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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中毒已深,症状犹如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之际,他无力地伸出手,示意祖母靠近他。
“不要让她来……”他双唇轻颤,气若游丝。不要让她来,这个家族里的包袱,只能由他一个人来背。他身体内的毒和他心里掩藏的秘密一样,是这个富华却又腐朽的家族沉淀多时的阴影。
为什么偏偏是她?
“安儿,你就不要操心了。一切皆有定数。若命里有这一遭,任谁也逃不过。”祖母轻轻叹息。
当祖母说出她的名字,当祖母告知他她将来要到他的生命当中。
“不要让她来……”只要意识稍微清醒,只要有力气讲话,他重复的均是这么一句。
可是祖母已然离去,为他张罗娶冲喜媳妇的诸般事宜去了。
为何会让她在这个时候,成为他的冲喜媳妇?他什么都没有,他连性命也快要保不住了,更遑论是保护她,为她撑起一片天。
可是他什么都不能做,在冲喜礼的那一天,他连翻个身看她一眼,也做不到。
只是隐约地透过纱幔,看到她一身大红喜服,周遭冷冷清清,她的身影犹显单薄而孤立。
她终于来了,来到他的身边。
可她也不会知道,他始终在等她。
祖母几经周折,托人为他寻来了一位隐居的医师,伪装成为道婆进来为他诊脉医治,向外间放出的风声,便是要为安大爷祈福增寿。
他的毒被慢慢地清出了体外,在外人看来,安大爷的病是日渐好转了。
紫文每日在他耳边说得最多的,就是对容迎初这位新奶奶的不满,以及苗氏的某些意图:“大太太恐怕是不愿意让那容氏留下呢,大爷,你看这容氏那副寒碜的模样,哪一点像是高门大户里的奶奶呀?”
他想要说什么,却止不住连声咳嗽。
脑中却闪出一念——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帮她。
父亲和苗氏那森冷叵测的目光于眼前闪过,纵然他已经在为自己部署一条生路,可一切成败未定,一天生活在这个家中,他便有一天的危险。
他在他们的意外之下存活了下来,正是需要好好韬光养晦的时候,如果他在此时着意地去保护迎初,那么,只会更让苗氏觉得,他的好转与迎初有莫大的关系。
只消这么一想,他的整颗心都揪了起来,不,不行,不能置迎初于险境之中。
与其让迎初继续留下受他之累,不如……
如果苗氏真的一心想将迎初撵走,那么,让她走吧?
她离开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冷眼看着紫文满眼计算地要他为她惩治迎初,心里只默默叹息。也许,这只是开端。他可以借着这个开端,想方设法地,让迎初离去。
只是,他要狠下心肠。无论在这个过程中,她遇到什么,都不要施以援手。
迎初,迎初,你不要争了,不要争了,你不会如愿的。
我不是一个好相公,可以给你依傍,让你有一个好的归宿。我唯一可以为你做的,就是让你离开这个家。
可是他纵然袖手旁观,仍旧替她的苦心孤诣而感觉到心急如焚。
她什么都没有,拼尽全力要争的,只不过是一个名分,他柯弘安正室夫人的名分。
那夜她病倒,秋白来告知他时,他想也不想便来到了她的房中。她已然昏迷,不会知道他在。
于是他才会忘情地握紧了她的手,轻轻地吻她发烫的指尖,于心底一遍一遍地默念:迎初,如果你好了,我不会再让你受苦,我不会再看着你受苦。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想要的是一份尊重,你有你的坚持,你有你想走的路。
可是我却不得不告诉你,这是一条注定不会好走的路,我好想好想跟你说出真相,让你知难而退。
可是你满眼坚执,因为于你而言,没有不争的理由。
我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因为我突然会想,我有我的不得已,你也有你不放弃的执著。
如果,你真的想留下;如果,你只能留下。
不是不知道,你口中所说的,不怕苦。
可是,我分明应该让你不受苦。
那一年,娘很离奇地病逝了。
在那个桂花盛开的时节,娘的遗容苍白如桂花那玉洁冰清的花瓣。
苗氏在所有人面前恸痛大哭,跪趴在娘的灵前声嘶力竭。
身穿一身白麻孝衣的他趁人不觉来到她身边,轻轻地在她耳边道:“姨娘,娘是怎么去的?”
