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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仆显是甚是寂寞,虽有点耳背,却极是健谈。没多久,曹友闻便知道这家主人叫沈归田,在三司胄案、军器监、兵器研究院都当过小官,据这老仆所说,这位沈大人倒是好人,对下人极随和,但就是一张臭嘴巴,走到哪里得罪到哪里,虽然有贵人提携,可当了几十年官,起起落落,永远都是八品。这老仆显是没说假话,曹家做的生意原本就和军器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军器监的人事上上下下,曹友闻都了若指掌,但曹友闻居然从没听说过沈归田的名字,显见这沈归田混得实在不怎么样。
三人约摸着坐了两刻钟的光景,忽听到外面有男子笑道:“老沈,方才李敦敏找你做甚?”
曹友闻斗然间听到李敦敏的名字,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却听一个男子回道:“还能做什么?薛奕保荐几个海商在婆罗洲造纸甲,以便于海船水军日后采购方便,两府已经准了,可军器监的关节没打通,层层拖延,一年多了,上头的批文还在军器监压着……”
又听先前那男子笑道:“我没记错的话,你如今还不是军器监主簿吧?”
那老沈笑道:“俺也这么说来着。
先前那男子又笑道:“看来传闻没错了,李敦敏和石相是布衣之交,你又要升官了。”说到最后一句,戏谑之意,连曹友闻都听出来了。
“那可太难得了。”却听那老沈嘿嘿笑道:“俺在胄案、军器监、兵研院当二三十年的八品官,什么情弊不晓得,军器监那些泼皮没好日子过了。不过……”曹友闻听到那老沈似是嘿嘿笑了两声,又听先前那男子问道:“不过什么?”
“俺却奇怪呢,你段子介应当是立了大功的,怎么非但没升官,反从在京房调到了沿海制置司?”
“那边简单一点,适合我。”段子介半开玩笑的回道,“我去了那边,薛奕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二人的声音越来越近,到了宅子前,也不见敲门,便推了门进来,那老仆这才听到声响,停止唠叨,起身笑道:“二位,是我家大人回来了。”曹友闻主仆连忙跟着起身相迎。
那沈归田和段子介进了门后,再没料到竟然还有外人,不由得都吃一惊。沈归田打量着曹友闻,一面朝问老仆道:“这两位是?”
“这位曹官人是来避雪的。”那老仆笑着回道,一面接过沈归田和段子介的斗笠、雨衣,自顾自地往里屋走去。
曹友闻看沈归田和段子介神色,竟毫无见怪之意,显得已习以为常,心中暗暗称奇,他虽不知沈归田之名,却也听说过段子介,因笑着揖道:“在下杭州曹友闻,因避风雪,叨扰贤主人了。”
“曹友闻?”沈归田和段子介不由得对视了一眼。“可是犀光斋的曹员外?
“不敢,正是区区。”
沈归田和段子介又是相互望了一眼,不由得齐声哈哈大笑。
曹友闻被他们笑得莫名其妙,尴尬的望着二人,却见沈归田指着段子介笑道:“他可正要你呢。”
“啊?”曹友闻吃惊地张大嘴巴,望着段子介。
却听段子介笑道:“曹员外可是与范仲麟是旧识?”
