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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宋军那边,王厚的表现几乎可以用“厚颜无耻”来形容。做为追击的一方,在慕容谦、唐康等部相继赶到,而发现辽军并无动静之后,他立即下令诸军扎硬寨——这个晚上,天色刚刚变黑,空中便又飘起雪来,同时还刮起了北风,风夹着雪,雪夹着风,这样的气候,宋军居然还出动了不少人马,在营寨外面挖陷马坑!
不仅如此,入夜时分,宋军还调来了数千名随军脚夫,在他们的大营前面垒起土墙来。
王厚的意图十分露骨,即便满手的筹码,他也根本不想主动进攻,而是打着等着辽军不战自溃的主意。如若辽军在此再多耗一些时日,大概王厚还会调动更多的民夫来,围着辽军的营地筑出一圈土墙来,生生困死他们。
尽管麾下将领们不住的嘲笑、咒骂王厚的“懦弱”、“无耻”,而且倘若易地而处,韩宝本人也绝不会选择这样的战法,但他心里却也不能不佩服王厚真的沉得住气。这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世上绝大部分人,在这种时候,不得意忘形就算不错了。
但时间的确站在王厚一边,而且到了此时,每过一个时辰,宋军的优势都要增加一分,而辽军的处境就要更加困难一分。只要辽军不找上门来,他又有何必要主动进攻?
苦涩的是,王厚的从容,就意味着他韩宝的困窘。
而且,理智上理解王厚的战术是一回事;感情上,却又是另一回事。内心深处,韩宝更喜欢堂堂正正的一决胜负,如果是那样的战败,他绝对会心服口服,但是,他自南征以来,几乎没有打过败仗,怎么竟也会落到这般田地?
这是韩宝心里所不甘、不服的。
只是他也明白,他无论怀抱着什么样的感情,都没有任何意义。他的对手,仿佛一尊不动如山的石佛,丝毫不会在乎这些事情。
他大概还有最后一次抉择的机会。
不是选择更好的一个作战方案,而是去选择不是最坏的那个方案。
而这次的决定,将直接决定他的命运。
尽管心里面波澜起伏,前所未有的犹豫不决,但是,从外表上看,韩宝仍是显得从容镇定。他坐在胡床上,用绢布仔细擦拭着他的佩剑——他身边的人都很熟悉他的这个习惯,每一天,韩宝都会抽出一点时间来,擦拭着他的这柄宝剑,却极少有人知道他的这个习惯是怎么样形成的。
这个习惯已经有十余年了,每次擦拭这柄佩剑,韩宝就会想起十几年前的那次战败,那是辽国重归统一后的一场微不足道的小规模战斗,对手只是一个不服王化的小部落,但是,那个时候,作战只知道勇往直前的韩宝,却被敌人算计了,和三百余名骑兵落入敌人的陷阱,全靠着部下拼死冲杀,韩宝才侥幸保住一条性命,但三百多名部下,最终没有一个人活下来。后来他重整旗鼓,报了一箭之仇,干净利落的击败了这个部落,杀掉那个部族的头领,这柄宝剑,原本便是那个头领的佩剑。也因此之故,甚至没有几个人知道韩宝曾经打过那场败仗,人们记住的,是他最后的胜利。
但韩宝自己却始终记得那场战斗。
他每天都要擦拭这把宝剑,提醒自己,要多依靠自己的智慧,而不是勇猛。通常,这柄宝剑都能让他平静下来,冷静的审时度势,压制住心中的得意忘形——这十余年来,韩宝从来没有打过败仗,他主要提防的,都是胜利在望与胜利之后的头脑发热。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一次,当他手中的绢布触碰到剑身时,韩宝并没有感觉以往心中的那种警醒,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都燃烧起来。这前所未有的困境,仿佛也激发了韩宝心中沉寂已久的那种斗志。
王厚以为这样便能困住他了么?
他心中有两个声音激烈的交战着。一个声音告诉他,他应该要将这三四万将士平安的带回去,尤其是两万宫分军,这些身经百战的将士,关系到大辽的国运。但在心底里,更深处,韩宝却前所未有的渴望战斗!
他几乎能感觉到手中的宝剑,饥渴欲饮,它渴望数不清的鲜血!
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韩宝自己不愿意面对的声音,也会时不时的冒出来,让韩宝冷不丁的打上一个寒战,又赶紧立即压制下去,可这声音,越是压制,却越是响亮——隐隐的,韩宝也意识到,若无耶律信的接应,突围什么的,不可能成功。也许,所有的算计,皆已无意义,他与他的三万数千名将士,所能选择的,只是一种死法而已。
这就是英雄末路的感觉么?
