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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好一会,才有内侍走出来,尖声唱道:“宣翰林学士石越觐见。”
石越连忙整了整衣冠,随着内侍走了进去。这时候曹太后、高太后坐在珠帘之后,皇帝却站在珠帘之外。待到石越见礼完毕,曹太后温声问道:“石学士,卿家说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托梦与卿,个中详细,可否为孤家再说一次?”
石越知道这个太皇太后,是个精明的角色,丝毫不敢怠慢,当下依言重叙一遍。
曹氏听石越说完,思虑良久,才开口说道:“如此说来,真是祖宗庇佑。官家,依孤家看来,祖宗托梦给石学士,应当是可信之事。”
她这话说出来,众人都不免大吃一惊,石越也想不到太皇太后如此肯定的支持自己。他却不知道这正是曹氏的聪明之处。
高太后看了自己小姨一眼,她一向信服自己小姨的才干,既然曹氏表了态,她也说道:“官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敬祖宗白做事,也不失为孝。若因不信祖宗有灵,而误了天下苍生,这个罪过就大了。”
听到这番话,石越顿时一个激灵。高太后故意强调“敬祖宗”与“不信祖宗”,只怕不单单只有指眼下这件事情。石越突然间有一个预感:这件事情,只怕不会这么简单的解决!不过他本人并不知道,他这样做,同样是在冒险,因为他并不知道蝴蝶效应的影响下,熙宁七年的旱灾,会不会如期而至,根本是未知之数,若是不来,在掀起轩然大波的情况下,他的政治生命就不用说了,就算是他的小命,哪怕宋廷有“不杀士大夫”的祖宗之法,只怕也保不住他。
非常讽刺的是,石越关于不好的事情的预感往往很准。
虽然鬼神的说法在宋代的中国有着巨大的市场,但真正受到儒家的纯正教育的士大夫,往往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因为孔子曾经说:“天道远”,又曾经说:“敬鬼神而远之”,又有一种说法,说孔子“不语怪力乱神”。从哲学意义上来说,儒家是典型的不可知论者,他们认为人类的渺小,不足以解释鬼神这么复杂的事情,于是心甘情愿的表示回避,而期望人类能把精力转向于“人事”。
然而矛盾的是,同样是儒家,他们也是承认鬼神对政治生活的重要的。所以他们拜祖宗,敬天地,视之为政治生活与伦理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解释他们的动机可能相当的复杂,但是肯定包括这样的理由:他们想借着鬼神之力,来压制高高在上的君主不要胡作非为。所以当王安石、吕惠卿向年轻的赵顼灌输无神论思想之时,不止一位的士大夫急了。虽然他们本人并不相信鬼神,但是他们却希望皇帝对鬼神有着应有的敬畏。
石越当时曾经对这种事情啼笑皆非。但是这一次,他却衷心的希望大家都能相信一下“祖宗有灵”这种荒唐的事情,毕竟这关系到千万无辜百姓的生命。讽刺的事情又发生了,垂拱殿上三品以上的官员,石越分明可以感觉到,没有一个人真正相信“祖宗有灵”,更不用说相信祖宗会托梦给石越了。
但是这种话却没有人敢说出来?说宋太祖和宋太宗是没有灵的吗?石越心里几乎是带点恶意的在想,看看谁有这个胆子!
吕惠卿本质上是个不折不扣的无神论者,所以他心里同样是不可能相信宋太祖、宋太宗会托梦给石越的。他疑惑的是,石越从这件事情,得不到任何好处,却有着显而易见的风险。石越是烧糊涂了?现在又不是昏君当政的时代。但是石越显然不是一个白痴,难道真的“祖宗有灵”?