“我们是布衣之交。”
“那就对了。”段子介笑道:“我听范仲麟说,曹员外想做笔大买卖……”
曹友闻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第十一章错料一帆超十程(一之上)
“……太府寺必须立即停止蛮干!”李敦敏语气激烈,“下官已是第三次来政事堂陈情,李大卿只顾着追讨永顺钱庄的债务,却不知东南情势之微妙脆弱,这般蛮干,必酿成大祸。近几年内,海外贸易原本已呈萎缩之势,海商利润亦大不如前,然东南诸路工商之兴勃,却为古来所无。但这种兴盛,却全赖于钱庄之日渐发达。以造作瓷器为例,若某海商欲购瓷器万件,于当年冬借季风下南海,则在当年夏季,即要和瓷窑事先签订契约,付十分之一的定金,瓷窑签了契约,便用此契约抵押,向钱庄借贷,这才好雇人烧制瓷器。到了冬季,海商出海前,又向瓷窑付清六成的货款,余款以家产做保,待次年夏回来,再连本带息付清。而瓷窑也要这时候,才能还清钱庄的欠款。以下官所见,象以往那样,或由海商事先预付五成甚至是全部的预付金,或者完全不付预付金,只管现货买卖,货到账清的事,已经越来越少。此亦是由于作坊间竞争激烈,坊间所卖之货多于买者,而海商为牟取最大利润所然——若在六七年前海外贸易最景气的时候,海商要买货出海,不提前一年付清所有款项预订,甚至可能无货可买。但今时不同往日,即使冬季逆风回国的海商,也往往会拖到夏季再结清货款,这在近一两年内,几乎成为惯例。但其实海商亦不容易,海商间竞争之激烈,更不在国内作坊之下,不少海商采购国内货物,也是向钱庄借贷——因为借给海商的利息要高于别处,钱庄亦乐于借钱给他们。”
李敦敏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也不停歇,又继续说道:“下官一直以为,东南情势已经岌岌可危。各种作坊为了竞争,拼命造作,但大部分货物,除了供应海外与本州本路,在国内是卖不掉的。比如瓷器,若非是名瓷,大宋哪州哪县不产这个?便有水路,算上运费,已是成本过高,倘若要走陆路,那成本更是高得吓人。所以,倘若这么继续下去,东南作坊产量越来越高,而海外贸易又越来越萎缩的话,迟早闹出大事来。不过话虽如此,但两三年内,还未必真会出事。可如今李大卿这般作为,半年之内若不出事,下官敢把这舌头割了,给李大卿赔罪!李大卿不知东南情弊,以为讨回债来便是功劳,但据下官所知,永顺钱庄借出的钱,七成是直接借给海商,三成是借给东南的钱庄、作坊。不论是海商也罢,钱庄也罢,作坊也罢,这时候根本不是结算的季节!纵便是永顺钱庄借出的都是大宗放贷,和海商们另外商议了结算时间,最早也不可能早过二月。而如今却是十一月,却叫他们上哪里去找钱来还债?李大卿只管逼海商还债,官府催债,百姓又岂敢不还?逼得紧了,难免要百般筹钱,追讨债款,甚至卖田卖地——可其它借过钱给这些海商的钱庄,还有货款没收回来的作坊该怎么办?既到了这个地步,只怕免不了也要上门催债的。倘若他们收得回还好,若收不回来,钱庄免不了又要怕作坊的债收不回来……除此以外,更要命的还是借给钱庄和作坊的钱。海商反正人和货都不在国内,若夏季能平安回来了,还有个希望,可许多小钱庄和作坊,这个季节却是经不起催债的。”
李敦敏说到这里,这才顿了顿,加重语气说道:“下官现在最担心的,便是怕有作坊和小钱庄支撑不住破产!如今作坊工人的工钱,平时都只给些许,只够勉强度日,大半的工钱,分别在年前与中秋结算,作坊倘若破产,这些工人工钱没有着落,谁能担保不会激起民变?小钱庄破产则更加可惧,下官只怕一家钱庄破产,会连累大量钱庄跟着倒霉,到时候整个东南谁也无法幸免。这后果实是不堪设想!相公、参政,这交钞一物,现如今在京师是不值钱,在东南却还值钱呢!李大卿把东南的交钞收回来,对朝廷又有何好处?今日之事,实实已经是迫在眉睫了,倘若废除交钞的传闻再传到东南,这内外交攻,水火并至,东南又有几家钱庄能受得住?!请相公、参政早下决断,若再犹豫不决,或是等闲视之,到时候真要不可救药了!”
李敦敏所说,尽管石越和范纯仁都已看过他的扎子,石越也与李敦敏面谈过,但这时候再听他说一遍,亦不由耸然动容。但他字字句句,一口一个“李大卿”,矛头直指李清臣,却也叫石越心里暗暗叫苦。
李敦敏所禀之事,石越已经意识到非比寻常,李敦敏回京之后,就这件事,也已和他说过两三次,但李敦敏前两次至政事堂,都是司马光当值,司马光虽然也很重视此事,但他却以为李敦敏有点危言耸听,毕竟东南诸路之富饶,司马光比谁都清楚,司马光绝计无法理解,以东南诸路的富裕,以海商的富可敌国,少个千把万贯交钞,又能出什么大事情。他反而一厢情愿的相信,万一交钞危机波及到东南,东南少点交钞,受的冲击也许还要小点。毕竟自交钞危机以来,每有政事堂会议,石越都是凭借着他那点可怜的经济学知识,反复重申着尽可能的回收交钞,是解决交钞危机必须要走的一步。石越的主张,在政事堂内还是很有说服力的,司马光等人也很容易理解,只不过政事堂诸公一时没找到大规模回收交钞的办法,所以未遑实行。但这个观点,在司马光广泛谘询过如食货派学者等等各色人物的意见后,却已经完全被司马光所认可了。所以,在他看来,李清臣可能莽撞了一点,但可能无意中还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因此,李敦敏的面陈,还有他的札子,司马光只是例行公事的发到了太府寺,要求太府寺“分析”。
太府寺是什么回应,如今还不得而知。但石越却深知此事拖不得,因此才不顾司马光是否芥蒂,急急忙忙又召见李敦敏,询问此事。石越心里本就担心惹恼了司马光与李清臣,事情无法收场,岂料到李敦敏心里着急,竟然也失于考虑,只管直斥李清臣不懂财计,邀功误国。石越只道李敦敏素来是极机敏的,哪里想到人若着急起来,说话哪里又会那么周全?