苗氏一惊,猛地转过头来看他,梨花带雨的脸庞上掠过几许惊恐。
他迅速收敛了神色,慢慢地在娘的灵前跪下,三叩首后,再站起身,方木然看向满目惊疑的苗氏。
不是没有注意到,当他不再言语的时候,苗氏那在眼底一闪而过的狠辣与杀气。
他的天地亦在娘的逝世后彻底崩塌。
父亲不准许他继续考科举,他只有终日闲闲散散,在日渐深重的仇恨之中,愈发真实地伪装自己。
他的话语轻轻浅浅地回荡在她的耳际,经年的遗恨与伤痛,在他举重若轻的语调之中,似乎已成了不足挂心的暮散朝云。
她执起他的手,才发现他的掌心冰凉,她握紧他手,试图给他多一点,再多一点的温暖。
“娶进韦氏,本是爹和苗氏之意,但亦正中我的下怀。”他的话音益发放缓了,似是有了某种顾忌,是顾忌她的感受。
她垂下首,安安静静地听他继续说下去。
“韦将军是个鳏夫,自他的元配夫人去世后,便一直没有再娶。虽然他府里也有几位姬妾,但一直无所出。韦氏是他的独女,也成为韦家唯一的血脉。韦将军当日托了官媒为他的千金物色佳婿,首要的条件并非才学家世,而是对方是否愿意和韦氏一起跟随岳丈到边疆生活。苗氏当日费尽心思要促成这门亲事,目的也只是想让我离开柯家。我并非不知道她的心思,也不是不明白爹的用意。”他下颌抵在她的额头之上,更拥紧了怀中的她,“可我还是选择了一条难辨对错的路。我本应拒绝,可我却接受了这门亲事,只因当时的我,还是希望你能离开这个家。只要你走了,我也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我可以了无牵挂地谋划我要进行的事。因为我答应这门亲事,最大的原因在于,我与韦将军暗地里达成的共识,他会帮助我得到我想要的。可是……”
他捧起她的脸庞,目内流转着无尽怜惜:“可是后来我知道,这是我今生最错误的决定,是我走错了一步棋,让你蒙受了如此巨大的伤害与磨难。是的,我知道你习以为常了,习惯了总是一个人,一个人挣扎,一个人力争,一个人坚持。正因如此,我更不能原谅我自己,事情到了这个境地,我无法回头,可至少我可以好好保护你,倾尽我的所有来保护你,让你不要再像以往那样孤立无援。”
她双眼内泛起了一抹淡淡的水雾,有苦尽甘来的欣慰:“过去我心里有许多不解许多害怕,但今夜你让我都明白了过来,我也知道该怎么做了。弘安,这条路也许会更难走,可我愿意陪你一起走下去。”
他低头深情凝睇,温浅的气息扫落在她的脸颊上,他小心翼翼地触碰到她的额际,如撷珍宝般,自她的额头至眼角,继而温柔地吻落于她的朱唇上。
“只是这样一来,迎初,你日后便要与我一同担惊受怕了……”
她将额头抵在他的下颌上,低低道:“天黑了,路上有我与你同行。如果你回到家中,没有看到那盏点亮的灯,也是因为有我,牵着你的手一起走过黑暗。”
他心领神会,握紧她的手,再也不愿放开。
不管旦夕祸福,不管阴晴圆缺,风雨同路,此生携手,并肩共行。
此生唯愿,不离不弃。
翌日晨起,容迎初照旧早早便让秋白、亦绿进来伺候更衣梳洗。虽然经过昨夜一役,她得悉了这府中人与事的错综迷离,这份得悉使得眼下的局势更添了几分迷离,但或许是因为知晓了个中的深浅,也许是因为他心意的明朗,她心中反而多了一份淡定与沉着,不复往日的犹疑与忐忑。
学绣的霞芜苑依旧要去,柯弘安在她出行前便与她约定:“今夜在正院用膳。”她自是含笑应允。
到了霞芜苑,秋白当着韦宛秋的面把昨日所绣的帕袋取出来,笑着朝柯菱芷扬声道:“四姑娘,你瞧瞧我这个绣的,便是昨日说的十字绣四分之一绣法,你的也给我看看……”她一手拿了柯菱芷跟前的小荷包,高高举起,“四姑娘这个用回针绣法也很不赖呢!绣功之巧妙,跟我家奶奶的有得一拼!”
