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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宝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那偏将见他没有别的话问,又行礼退了下去。韩宝又巡视了余下的几座营寨,这才返回他的中军大帐。
他的大帐设在安平城内一块空阔地上,由他麾下最精锐的彰愍宫骑兵拱卫着。韩宝回营时,彰愍宫的士兵们正围坐成几个大圈,在喝着肉汤。昨晚韩宝下令,将军中十余匹受伤的战马杀了,又宰了几只骡子,犒赏一下将士们。他军中的士兵们,许多人有十余天没有闻过肉味了。闻着肉汤诱人的香味,韩宝身边的亲兵们都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但马上,他们都被东边的喧闹声吸引——在那儿围坐着的一圈士兵中,两个高壮的士兵,正在扭抱在一起相扑。围观的士兵们,有人鼓掌,也有声喊叫着,好不热闹。
韩宝只是瞥了一眼,并未制止,便回到了自己的帐中。
自南征以来,韩宝屡立战功,地位日隆。如今他统率着长宁宫、永兴宫、积庆宫、彰愍宫、文忠王府等四宫一府约两万骑宫卫骑军,几乎占到河北宫分军的一半——大辽共计八万宫卫骑军,此番南征,随辽主南下者,本有五万数千余骑。但半年的战斗下来,或战死、或负伤、或染疾,十停里面,也已折损了一二停。如韩宝最倚重的彰愍宫先锋军,南征之初有三千虎贲之士,屡经恶战,如今也已只余二千余骑。
相比而言,河北的其余辽将,耶律信统率太和宫、萧岚统率弘义宫与彰愍宫一部、萧忽古统率敦睦宫、萧阿鲁带统率兴圣宫残部,四人所统宫分军皆不过万。虽然耶律信可以指挥御帐亲军,非他人可比,但在军事上,韩宝至少已经后来居上,地位已经超过萧阿鲁带与萧忽古这些老将。
这四宫一府的宫卫骑军,除了积庆宫是自萧忽古部抽调补充,其余诸军,皆先后追随韩宝经历恶战,虽然死伤颇众,实力受损,但同时却也都是百战之余,对宋军也更加了解,足堪信任。
因此士兵们便是偶尔放纵、稍违纪律,韩宝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如平时那般严厉。与瀛、莫一带的辽军不同,安平的辽军,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大战欲来的气氛,大家虽然口里不说,但心里面都明白,一场恶战,多半是不可避免了。
在这样的气氛之下,韩宝也愿意让士兵们稍稍放纵一点。
回到大帐之后,几个亲兵方服侍着韩宝卸了披风、宝剑,萧吼就与几名大将前来参见。与萧吼一道前来的,是长宁、永兴、积庆三宫的都辖萧垠、耶律乙辛隐、耶律雕武。这三人,再加文忠王府都辖萧吼、以及新提拔的彰愍宫先锋都辖耶律亨,便是韩宝目前所能倚重的五员大将。
四人参拜已毕,韩宝坐在一张胡床上,一面喝着亲兵端上来的肉汤,一面听萧吼禀道:“晋公,累日挑战,宋人怯懦,不敢应战。末将遣拦子马四出打探,探得祁州扎了数百只草船,当是为烧我浮桥之用。唐河之上,北至定州,也探得清楚,再无桥梁。虽是如此,咱们真的只能在此等待唐河结冰么?”