这时候石越不得不为李清臣缓颊,因道:“若果真如修文所言,则外府处置此事,确是有欠考虑。吾侪身居两府,智不及此,亦难辞其咎。”他只说“外府”——亦即太府寺,却不提李清臣之名,又把自己和两府诸相都主动靠上去担了责任,轻描淡写便将李清臣的责任淡化了。
但范纯仁却没这么多顾忌,直言道:“此事我亦读过札子,财计上的事情,我是不太懂的,但李海外札子上把事情说得极清楚。方才李海外说的时候,我又想起今年三月的《白水潭学刊》转载过一篇文章,是专论钱庄一物的,那文章说,一千万贯交钞,经过钱庄,实际可能相当于三千万贯甚至更多的交钞在坊间周转,这才是真正的‘货币乘数效应’——若按此文的观点,太府寺一两个月内要自东南收回上千万贯的交钞,岂非相当于抽空了三千万贯的钱钞?照李海外所言,此时正是海商、钱庄、作坊都周转不过来的时候……”说到这里,范纯仁已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把自己吓了一跳。半晌,才喃喃道:“会不会已经晚了?”
“但愿还不晚。”石越摇了摇头。范纯仁又让他吃了一惊——他号称“不太懂财计”,可他说的这番道理,石越却是想了很久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的,而范纯仁不过看了一篇论文,便可举一反三。这让石越不由得暗暗感叹:果真要比智商,自己只怕要比范纯仁低一个档次。
这时范纯仁忽又想起一事,脸色顿时惨白,“若东南局势果真如此,便是没有李清臣这出,交钞之事传到东南……”
“正因如此,下官才再三求见,请诸公万万不可再有犹豫拖延。”李敦敏焦急地说道,“东南、海外贸易,实为朝廷财赋之所系,东南乱不得!下官此来,听说许多废除交钞之议,此辈全是坐而空谈,东南钱庄之发达,全赖于交钞之发行,倘若废除交钞,对东南钱庄来说,便是灭顶之灾。东南钱庄一垮,整个东南之作坊、好不容易才有今日规模气象的海商,覆巢之下,恐无完卵!”
“张天觉之议,却与李海外不同。”范纯仁有点奇怪。
“张天觉是以为无药可救,他是想断尾求生。交钞击垮的,是东南的工商业,对东南农业影响较小,他的主张,是熬个五六年,再重新整顿,也未为为迟。况且东南真正的大作坊、大海商,是一定能存活下来的,倒霉的只是小钱庄、小作坊……”
李敦敏指责张商英与东南的大商人大地主过从甚密,对石越来说,也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了。张商英主张断尾求生,原也是个合理的主张,况且自与石越密谈过后,张商英虽然态度依然明确,但也很积极的配合石越,参与到挽救交钞的努力中来,并没有扯石越的后腿。这一点也让石越消除了对张商英的不满。因此,他见李敦敏心中焦虑,口不择言,竟又抨击到张商英头上,正欲打断他的话,却听李敦敏又道:“但下官却以为,东南诸路的小作坊、小海商、小钱庄,才是东南繁荣之关键。若海外贸易与东南之工商业被几个家族控制,于朝廷于百姓,皆有害无利。所以,只要有一线希望,便要尽可能挽救交钞。没有交钞,就不会有东南真正的繁荣,但若朝廷这次废除交钞,所谓惊弓之鸟,日后朝廷欲再颁行纸纱,只怕也是千难万难。”
石越这才放下心来,却听范纯仁额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