为何仔细品味,却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不知道静坐了多久,韩宝终于起身,将锃锃发亮的佩剑小心的剑鞘,一直守候在帐外的萧吼、耶律亨、耶律雕武、萧垠、耶律乙辛隐,仿佛是感觉到什么,也在这一刻,揭开帘门,鱼贯进到帐中。
五人看到韩宝高大的背影,立即欠身行礼:“晋公。”
“吾意已决。”韩宝将宝剑轻轻搁到剑架上,缓缓转过身来,眼睛中闪烁着慑人的寒光,“我大辽铁骑,绝不能任人鱼肉!”
“晋公是决意突围了么?”五人之中,耶律雕武率先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
韩宝摇了摇头,“趁夜突围,难以成功,最后恐不免于溃败。然固守待援又过于消极。”他说到这儿,扫视了五人一眼,看着四人眼中的疑惑,沉声说道:“我要反客为主!”
此话一出,其余四人也不由得抬起头来,脸上皆有期盼之色。
韩宝沉默一会,凝视众人,又说道:“君等五人,有追随韩某十数年者,亦有素非韩某部属者,然不论如何,君等皆为我大辽忠贞肱骨之臣,故某不肯以诈术待诸君。”
“如今我军局势,亦不必讳言,实可谓危若累卵。宋人合兵七八万之众,兼山川地利,成四面合围之势。而我可战之兵,实不足两万,兼以人马疲惫,粮草渐磬,惟一的生机,便是指望兰陵王来救。然河间之地,章惇、田烈武坐拥数万精兵,宣武、铁林,皆南朝精锐,兰陵王未必来得了。”
韩宝如此直言不讳,众人脸色都变得有些难看。韩宝举手止住想要说话的耶律乙辛隐,又继续说道:“事已至此,岂可讳病忌医。自南征以来,某兵锋所向,无不披靡,不料一朝失算,竟至于此。所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韩某之罪,实不容诛。”
“晋公……”
韩宝摆摆手,又止住萧吼,笑道:“你不必担心,某只不过是反躬自身,非是志气消沉。君等可知猛虎何时最危险最可怕么?”
他冷不丁的一问,众人皆是一怔,只有耶律雕武沉声回道:“自是它被逼入绝境之时。”
韩宝赞许的瞥了耶律雕武一眼,“身处绝境,心无妄想,才是决一死战之时。”
“君等不必再去想兰陵王的接应,我两万宫卫将士的血与刀,足以主宰自己的命运。”
“君等亦不必再去想甚么突围,北、南、西三面,皆是死路,就算杀出重围,宋军依旧会穷追不舍;东边亦不是退路,纵使我军能击败何畏之,要渡河亦非易事。久战之后,人马疲惫,到时只要被王厚追上,滹沱河边,便是我等葬身之所。十停人马,至多能有二三停突围成功,而宋人甚至不会有多少损伤。我军实是已经无路可退!”
“与其如此,不如死中求生!”
“存必死之心,以寡击众,与王厚的主力决一死战,我大辽铁骑,就算要死,亦不能毫无意义的去死!王厚所部,皆是南朝精华,倘能将之重创,纵是全军覆没,亦可为我大辽赢得十年平安。倘得苍天庇佑,转祸为福,才是我两万将士真正的一丝生机!”