“便这么点日子,你就坐耐不定了?”韩宝皱了皱眉,斥道,“为将之道,忌心浮气躁。若按捺不住,便易为敌人所乘。”
“晋公教训得是。”萧吼唯唯应道,一时竟不敢再说什么。
但积庆宫都辖耶律雕武却素非韩宝部将,见萧吼不敢说话,萧垠、耶律乙辛隐也十分害怕韩宝,心中大为不满,欠身说道:“宋军这两日皆在造谣,说什么耶律冲哥将军已经兵败身死,飞狐、易州皆已失陷,河东宋军已直趋南京,军中亦颇为疑惑。众部族详稳更是四处打探,粘八葛部'1'、室韦国、五国部、迭剌葛部与萌古部尤其不安份。如今军中有粮,一切好说。只是这般僵持下去,万一哪天缺粮……”
耶律雕武说着,韩宝的脸已经沉了下去。耶律雕武所说的,正是他最大的心病——河水迟迟不冻,他的粮草却一日日耗尽,何畏之又占据着饶阳,造小船快艇,巡逡河上,令他无法补充军粮。此事虽然是军中最大的机密,旁人无法知道真相,然而粮草由配给十日,改为配给五日,到如今改为逐日发放,众将自然也能知道粮草已不宽裕。
此时他已经收到密报,得知了金帐议事的结果——但是,这个结果对他并无意义,不管那边是什么结果都好,只要风起冰冻,他都必然要退兵。事实上,他的粮草也只能勉强支用十日了。
长宁宫都辖萧垠是南征以来追随韩宝比较久的将领,他与耶律雕武又素来交好,此时觑见韩宝脸色不对,连忙说道:“萌古只是小部,不值一提。五国部素来恭顺,室韦虽偶有叛乱,大体还是忠心的,只是这两部都在东京道,互相之间免不了有些怨仇,并非真的敢生事端。惟有迭剌葛部是祖宗时所谓的‘外十部’,粘八葛部更是叛逆征平未久,这些部族,祖宗之时,也只是羁縻而已,不纳贡赋,更加不服征调,如今我大辽鼎盛,他们才不得不派出兵马,随我征战。便是偶有怨语不安,也是寻常之事,不必过于在意。”
耶律雕武却并不卖账,他生得极为凶恶,黑黝黝的脸庞,瞎了一只左眼,左边脸颊上还有一道骇人的刀疤,让人一见便以为只是个莽勇的武夫,但其实他却是韩宝帐下众将中最有学问的一个,不仅精通契汉文字,还熟知史事,擅会填词,因此对韩宝也没那么畏服,冷冷说道:“昔日符坚伐晋有淝水之败,也并非谢安辈有何了不起之处,不过输在‘众心不一’四字之上。”
这帐中倒有一大半人不知道符坚、谢安是谁,但耶律雕武知道韩宝却是听得懂的,也不管众人,又说道:“粘八葛乃是塞北最大的部族,虽被击败,却未伤根本。只不过他们知道我大辽强盛,其部族所居之地离我大辽甚远,最大的敌人又是阻卜等部,故此才甘愿降服。粘八葛部信奉十字教,如今已与西夏结盟,共同对付黑汗,其野心不问可知。有传言说还有粘八葛部的十字僧前往南朝汴京……此次南征,粘八葛部便极不爽利,征兵之使者去得最早,他们却来得最晚,道路虽远,又何至于拖至九月才至?其部控弦之士,何止十万?却只派了一千骑兵,贡马两千匹助阵。似这等部族,便得意之时,也要多加提防,如何可以共患难?”
“粘八葛南有黑汗,东有阻卜,皆其宿敌,不足为虑。”韩宝淡淡说道,粘八葛部的叛乱是他亲手,他自然颇为了解此部,辽国其实也需要一个相对强大的粘八葛部,以此来制衡阻卜诸部,因此辽国对粘八葛,也只是要求他们纳入名义上的朝贡体系。不过耶律雕武所说的,也不可不防,因又问道:“将军说了这许多话,当是有些主张吧?”
“不敢。”耶律雕武欠欠身,余下的一只右眼中,现出狡黠的光芒,“不过末将以为,驱使这些部族属,尤其非我契丹部族,便不能让他们太闲着。”
“将军的意思是?”
“晋公何不令其先渡过唐河抄掠博野?”
韩宝顿时愣住了。
这个办法他其实不是没有想到过,大军不到,先分出一两千骑渡过木刀沟、唐河,搅一点风浪出来,甚至还可以骚扰祁州。但最终他没有实行此策,因为此时的博野、祁州城一带,宋人都聚集在城镇堡寨当中,四野当中,往往数十里荒无人烟。派出一两千骑,若攻不下城寨,宋军大可置之不理。相反,韩宝倒有别的担心——他越来越不愿意在安平这个地方与宋军决战。甚至可以说,他也在有意避免可能招致提前决战的事情。
每日挑战不过是做做样子,他知道宋军根本不会应战。但是派兵渡河就不一样了……等到唐河结冰才是最好的选择,宋军可能会认为他一旦开始撤兵,对他们来说最为有利;但韩宝也同样认为,当唐河结冰,他才能真正发挥大辽铁骑的长处。
但此时耶律雕武又提出来这个他心里早已否决的计划,却让韩宝又有些犹豫了。
河水冰冻的日子迟迟没能到来,而军粮却一日日耗尽,吴安国又令人意外的出现在南京,飞狐、易州失守……山前山后的局势扑朔迷离,这一切,都让韩宝开始犹豫——他也许无法再从容等待了。尽管表面上他还可以公然训斥萧吼。
正沉吟着,忽然,从城外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隐隐约约,仿佛有人在高呼着“万岁!万岁!”
众人惊讶的对视了一眼,韩宝腾的起身,便见一个亲兵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出何事了?!”韩宝喝问道。
“似是南朝在劳军!”
