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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州?”范纯仁喃喃道,不由站起身来,却不小心将一份报纸带落到地上。他正欲俯身去捡,却见那份《汴京新闻》上赫然印着:“昨日桑充国坚辞白水潭学院山长、《汴京新闻》社长……”
范纯仁小心地拾起那份报纸,轻轻掸了掸上面的灰尘,自言自语地说道:“桑充国……”便到书房外传来脚步声,过了一会,便听一个家人在门外禀道:“禀参政,石子明学士府上管家侍剑送来一封请帖。”
“唔?”范纯仁快步走到门口,却见那家人弯着腰,双手捧着一封请帖高高递上。他顺手接过来看时,却见上面写着:
“欲九月二日午间具家饭,款契阔,敢幸不外,他迟面尽。右谨具呈。八月某日。观文殿大学士、提举编修敕令所石越札子。”
“侍剑呢?”范纯仁一面收起请帖,一面问道。
“未得允可,不敢令他进来,让他在外面候着。”
“也罢。”范纯仁将请帖收入袖中,脸上的愁云已散过一半,笑道:“那我也不见他了,你去告诉他,我届时必定赴约。”
“是。”
*
几个时辰之后。
御史台。
“押班是说石越给范纯仁送了一封请帖?”舒亶阴着脸望着石得一,轻轻地磨着牙,“可知石越是哪天设宴么?”
“这却查不到。”石得一摇头道:“石越这回似只请了范纯仁一人。”
“范纯仁回府后,也没去见司马光?”
“司马府上,一直闭门谢客,有几个上门的宾客,都被赶回去了。”石得一一面说,一面啐道:“这个司马十二,恁地不识人情。”
“押班却是想错了。”舒亶嘿嘿笑道:“他哪是不识人情,实是洞悉人情。”
石得一斜着眼看了一眼舒亶,尖着嗓子道:“舒大人,眼下不管司马十二识不识人情,他家衙内的案子不坐实,将来却要撕掳不清。石越不是好惹的,休看他不做宰相,在官家面前一句话,王正中就发配了。官家便是病着,每个月亦要见他几面。如今不知怎的,倒将这尊菩萨也招惹来了……”
“押班与下官都是奉旨办案,管得了他是哪尊菩萨?”舒亶不以为然地说道。
但石得一心里却是有鬼,吕惠卿要借这案子诛除异见,舒亶要借这案子扬名立威,顺便讨好吕惠卿,各有己的盘算;他石得一与吕惠卿、舒亶又不是生死之交,犯得着平白无辜为了这案子惹上司马光?他却是得了雍王的暗示,要他对舒亶睁一只闭一只眼,借刀杀人,将司马光等一干重臣赶出朝廷。他自然不知道赵颢的如意算盘——在皇帝病危之前,将朝中党争推向白热化,司马光等人如果被赶出朝廷,那么不仅将来他争夺大位时少了许多强大的阻力,更重要的是,吕惠卿如此得罪天下士大夫,皇帝崩驾后,若不拥立新君,图谋“策立之功”,只怕将要死无葬身之所,那时他收买吕惠卿就容易了。待即位之后,再贬吕惠卿、舒亶,诛石得一,召回司马光等人,那么自然“天下归心”,他的皇位就很容易巩固了。不过,石得一此时却还在做着赵颢登基后,自己成为入内都都知,封节度使的美梦呢。
他心里头带着这么一件败露就要抄家灭门的大事,难免便没那么理直气壮。虽然他的确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顶多只是将误导一下舒亶,让他对皇帝的心意揣测得没那么准确,但却始终是很不踏实的。他是个宦官,也曾日夜侍候着皇帝,对皇帝的了解,也比普通的外朝官员要多——石得一比谁都清楚石越在皇帝心中的份量。而他一席话就让皇帝贬窜王正中,更是令所有的宦官都为之侧目。更何况,虽然抓不到把柄,但宫中每个内侍都知道石越与一般的大臣不同,他在宫里面也是有势力的——李向安、王贤妃,都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清河、柔嘉,又是皇太后跟前最亲近的人。
所以,对于石越,石得一实在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惧怕感。以往,他的靠山是皇帝,他自然不怕任何人,便如这回舒亶一样——他也以为他最大的靠山是皇帝,但石得一心里却很清楚,他这回的靠山,却并不是熙宁天子赵顼!
