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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因为慕容谦的调教,又或是屡经战火的洗礼,或者是因为受到横山步卒那昂扬战意的鼓舞,甚至可能仅仅只是因为这是打上风仗……不管是什么原因,连不太成器的武骑军,也显得斗志高昂。这数千骑河朔骑兵,突入横山步卒的混战战场后,立时便缓解了横山步卒的压力,转瞬之间,宋军便对那不足两千的辽骑形成围歼之势。
缺少种师中的龙卫军尽管减员严重,但种师中的受伤,似乎更加激起了这支西军精锐的复仇之火,慕容谦临时任命皇甫璋代理主将之职,事实证明慕容谦颇有识人之明,这位“龙壁营”的营将,面对着辽军最精锐的先锋军部队,竟然出人意料的也打得有声有色,虽然场面上略占下风,但皇甫璋仿佛是将“龙壁营”的韧性带给了一向以善攻著称的整只龙卫军,辽军几次楔入龙卫军的阵列,差点便将龙卫军的军阵撕破,但每一次,在最危急的关头,皇甫璋都将大阵弥缝起来,有惊无险的稳住了阵脚。
在另一处小战场,姚雄终于可以毫不掩饰的向萧垠露出他的爪牙。十八岁便随父征战,屠横山、战韦州,每战必然冲锋在前;也曾经在王厚、慕容谦麾下征战西南,每有拔寨之战,必有先登之功;转战河朔,宴城一战,以少胜多,天下震动……虽然人马久战疲惫,但是比起更加疲惫而且兵力远逊的萧垠,胜利已是唾手可得。
只等横山蕃军与武骑军合力解决自己的敌人,便可以与龙卫军合兵一处,到那时,耶律亨纵有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住。
一旦右翼溃败,那溃败就将如瘟疫一般蔓延。
两翼战斗的细节,王厚无法掌握,也无此必要。尤其是右翼的指挥权,战斗一旦开始,他便放心的完全交给慕容谦。此刻王厚所关注的,是辽军的中军。
凭着目测,那儿还有一万六千骑以上的辽军,但简单的推算,王厚亦可以知道,此时韩宝身边的宫分军,只有三千到五千骑。
其余的都是部族属。
韩宝打的主意,有些冒险,但王厚易地而处,大约也会与韩宝做同样的选择。
亲自坐阵,用自己的威望镇压这些容易动摇的首鼠两端之辈,稳住他们的军心,迫使他们同舟共济。
如果一万多骑部族属果真在韩宝的控制下,为了生存而背水一战的话,那么宋军即使取胜,代价也一定异常高昂。
但是,韩宝真的能做到这个地步么?
背后的滹沱河已经结冰,如果什么都不要的话,有契丹人在前面死战,还是有机会逃过河去的……虽然逃过河去,也只是苟延残喘,但总比马上死在此地要强吧?只要逃过眼前之劫,不管是设法逃回北方,还是干脆向大宋投诚,都还有机会。是的,哪怕是要降宋,逃到河间府去向章惇、田烈武投降,也比在这里成为俘虏要好吧?
宫分军不说,对于这些部族属,横山步卒的决死,应该足以摧毁他们的斗志了;从右翼到整个战场的战况,亦足够令他们对胜利绝望;而威远军的“枣红万马阵”,则是一次国力的示威,这应该是他们最容易理解的语言了!
谁才是这个天下真正的强者!