同样的问题在王安石、冯京、王珪、蔡确、曾布、王雱,以及许多大臣的心中徘徊,一时间,整个垂拱殿竟然静得可以听见银针落地的声音。
过了好久,王雱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他相信石越已经疯了。几乎差不多同时,王珪和蔡确也有了自己的想法——石越肯定能预知到明年的大旱与蝗灾!他们自己没有疯,自然不会认为石越会疯。石越能有这种能力?王安石和吕惠卿的心中,这种想法一闪而过,他们是饱学之士,也不会相信这种近似于鬼神的预知能力。这两个人一瞬间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石越或者略通星象之说,或者身边有此能人,他在依靠那些虚无的东西进行一场政治赌博!虽然他们并不知道曾有一个星相家能预知下一年的灾害。
王安石不由皱起了眉头。石越这次赌搏的代价,是让大宋整个财政政策向救灾转移,而方田均税法更是不可以避免的要暂停,免役法也肯定要调整!吕惠卿心里已经差不多在暗笑,他和王雱、王珪、蔡确的分析结果虽然不同,但是结论却是一样的,让石越去疯狂,自己走向自己的坟墓!连冯京和曾布,这个时候也不敢开口,任何支持石越的言论,一旦预言失败,自己肯定会遭到空前的政治攻击,这个后果,他们知道得清清楚楚。
如果王安石是一个政客的话,这个时候,他会推脱自己的立场,把这件事交给钦天监、以及太清寺的道士和相国寺的和尚们来负责,然后和吕惠卿所想的一样,放任石越去给自己挖掘坟墓。但不管怎么说,王安石始终是一个政治家。石越退回去的时候,已经和李丁文、司马梦求商量过,这件事情,如果不是王安石在朝中,换成司马光、范纯仁在朝,他们同样会坚定的反对的。
果然,王安石打破了垂拱殿的沉默,他全然不顾吕惠卿、王雱用眼神拼命的暗示,用略带江西口音的官话高声说道:“陛下,臣有一事不明。上有陛下和两宫慈后,下有元老大臣,为何太祖皇帝、太宗皇帝单单托梦给石越?”他这句话,其实说出了许多人的心声。
石越自然知道这是问他的,当下故作愕然,答道:“这个,臣也不知道。”的确,如果真有宋太祖、宋太宗的鬼魂,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王安石正要继续追问,却见一个人横里出列,亢声说道:“陛下,臣以为这是石越在妖言惑众,妄图扰乱新法,侥幸求进!”
满朝文武大吃一惊,心中暗道:“哪来的愣头青。”顿时一个个侧目而视,这才恍然,原来是同知谏院唐坰。这小子一心一意想做御史中丞,奈何蔡确把持那个位置不放,心中不免怨恨,这时看到王安石反对石越,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立时出头,希望讨好王安石,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不过他这么一出头,倒让王雱暂时松了一口气。
石越立时冷笑:“唐大人,你说我妖言惑众,有何证据?”
有掌管纠察殿中礼仪的御史也立时出来,弹劾唐坰失仪。
不料唐坰昂然不惧,反而厉声说道:“陛下,臣要当廷弹劾石越诸罪!”一面正义凛然的指着石越,喝道:“石越还不跪下听劾!”
这下事起突然,连王安石都措手不及,冯京、王珪、曾布目瞪口呆,吕惠卿、蔡确、王雱微微冷笑,诸大臣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心中暗道唐坰强横。赵顼登基以来,也没有碰上过这种事,他驭下也算温和,一时竟也不知道如何处置。石越心中倒是明白,唐坰不过借此求名罢了,他是谏官,再大不了的罪过,也不过是贬罪而去,而这么一闹,立时名满天下,不论识与不识,是非曲直先放到一边,但都得赞他一声“不畏权贵”,想到自己竟然变成了“权贵”,心里也不由好笑,一念及此,他不由微微一笑,不置一语。
不料唐坰竟把这当成一种蔑视,更加怒气上冲,当下厉声说道:“石越假托祖宗之名,妖言惑众,意图扰乱变法,冀求非份之福,不敬祖宗,欺君瞒上,其罪当诛!其平时在朝,外示清高,内则首鼠两端,执政有过不能面争,故意言于陛下之前以邀宠,此犹小人之心也。又以学校之名,聚朋结党,心怀叵测,使士子聚议朝政,石越实为幕后之主使!又以朝廷重臣而下节结交商人,贿赂内侍,其心尤不可问!入仕三年,于国无尺寸之功,年不及而立,却官至三品,古今无有,此亦石越狡黠深谋所致。陛下不宜受此奸人所惑,应即刻将其逐出朝廷,永不叙用,遣御史穷治其罪,发其奸谋,以绝天下侥幸之路!”
他这番话说出来,赵顼不由愕然道:“卿未免言过其实。”
唐坰听到皇帝这句评句,不免心中一冷。他本来是行事冲动之人,未及深思,做出这等事来,这时候更是干脆把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昂然质问皇帝:“事到今日,陛下还受石越蒙蔽,臣只怕他日白水潭的学生布满朝廷之日,就是这垂拱殿易主之时!”