他也不相信石越在这时节请范纯仁吃饭,只是叙叙家常闲话。他一定是要多管闲事了……
“绝不能让石越抓到把柄。”石得一在心里想着,一面脸上却堆出了笑容,又将身子向舒亶挪了挪,放低声音,道:“舒大人,你我如今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也不闹那些虚文,打开天窗说亮话罢——我们虽然都是奉旨办案,公正无私,但自古以来,你要公义,便难免会得罪权贵。苏颂、吕公著父子、司马康下狱,你我便回不了头了。这桩案子若不能办成铁案,让人无可挑剔,我一个内侍,没甚好顾惜,但舒大人的锦绣前程,只怕就此毁了。大人莫要小瞧了石子明,你说说,这当世有哪一个大臣,是官家每个月都要见的?官家连贬他都舍不得让他出了京城,大人且说说,开国以来,有哪家大臣有这等体面?”说到这里,他语气微顿,又抱拳尖声道:“司马参政的衙内,若是舒大人拿不到证据,我看不如便此放了。否则,还请大人体谅,咱家也只好如实禀报皇上……”
他这话倒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话里还隐隐带着威胁之意,舒亶自然听得出来。他没料到石得一怕石越,便如老鼠见了猫一般。心里又是鄙夷,又是恼怒,却也发作不得。石得一毕竟也是权阉,而且是皇帝派来的,而且,舒亶心里也明白,便如石得一所说,他的确没有回头路可走。苏颂不必说,这回不论案子办到哪一步,他最起码都会被赶出汴京;但最要紧的,却是扳倒司马光、吕公著,最好连范纯仁、孙固等人也搭进来,那才是惊天动地的大案子。
但要将所有涉案之人一一绳之以法,将他们的后台全部扳倒,若没有面前这个阉竖的支持,却是不可想象的。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还不是全凭他一张嘴?
“押班放心。”舒亶连忙安抚着石得一,手指轻轻敲着案上的《汴京新闻》,笑道:“我自有办法。”
“来人!”
“大人?”一个承差小吏连忙跑了进来侍候。
“你去给苏大人、司马公子、两位吕大人等犯官戴上枷锁,换间房。枷锁要重,房子要小,要暗,按规矩,亦不能亏待了,仍安排一个狱卒侍候饮食起居。”舒亶毫不理会目瞪口呆的承差吏与石得一,继续吩咐道:“自今日起,凡此案的犯官,皆不得离开牢房一步,吃喝拉撒,并在一房。该吃的、该喝的,依然照例份送去,但要全部倒在一个盆里,用带土的棍子搅了……”
“这……”
承差吏微一迟疑,舒亶的脸便已沉了下来,厉声喝道:“你听清了么?”
“是。”
“还不速去照办?!”
“是。”
望着那承差吏几乎是战战兢兢的应命出去,石得一也忍不住小声问道:“舒大人,这些人非同小可,用刑不得……”
“我用刑了么?”舒亶冷笑道。
“这……”
“押班可去查御史台的法例条文,我都是按规矩行事。”舒亶嘿嘿笑道,“押班尽可放心,这些人开口气节闭口气节,苏武留胡十几年,那种苦都吃得。他们受这点苦,便好意思自称被‘屈打成招’了?若传扬出去,只是他们自己抬不起头,见不得人。况且皇上也会不因此而怪罪我等——难道这御史台是给他们享福来的么?嘿嘿!我倒想知道,司马康这公子哥儿,能撑得了几天!”