韩宝慨然而语,听得五人皆是热血沸腾。其实辽军将领中,从来没有几个人认为大辽铁骑会打不过宋军,然而自从在安平被慕容谦牵制以来,这仗便打得极其憋气,宋军聚集重兵,却始终躲在营寨里面,就是不肯出寨一决胜负,偏偏他们还无可奈何。加上二十三日白天这一仗,三四万大军,几乎是莫名其妙就落到这般困境,众人心中都不免憋着一股鸟气。甚至颇多将领已然有些腹诽,以为与其如此,不如白天就拉开阵势,与王厚、慕容谦在木刀沟一带一决生死。此时若以局外人看来,韩宝所感觉的困境,自不算是矫揉造作;可对他麾下的众多将领来说,现实的困境与过往的骄傲夹杂在一起,哪怕理智上明明白白的知道处境有多么危险,在心底里,却不免总会觉得这一次的结果,仍然会和过去一样。战败似乎一直是很遥远的事情。
这样的心态下,此时韩宝“改变”主意,马上便得到众将的衷心拥戴。
萧吼昂着脖子,高声说道:“末将就怕王厚那老乌龟不肯出壳,平原野战,就算以寡敌众,我契丹铁骑,又有何惧?!”耶律亨也大声说道:“萧将军说得极是,末将也以为这么窝窝囊囊,被人跟着屁股后面想捡便宜,倒不如拉开阵仗,好好干一仗。”便连素来用兵谨慎的永兴宫都辖耶律乙辛隐也说道:“末将也以为,奋力一战,未必不能转危为安。”
耶律雕武与萧垠倒还算保持着冷静,二人对视一眼,问道:“然不知晋公有何良策?自我军与之在安平相持以来,王厚那个老乌龟,一直都是坚守不出,绝不肯与我军堂堂正正决战的。末将等看他今日这个打算,实与安平时无异……”
两人这么一问,耶律乙辛隐也清醒了几分,也说道:“要想与王厚主力决战,何畏之部的夹击亦不可不虑……”
韩宝看了三人一眼,又看了一眼萧吼与耶律亨,二人嘴上虽然不说,但眼中所流露的神色,显然也是极关心这两件事。他并不马上回答,而是转过身去,在案几上铺开一幅地图,一面朝五人招了招手。萧吼诸人不敢怠慢,告了罪凑上前去,却见韩宝手指落在一处,淡淡说道:“吾意便在此处与宋人决战!”
五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到韩宝手指所指之处,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掩饰不住的惊骇之色。
韩宝指向的地方,竟然是滹沱河边!
“背水一战……”过了好一会,耶律雕武才颤声说道:“晋公,这可非同小可。”
“置之死地而后生。”韩宝的声音,如钢铁一般,“明日一早,我军便兵分三路,假作突围,绕开东南何畏之部,向南边滹沱河集结,让王厚以为我军是想要取道饶阳进入河间。如此其必然要调兵追击,以配合何畏之的步军阻击、迟缓我军,因其绝对想不到,我军突围之意,不为渡河,故此,以王厚的用兵,他不会逼得太急,而是会缓缓调动各部,待我军到达滹沱河边,阵脚未稳,数万人马急于渡河之时,才会是他最好的进攻时间——利用好这一点,我军便有足够的时间,摆脱何畏之部,至滹沱河边列阵,狠狠的杀个回马枪。”
“如此一来,王厚、慕容谦、何畏之部,便全部到了我军的北面。”耶律雕武低声说道,突然打了个寒战,“背面是滹沱河,北边是至少六七万宋军……死地……”
“以兵法而言,这是不折不扣的死地。”韩宝声音中不带半点感情,“然而我军也不用再担心腹背受敌。宋军兵马虽多,战场却只有这么大,他们同样展开不了,能同时与我军作战的兵马,也就是那么多。以今晚风雪之势,明日积雪更厚,宋军步兵大量辎重,行动更加艰难,其骑兵也定然会比步军先赶到战场。我军能有六成的机会,达偿所愿。”
“只不过,这既然是死地。若是做不到死中求生,那就必然会全军覆没!”
大帐之内,突然死一般的沉寂。
直到此时,萧吼等人才真正意识到,韩宝制定的是一个什么样的计划。
说得不祥一点,这就是所谓的“困兽之斗”。
过了好一会,才听萧吼咬牙说道:“直娘贼,拼了!”
此时,数十里外,东北面的肃宁寨,同样也是营火通明。
白天赵隆对肃宁寨的偷袭,给辽军造成的损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大军回寨清点之后,发现不过是一些营帐、木城被烧毁,此外就是死伤了近百名留守的老弱士兵,但赵隆的主攻目标——辽军的粮草积蓄,安然无恙。也因此,肃宁辽军的军心,迅速稳定下来。
只要粮草无事,就没什么好害怕的。
从留守辽军的回忆来看,赵隆的这次偷袭,看起来也不是蓄谋已久,而是属于临时起意。他们的兵马不多,大概只有两千人左右,骑兵不足百骑,对木城、营帐的袭击,只是声东击西,因为耶律信几乎是倾巢而出,只留下两千兵马看守粮草,其他的地方几乎没有兵马守护,再加上也没有人想到赵隆居然敢袭击肃宁寨,所以他才能出其不意。但守卫粮草的将领是个谨慎老成的老将,肃宁寨虽然乱成一团,他始终坚守不动,赵隆眼看占不到便宜,也不敢久留,放了几把火,便即呼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