王厚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蔑视。匈奴强大他们便叫匈奴,鲜卑强大他们便叫鲜卑,突厥强大他们便叫突厥,契丹强大他们便叫契丹,甚至当汉朝强大之时,他们也曾经一样争着姓刘……这些胡狄之属,他们生存的法则便是依附强者。这世界上,真正的匈奴人、鲜卑人、突厥人、契丹人,又有几个?那些自称为匈奴、鲜卑、突厥、契丹人的,十之,不过都是依附强者,连祖宗的名号都可以放弃的杂种而已。
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王厚绝对不相信,韩宝能令这些胡狄,改变他们见风使舵、朝秦暮楚的本性。
他要真能做到这个地步,那他就不是韩宝,而是韩信了。
太阳挂在西南的天空上,但冬天冷日的光芒,对由北向南进攻的宋军,并未造成任何不利的影响,只是令得正缓缓逼近辽军中军大阵的威远军,更加刺眼。
一色的枣红马,偏暗红色的战袍,还有那火红色的战旗,在韩宝的眼中,那全是不祥的鲜血凝固后的颜色。身边那些部族属的大小头领,脸上的惊疑惧怕之色,完全不加掩饰,这让韩宝心中更加忧虑。
真正到了这一刻,韩宝发觉自己心中比预想的要平静。
或许,是因为自己已经竭尽所能的做过了所有的尝试,此刻,韩宝心中,甚至没有多少苦涩的感觉。更不用提失落、绝望。
他依然从容的调动着兵马,在耶律乙辛隐的协助下,组织齐射。他冷静的下达命令,严令前排的骑兵们稳住阵脚与宋军对射。一面又安排兵马,准备从两翼包抄。
即便结果无法改变,但韩宝也绝不会放弃。
如果终究要输,那也要尽其可能,令宋军付出最惨重的代价。
然而,他身边并非全是值得信赖的袍泽。
当他的命令下达时,虽然那些部族属都勉强领命行事,但拖拖拉拉的消极抗命,离开韩宝之后嘴里的抱怨,已经开始出现。每个人都用一种抱怨、提防甚至敌视的目光看着别的部族,有些目光中的意思是很明显的,为何是让我们去送死,而不是他们?有一些不那么明显,但却更加阴险叵测——这一万多人马中,也有不少过去颇有宿怨的部族。
这些蛮夷的鼠目寸光,有时候是无可救药的。
明明同在一条船上,当这条船即将沉没时,他们想的往往不是同舟共济,反而是趁机对过去的仇家落井下石。
为了镇压他们蠢蠢欲动的愚行,自耶律乙辛隐以下的辽军将领,不得不大声严厉的喝斥他们,而这换来的,却是更加怨恨的眼神。
这一切都收在韩宝的眼底,但是,即便明知是饮鸠止渴,他也别无良策。这个时候,任何言语,皆无意义,利诱威胁,反而只能招致轻视。
但这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这些部族属靠不住是早已知道的事,若非如此,宋军兵力也不过只是略占上风而已,他麾下要是有三四万契丹骑兵,就王厚那点兵力,岂敢如此肆无忌惮的追击,甚至主动进攻?
所以,事到如今,也惟有这个办法。
中军之中,他与耶律乙辛隐合计起来,还有五千宫分军,部族属虽多,却是一盘散沙,有这五千人马押阵,足以震慑住他们,令他们暂时不敢有所异动。不过,韩宝却已经没有兵力去支持左翼的耶律亨、萧垠。调部族属不仅成不了事,反而可能会引发祸变;若从手中仅有的五千宫分军中再抽调人马,兵马少了无济于事,兵马多了,中军便会镇压不住。
两害相权取其轻,耶律亨与萧垠只能靠自己了。而他能做的,便是在左翼战败之前,驱使这些蛮夷与宋人战斗,让他们尽可能多的流血。
因此,此刻韩宝绝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投到了战场的中部。
威远军采用的是一种常见的骑兵战术。
骑兵以三列冲锋!
贾岩将要冲锋的数千骑兵排成三列,率先向辽军发起了冲锋。
骑兵之间的对决,战法万变,非止一种,但若两支骑兵确定在一个固定的战场对战,尤其是眼下这种缺少回旋空间的战场,那么率先发动冲锋的一方,不免便要占到一些便宜——战马先跑起来,自然能先达到较高的速度,而这速度又会转化成冲击力,虽然这点优势远谈不上决定性的,但两军交战之时,总是能占一点便宜,便要想方设法去占这一点便宜,这不仅是因为胜势往往是由一点点的小便宜累积而成,也是因为这种小便宜,会对交战的将士,形成强烈的心理暗示,从而影响到士气。
道理是易于明白的,但无论是耶律乙辛隐还是韩宝,此时都无法令那些部族属先于宋军发起冲锋。
“杀!”
宋军喊杀声震天响起,近万骑身着红色战袍、骑着枣红战马的骑兵,仿若在雪地上蔓延的烈火地狱,以一种令人疯狂的速度,向着背水列阵的辽军燃烧了过来。过了一小会儿,在身后数千宫分军刀箭的威胁之下,辽军中军大阵中的部族属,才终于催动着坐骑,张弓搭箭,冲上去迎战。
“杀!”