“劳军?南朝皇帝来了么?”韩宝更加惊讶,取了宝剑,大声道:“走,看看去!”
安平城外,步骑近四万的宋军,整整齐齐的列成十数个方阵,赤红的战旗,明亮的铠甲,锐利的长枪,在朝阳的照耀下,闪耀着耀眼的光芒。
大宋右丞相、三路宣抚大使石越身着紫衫窄袍戎服,骑着一匹高大的白马,在王厚、慕容谦、唐康、折可适、姚麟、种师中诸将的簇拥下,走过阵前。在他们的前后左右,都有呼延忠所统率的数百骑班直侍卫环绕,这些“羽林孤儿”们,皆鲜衣怒马,高举着象征军中权力的五色将旗与斧钺金鼓,在十余名钧容直'2'所奏军乐的指引下,走过诸阵的跟前。
每走过一个方阵,都有宣赞官拖长了声音高声喊道:“石丞相奉天子敕劳军!”然后便有十余数洪亮嗓门的军士高声重复着:“石丞相奉天子敕劳军!”
声音响彻四野。
一时之间,四万宋军,皆士气高昂。许多将士激动得脸红脖粗,只是却不知道要如何回应。须知劳军之仪,虽然古已有之,然其后却渐废,大宋军礼之中,有祃祭、阅武、受降诸般礼仪,却独无劳军之仪。劳军成了“犒军”,都吃顿美食,赏些钱帛而已。况自古以来,天子劳军也罢,天子遣使劳军,所“劳”的,其实都是统军大将,是以当年汉帝至细柳营,说的也是“皇帝敬劳将军”。
对于这四万宋军将士来说,大宋朝堂堂的右丞相,代表着大宋朝的皇帝,亲自到军前劳军,那的确能让每个人从心里面生出一种荣耀的感觉来。这也是大宋朝立国以来,武人想都没有想过的荣耀。更何况,这四万将士,全是所谓的“西军”与“蕃军”,而劳军的,却正是他们十分景仰尊敬的石越。在西军中倒还罢了,在文明较不发达的横山羌中,基于一种朴素的威权崇拜,那些百姓几乎是将石越当成神灵来传说的。
只是休说这些将士,便是宣台的幕僚当中,也无人知晓这种礼仪,更没有想到要教这四万将士如何喧泄心中的感情。只是任由他们的感情如火山的熔浆一般,在心底里面沸腾着。
终于,当石越一行走过第四个军阵之时,沸腾的熔浆猛烈的喷发出来。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万岁”,顷刻之间,十数个军阵,四万名将士,都一齐狂热的高声呼喊着:“万岁!”“万岁!”
这些发泄着心中激动的宋军将士,完全没有想到他们所作所为可能产生的后果。
但这突如其来的狂热的喊声,在一瞬间,却几乎将石越惊得从坐骑上跌将下来。他在马上一个踉跄,虽然马上就稳住了身子,恢复了神志,但如此意外之事,仍然让他大脑一片空白。他紧抿双唇,脸色苍白,一时之间,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
惊愕失措的,不止石越一人,他身边自王厚以下,众将也完全没有预料,在这一瞬间,每个人都是面面相觑,脸色大变。表情尤其难看的是走在石越身后的呼延忠与他的羽林孤儿们。几乎也在这一刻间,包括呼延忠在内,不少班直侍卫的手下意识的搭到了腰间的刀柄上。尽管他们的脸上还混杂着惊愕与不知所措。
劳军的队伍突兀的停了下来,仿佛是在接受将士们的欢呼。
但就在短短的瞬间,许多人的心中已转过无数的念头,更多人的战袍已被冷汗浸透。
“怎么办?!”“怎么办?!”石越心里面疯狂的转着,但紧张的情绪将他整个人都包了进去,此刻,他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惟一还明白的,自背心处透来的凉意——呼延忠有多少可能在此时拔刀当场置他于死地?
就在此时,在劳军的队伍中,突然响起拔刃出鞘的声音。
呼延忠下意识的也拔出了腰刀。几乎同时,他的羽林孤儿们也一齐拔刃出鞘。
“万岁!”“吾皇万岁!”“皇太后万岁!”“大宋万岁!”
从石越与呼延忠的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两人几乎都是不由约而的在心里长吁了一口气,二人几乎是感激的看着唐康,挥舞着手中的佩刀,策马出列,从阵前驰至阵尾,不断地高声大喊着。
那近四万名心中充满着狂热的宋军将士,立时被唐康所感染、吸引,众人也马上跟着他大声喊着:“万岁!”
“吾皇万岁!”
“皇太后万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