石得一心里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但他离开御史台之时,不知怎的,心里头却依然放心不下,骑上那匹黑骡后,终于又叫过心腹的随从,低声吩咐道:“加派人手,盯紧石府。”
*
但石府却再也看不出什么异常来。
一连几天,石越或者根本不出家门,见的客人也无非张三李四,无足轻重;或者就是携家眷游玩寺观庙宇,繁华形胜。只有八月三十日这一天,石越受邀前往白水潭学院格物院,与刚刚辞去山长未久的桑充国一道,替这一年毕业的格物院学生主持毕业典礼。而下午,石、桑二人在白水潭观看了一场精彩、激烈的马球比赛——在这场比赛中,这两年之间在汴京拥有最多支持者的“兵车社”,惨败给来访的洛阳“余庆社”,极受欢迎的马球手薛七郎不慎跌下马来,左腿粉碎性骨折,从此退出汴京的马球比赛——此事也成为次日最轰动的新闻之一,但却不是皇城司所关心的事务。
甚至九月二日石越宴请范纯仁,也仅仅只是虚惊一场。这看起来只是一场平常的宴会,汴京的官员士大夫们之间,几乎每天都有类似的宴会,石越请的人不多,而席间众人也闭口不谈时局,宴会的主题是回忆当年石越与范纯仁二人在陕西共事的经历。
也许,石越只是想隔岸观火。虽然心里还是狐疑,但石越既然没有任何行动,石得一也渐渐放下心来,事情远比想象的要顺利。
先是司马光与给事中吕希哲依照惯例上表谢罪请辞,闭门待罪。皇帝虽然很快批复“不许”,但是皇帝也已经骑虎难下。舒亶每日供给众人的,都是猪食一样的东西,这些人哪怕是苏颂,都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吃得下这个?苏颂与司马康还在硬抗,吕希绩与吕希纯却已经熬不住了,二人自以为不是什么大罪,顶多不过贬流而已,舒亶问他们,他们就答什么,一切供状,连看都不看,便画押具状。于是,司马康虽然自己咬牙死不认罪,但有了吕氏兄弟的供词,他却也没那么容易离开御史台了。
根据吕氏兄弟的供词,又有一大批与旧党有牵连的官员相继入狱,其中更包括故兵相吴充之子吴安持,以及前御史中丞蔡确之子蔡渭。这当然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吴充虽然死了,但是吴充有一个女婿,却是文彦博的儿子文及甫;而蔡渭,更是吏部尚书冯京的女婿。这是很利落的两着棋,一面先发制人,扼住文彦博与冯京的要害,防止他们突然发难;一面逼迫冯京辞职,方便吕惠卿独掌相权。
御史台突然间便热闹起来。
而亲附吕惠卿的官员、新党、以及投机望风的官员,眼见着旧党几乎被一网打尽,当真是人人志得意满,弹章、札子,雪片似的飞向睿思殿。平素里旧党总是指责谁道德低下,谁又人品败坏,但如今,你旧党官员,循私枉法,居然想保护陈世儒夫妇这么猪狗不如的东西,这才叫“伪君子”,这才叫“报应不爽”呢。众人只管着慷慨陈辞,痛打落水之狗。
而旧党官员,这时候要么噤若寒蝉,要么便到尚书省见冯京、孙固,请假的请假,告老的告老,请外的请外……总而言之,城门失火,难免殃及池鱼,是非之地,自是不宜久留。但冯京与孙固也是一肚子的苦水。冯京自己已然成为标靶,虽然想激流勇退,但是皇帝这些日病情反复不断,除了吕惠卿、韩忠彦、李清臣数人,他这个吏部尚书,也难得见上一面。奏折即使能递进去,但睿思殿的奏折至少数尺高,皇帝每日能看的,却不过三四个,哪里便能见着他的?冯京这时候才深悔当日不该袖手旁观,不料数日之间,便变成了这等局面。但这时候后悔,却已先机尽失,处处受制,未免晚了。
孙固那日使气想去见皇帝,被挡驾之后,接连数日求见,都见不了——他平日里对内侍宦官,从来都不假辞色,得罪了不少宦官,这时节,又有谁肯替他多说一句好话?他到底没有文彦博那种威望,只能是无可奈何。
而原本被视为旧党新的领袖的范纯仁,自从见过石越以后,自从他上的几封不痛不痒的奏折泥牛入海后,竟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了。监视他的亲事吏回报,范纯仁每日回府便闭门谢客,连孙固都拒之门外;而在政事堂议事之时,也一改往事之风,一切唯唯喏喏,甚少发言。其明哲保身的态度,已是非常明显。
石得一这时胆子愈加大起来,每日只管催着舒亶,要他快点得了司马康的口供;一面派人昼夜等候吕公著押解进京。他悄悄打探皇帝的病情,已知是极为严重,要办成雍王的大事,总要赶在皇帝驾崩之前结案,将这司马光等人赶出京师方好。
但奇怪的是,左等右等,吕公著却迟迟没有消息。
*
范府。
范纯仁登上马车,冷眼看了一眼门前的那个“修锁匠”,重重地哼了一声——早在几年前,范纯仁便已经数次上奏章请求皇帝裁撤、限制皇城司,但结果都是留中不报。当时的皇城司还没如今这么明目张胆、无所顾忌,他便已经对这个机构深恶痛绝,而如今,皇城司的探事兵吏更是公然监视起大臣行止来!只要想起这件事,他便咬牙切齿——他屡次想借机将几个皇城司的探事兵吏杖毙于道,但到底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