渊源,唐康亦不敢寄望他会循私。在马默身上曾经发生过一件事,某岛流放的犯人,朝廷限额三百人,因为人数太多,该岛的砦主便将多余的犯人丢到海中淹死,两年内竟杀了七百人,此事被得罪执政而遭贬官为当地知州的马默知道,马默召来那砦主责骂,并预备深究此案,那砦主竟然吓得自缢而死。
唐康自认自己的行为,不太可能赢得马默的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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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才叩见官家。”郭逵告退后,赵顼方回到睿思殿小憩,便见石得一低眉顺目地走了近来。赵顼“嗯”了一声。石得一叉手侍立一旁,细声禀道:“官家,唐康、田烈武的案子,已经定谳了。”
“唔?”赵顼只是斜着眼看了石得一一眼,没有多问。
石得一连忙继续禀道:“这桩案子案情原极简单,三司会审,只不过是将犯官过堂按问确认而已。几名犯官与人证,口供一致,既无争议,亦无疑点。难以定案,实是主审的大人们对怎样定罪,各执己见……”他停了一下,偷眼看皇帝脸色没什么变化,方继续说道:“最后定谳,主犯唐康,虽有平叛之功,然擅发禁军、擅杀叛卒,当降职编管;主犯田烈武,未受令而擅发禁军,以违军令,绞。主犯李浑,擅发禁军,附唐康擅杀叛卒,身为军法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斩。从犯高遵惠,劾贬官……”
他一面说着,皇帝的眉头不知不觉便皱了起来。宋朝制度,皇帝拥有最高司法权,对于案件的审判若有疑点,或以为定罪不当,皇帝有权发回重审,若有争议,竟可干脆交两制以上大臣与台谏杂议。按新官制,一般的案件,即使是大理寺、开封府定谳后,刑部可以复核,御史台可以置疑要求重审;军事案件,卫尉寺定谳后,枢府也可以复核。但唐康、田烈武的案子,却已经属于“诏狱”。两府与台谏虽然也可以讨论定罪得当与否,但在某种意义上,它直接体现的是皇帝的意志。
赵顼原以为这件案子在论刑的时候一定会争议,到时候他就可以顺势交两制以上大臣与台谏杂议,然后以朝论公义的名义,给三人脱罪。他万万料不到,三司会审,竟然会最终达成统一的意见,直接定谳论罪了,而且罪名还定得这么重。这下子他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石得一是极为察言观色的,看见皇帝神色,连忙又解释道:“本来,以祖宗条制,唐康、田烈武诸人虽擅发禁军,然毕竟是事急从权,说起来竟是有功无过的。但马处厚引了太祖朝的一则故事……”
“什么故事?”赵顼听说竟然是马默主张重判,心里更是哭笑不得。他以马默主审,原也是想着马默与石越的那点渊源,不料这马默竟然全不认账。
“忠正军节度使王审琦与太祖皇帝有旧,为殿前都指挥使。禁中大火,审琦不待召领兵入救,台谏官劾之,太祖皇帝对王审琦言:‘汝不待召以兵入卫,忠也;台谏有言,不可不行。’竟罢归寿州本镇。祖宗家法如此。”
赵顼听到马默竟然抬出太祖皇帝来,不由得做声不得。
却听石得一又说道:“唐康、田烈武率兵平叛,确是忠臣。然其又擅杀叛卒,军法:贼军弃杖来降而辄杀者斩。虽渭南叛卒,是不是军法所谓‘贼军’,诸位大人颇有争议。然马处厚以为:纵其不是军法所谓‘贼军’,以祖宗故事——凡岁饥时,强民相率持杖劫人仓廪,论法应弃市,然每具狱上闻,辄贷其死。真宗时,蔡州民三百一十八人有罪,皆当死。知州张荣、推官江嗣宗议取为首者杖脊,余悉论杖罪。真宗皇帝下诏褒之。祖宗以人命至重,若非情理深害者,悉皆免死,此为祖宗立法之深意。渭南叛卒可比此例,其虽有罪,一则有司未定其罪;二则即使论罪,法虽论死,其实止当刺配。纵使擅杀刺配囚徒,其罪非浅,况唐康、李浑所为。惟念唐康素有功绩,且其擅发禁军平叛,所为者社稷;擅杀叛卒,亦属事出有因,故从轻议处,乞发落某州编管。田烈武虽未涉擅杀之事,然其罪亦非止擅发兵而已,其奉军令赴益州平叛,非寻常驻军可比。田烈武军令在身,而中道擅违节度,论法当斩。惟其所为皆出公心,且未酿大祸,平叛渭南,于社稷亦不得谓无功,以法则处绞罚。然恩自上出,亦乞陛下宽宥之。惟李浑之罪最重,且身为军法官,更当罪加一等。其罪在不赦,定斩刑。只高遵惠之罪轻……”
石得一转述马默定刑的理由,竟让赵顼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也知道,宋朝的制度,如果法官论刑不当,是要受到惩罚的。马默主审这么大的案子,又是在朝野中极具争议,若是没有充足的理由,他怎么敢轻易定谳?