威远军第一营都指挥使黎尧臣侧身一捞,从身旁中箭落马的挚旗手中,接过战旗,顺手递到另一名挚旗手中,霍地拔刃出鞘,高举过顶,瞠目大吼,战刀所向,雪尘飞溅,跨下战马奔驰的速度,由缓而疾,渐渐的,黎尧臣耳中所能听到的,已是一种大地摇动的轰隆声。
三列冲锋战术,伤亡最大的永远都是第一列。
而第一列,在贾岩的威远军,永远由第一营来担当。所以,在贾岩的这支威远军中,第一营通常就叫“先锋营”。
这个营中,聚集着全威远军中最不要命的亡命之徒!他们平时优先挑选兵甲、获得补给,战后得最大的功勋,拿最多的战利品,优先受到拔擢,受最优的抚恤。却无人敢有怨言。
西军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威远军先锋营开始冲锋之后,除非贾岩鸣金收兵,这世间便没有什么东西能让这帮亡命徒停下来。
而黎尧臣,正是贾岩亲自简拔的,威远军中最大的亡命徒。
在他的头顶,辽军的箭雨如蝗虫一般的落下,身边也不断有袍泽中箭落马,但他心中非但没有半点的恐惧,反而感觉浑身的热血开始沸腾。这种感觉……连勾栏的女人,都不能令他如此兴奋。恍惚间,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灵州城下,那时候,他还不到三十岁,在刘昌祚手下,报名充当了敢死之士——那种命悬一线,提头搏功名的感觉,让他感觉浑身兴奋得颤抖,连手中的长刀,也似乎在泣鸣。
他根本不在乎那漫天落下的箭雨,在他的眼中,只有前面的辽军。
越来越接近的辽军。
“忠烈祠见!”
“忠烈祠见!”
就在与迎面而来的辽军轰然相撞的一刹那,自黎尧臣以下,数千骑的威远军将士,几乎是不约而同的纵声高呼,咆哮着杀向辽军。
战马交错而过,手中长刀挥落,砍在一名正当其冲的辽兵手臂上,巨大的冲击力附在锐利的战刀上,竟将那辽兵的右臂瞬间斫飞,带着体温的鲜血喷满黎尧臣的战袍。黎尧臣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又熟练的挥起长刀,劈向第二个敌人。当他将马刀从这个辽兵的胸膛拔出,格开来自背后的一击之时,黎尧臣几乎可以感觉到那个偷袭他的辽军的慌乱。
的确是慌乱!他顺势拨转马头,目光刚一接触那辽兵的眼睛,更加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辽兵慌张的大喊一声,狠狠的一抽战马,朝着南边逃去。
黎尧臣惊讶的望着那个逃走的辽兵,忽然,嘴角流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
他仰首大吼。
几乎同时,黎尧臣的身后,战鼓的声音,更加响了。
辽军中军。
韩宝骑在马上,一手紧握着狼牙棒,脸色铁青的望着眼前一切。
在他面前,近万骑被赶鸭子上架的部族属,完全可以用不堪一击来形容。宋军仅仅是一波冲锋,就彻底击垮了他们那点可怜的斗志,几乎是转眼之间,宋军就取得了明显的优势,近两万人混战在一起,但大部分的部族属仅仅是为了保命而勉强战斗,还有不少人干脆转身逃跑。
战场之上,逃跑是一种疾速的传染病。
韩宝原本计划以部族属在正面迎敌,待宋军兵力稍疲,他与耶律乙辛隐各率宫分军自两翼包抄。但是那些部族属的士气,比他预想的还要低落,战局几乎是迅速的急转直下。韩宝立即就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他不敢有丝毫的迟疑,只能取消原定战术,挥动旗帜,命令耶律乙辛隐率所部三千永兴宫宫分军,从右翼杀入战场。
而韩宝自己,则亲自率领仅余的两千骑宫分军,在正后方押阵,射杀一切胆敢后退的人。
一群群的部族属胆战心寒的从战场上落荒而逃,但他们才脱离与宋军的战斗,立即被身后两千骑严阵以待的宫分军无情的射杀。跑在后面的人眼见着情势不妙,只好又硬着头皮杀回战场,与宋军厮杀。
但是,任谁也看不到胜利的希望,没有人愿意为了不相干的大辽战死在异国他乡。他们兵马虽多,但宋军铁蹄所向,却莫不纷纷避让,自右翼侧击的耶律乙辛隐部,虽然稍稍稳定了战局,却因为过早投入战斗,又缺乏正面友军的配合,根本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反而将自己陷入了泥潭之中。
很快,这三千人马成为宋军围歼的目标。兵马众多的部族属,虽然惧于韩宝的余威,不敢逃跑,却各自以族落为单位聚集在一起,虽也在战场上东驰西骋,却只是远远与宋军往来放箭,偶尔刀剑相交,也是一击即走,不肯与宋军拼命。即便是一些倒霉被宋军缠上不放的族落,也毫无战斗的勇气,轻易的被宋军击溃,莫名其妙的死去。
这种情况,的确是无法解释的。
同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