他把这等话说出来,立时满殿皆惊。这分明和石越不两立了。石越立时拜倒,摘下帽子、玉带、鱼袋,把紫色官服脱了,自请处份。冯京、曾布、苏辙以及平时一干和石越交好的人,也全都跪下,力保石越的忠心。冯京本是讲究宰相风度的人,平时行事,绝不激动,这时也不由有些动容,厉声说道:“臣敢以身家性命,保石越对陛下与朝廷的忠心!唐坰狂妄无礼,构谄大臣,分明是想借机求名,这种人留在兰台,是兰台之污,请陛下明察!”
王安石和吕惠卿也有点愕然,不想唐坰居然把话题引到石越要谋反上面去了,吕惠卿心里暗骂唐坰笨蛋,他和蔡确有意无意的对望一眼,两人默不作声。倒是王安石也出列说道:“唐坰此言太诬,石越不失为忠臣。”
赵顼本来不信唐坰之言,只不过他说得厉害,历来君王,最忌讳的是朋党满朝,有一日石越真要做曹操,他心中也不能不惮。这时见王安石、冯京一齐都说石越是忠臣,那一点点疑虑倒也烟消云散。他是很知道谏官为求一个“死谏”之名,故意夸大其辞的,这本也是他们赵家的家传秘法,用谏官爱这虚名的心理,来制衡执政大臣,保持朝内的政治平衡。若是谏官做得过火,便把谏官或罢或贬,安抚大臣。此时赵顼不免故伎重施,厉声喝道:“唐坰,你回去听候处分。”竟是把他当廷逐出垂拱殿。
唐坰冷笑半晌,指着王安石叹道:“王公王公,不料你亦为竖子所误!他日竖子必取公而代之,那时一生事业,付之东流,只怕悔之晚矣。”说完朝皇帝叩了三个响头,缓缓退出垂拱殿,回家自听处分去了。他这么一闹,后来也果真名动天下,不几日自有旨意下来,罢官为民。他却不甘寂寞,典卖家产,又纠集了几个人,在汴京自创《谏闻报》,一份报纸,四处竖敌,被人讥为“反对报”,专门以反对石越和王安石、冯京为已任,不料也不是全无市场。
这边垂拱殿上,经唐坰这么一闹,赵顼少不得又要温言安抚石越几句。然后便宣布退朝,单单留下王安石、冯京、王珪三相、枢密使吴充、三司使曾布,以及翰林学士石越。吕惠卿见皇帝没有留他,心里满不是滋味,但是他也乐得不去沾这件事的边儿,他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石越一眼,随班退出。石越却装作没有看见,重新穿上衣冠,静听赵顼说什么。
这时候垂拱殿上的七个人,便堪称大宋最高权力中心的七人了。
赵顼目光一一扫过这几个臣子脸上,说道:“诸卿,石越为人,朕所深知,皆非胡言乱语,侥幸取宠之辈,这件事情,诸卿有何看法,不妨一一直言。”
王安石见皇帝一边说,一边把目光停在自己身上。当下揖了一礼,朗声说道:“陛下,以臣之见,天道远,人道近,国家大事,岂可寄托在一个梦之上?若是无稽之事,足以贻笑天下。”
他这番话说得众人深表赞同,便连冯京、吴充,也不太愿意在这件事上站在石越一边。
赵顼又看了这几个人一眼,说道:“诸卿之意,皆如丞相所言?冯卿,卿的看法呢?”他点名问道。
冯京迟疑半晌,勉强说道:“陛下,臣也以为单凭一梦而决国事,失于草率,后世之讥,不可不虑。”他在这件事上,很难和石越取得一致。
赵顼不动声色的点点头,把目光移到王珪身上:“王卿,卿意如何?”
王珪小眼睛眨了眨,义正辞言的说道:“臣之意,则以为以一梦而决国事,失于草率;但若然置之不理,万一真是祖宗托梦,则上则愧对祖宗,下则害死千万百姓。这件事当持重而行。”他说了长篇大论,结果等于没说,引得几个人心里暗骂“老狐狸”。
赵顼也不由一愣,半晌才明白他竟是什么也没说,心里不由哭笑不得。他又一一问过吴充、曾布,二人都主张不能因为一个梦就决定什么。
石越心知道冯京和吴充不站在自己这一边,完全是因为自己这个“梦”明年一定要兑现,所以在政治上风险太大,不值得冒险,否则以他们的精明,如何不知道这个“梦”,是可以阻扰新法的。不过到了这时候,他才知道想凭着一个“梦”来左右国家决策,是何等的不切实际。他平时辛苦建立的政治形象,亦不过勉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