“依奴才看,此案朝廷必定还会有争论的……”石得一揣测皇帝的心意,小心翼翼地说道,“朝野的议论,还是以为唐康、田烈武有功无罪的居多。不过,三司会审的定罪,亦有其道理,朝廷大力整肃军纪,若以为事后有功便可以抵罪,会大开侥幸之门。”
“朕以为还是重了些。”赵顼沉吟了一会,终于摇了摇头,道:“马默自己也说,叛卒多半也只是刺配之罪。这些人无父无君,犯上作乱,朝廷还要会上天有好生之德,留其一条生路。田、李之辈,忠君为国,反要论死,朕要让天下人怎么想?”
“陛下英明。”
“朕以为定罪不当,明日马默的折子递进来后,便下两府、台谏、翰林学士、知制诰杂议。”
第五章东风未肯入东门(一)
唐康、田烈武案审结,皇帝下两府台谏学士院杂议,渭南兵变案也随之正式公告天下,坊间流传的谣言得到官方的证实,顿时天下震动。报纸在传播信息方面,发挥了难以想象的作用——随着新义报、汴京新闻、西京评论、海事商报、秦报的发行,渭南兵变的整个过程被详细地报道给大宋各大城市的市民们,结果引发了赵顼完全预想不到的波澜——尽管赵顼已经与政事堂商议下诏免除渭南五年的赋税,命令陕西路妥善安葬死难军民,又召集了三百多名高僧前往渭南念经超度冤魂,但宋廷君臣依然低估了此事对普通士大夫与市民的冲击。禁军与武人的形象,原本经由石越苦心经营,再加上伐夏的巨大胜利,已经大为改观,可以说自唐末以来从未有这么好过。然经此一事,却不免再次受到严重的损害。朝野清议对雄武二军的鞭挞,不可避免地殃及池鱼,对武人固有的成见与疑忌重新抬头,铺天盖地的严厉批评,在短短几天之内,就将枢府、兵部、卫尉寺给淹没了。枢密使文彦博尽管身为三朝元老,但亦免不了饱受质疑;连新上任的兵部尚书孙固,都难逃指责;而为了应付朝野巨大的压力,两府更是不得不逼迫卫尉寺卿“主动”请辞,从而开始了一个噩梦般的历史——自此以后,大宋竟无一人能自“卫尉寺卿”这一职位上全身而退。但更直接的压力则是让三衙与禁军的官兵们承受着,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出门时都不敢穿军袍……
毫无疑问,雄武二军的兵变,不仅是大宋军队之耻,此事的公开,更是给了军制改革以来一意整肃军队纪律,重朔武人形象的改革派当头一棒。最糟糕的是,宋军内部的派系之争,更由此事而公开化——无论是殿前司诸军,还是西军、河东军、东南军,没有人愿意替河朔禁军背黑锅,陕西的《秦报》首先公开替西军分辩,将矛头鲜明地指向河朔禁军,从五代时期的老账开始翻起,措辞严厉的批评河朔禁军纪律不整,战斗力低下,称其“卫国无能,祸民有术”,公开呼吁朝廷应当重用西军将领,整肃河朔禁军纪律。然而这样的指责并不能让人服气,河朔禁军中并非人人都是大老粗,马上就有将领上书朝廷,要求朝廷主持公道。但不妙的是,河朔禁军的将领们对西军的得意本来便不服气,即使在河朔地区,许多禁军中,都是西军将领把持着要职,这更滋生其不满。此番渭南兵变,他们认为正是朝廷轻河北重西军使然,是朝廷错误的政策将西军将领放到了错误的位置上,由西军将领的鲁莽少谋,而酿成了这一悲剧。在他们看来,雄武二军兵变,西军将领是要负大半责任的。
呈上这封奏折与在奏折上面署名的将领,很快便受到了枢府的严厉训斥,全数都被降职,调离禁军。宋廷是不愿意看到军队中发生派系之争的,文彦博雷厉风行地抑制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然而这样的处置却改变不了什么事情——奏折的内容很快传到了西军将领的耳中,事实上西军这些年势力遍布枢府与兵部、三衙,也根本瞒不住他们,虽然朝廷的处置让他们无法多说什么,但其心中对河朔禁军固有的偏见,却日甚一日;而在河朔禁军看来,朝廷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