容迎初听秋白这时讲话有点不同于往日的腔调,心知是有意在韦氏跟前做戏,不由掩唇而笑,随后把那花样奇特的挂饰也放到了当眼处,笑道:“正好我今日就想让你们看看这个花样儿,这里面有个别致的名堂,你们看这阿物儿圆头圆脑的,有点像养在偏院里的哈巴,其实是只小熊呢!”
此时师傅尚未到来,马灵语和柯菱姗她们听了容迎初和秋白的话,又看到这几样新鲜的绣品,都起了兴致,纷纷围了过来,絮絮地向她们三人探求这绣活的针法和花样。姑嫂姐妹几个碰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唯有容迎初和秋白二人暗自留了心,乘众人不觉之时侧过头去,觑了不远处的韦宛秋一眼。
果见韦宛秋正亭亭地立于绣架前,眼光疑忌地往她们所在的方向投来,一张玉面上露出几分惊异之色,连原本正拈针刺绣的两手也忘乎所以地握紧成拳,那指尖间的绣针刺伤了掌心也不自知。待得一旁书双急切上前道:“奶奶,您的手……”她方稍稍回过了神来,蹙眉把绣针抛下。
容氏、芷姐儿、秋白三人,竟然都会十字绣?
韦宛秋惊骇不已。简直匪夷所思,难道这三人,都跟她一样,是误入这个时空的穿越人士?
不,不,不可能。
抑或是她们其中一人是穿越人士,是这个人教会另外两人十字绣法?
不管她们谁是穿越过来的,唯一可以肯定的便是这里有她的同类!
她极力按捺下心头诧异,款款落座,眼光一瞬不离地在容迎初、柯菱芷和秋白三人身上打转。
一山不可容二虎,究竟谁是另外一名穿越者,她不可掉以轻心,更不可轻易放过。
难得看到韦氏失魂落魄的模样,容迎初与秋白悄悄交换了一下眼神,相视一笑。
至夜返回正院之中,容迎初倚在柯弘安身侧,伏在他耳边小声地说出了今日所为所见的一切。他微眯着眼睛,凝神细听她说话,嘴角的一缕笑意随着她的话语渐深。末了,他握住她的手笑道:“韦氏心机深沉,这许多事都是她背后推波助澜,要让她安分下来得花点心思。你和秋白这样吓她一吓,兴许能让她有所忌讳,不过……”他敛起笑意,眼中泛过一抹浅浅的忧虑,“我看这韦氏并不简单,最近正是容易出事的时候,你们都要多加小心。”
她点了点头:“我这样做自然有我的道理。正如你所说,韦氏不简单,也就不能用平常的手段去应付。既然她总是从背后算计咱们,那咱们就想法子让她露出真面目,看清楚她的一行一举,才能改变我们在明她在暗的局面。”
他凝视着她,抬手为她把耳鬓旁的几缕碎发挑到耳后,道:“迎初,现下已经不是过去了,凡事不需要你费尽思量,即便有明枪暗箭,也不需要你挡在前头。万事有我呢,我已经安排了人在韦氏身边,他们会帮我留心韦氏的举动。”
容迎初不觉失笑,道:“相公跟我想到一块去了!我就是料定他们不会轻易罢手,所以我也派了耳目到苗氏身边去!”她话音未落,秋白便挑了帘子进来道:“大爷,奶奶,方姨娘有要事禀告,人就在外头呢。”
当日的紫文姑娘如今成了方姨娘,衣着打扮愈发有主子的风范了,但她进内见着柯弘安和容迎初,却是极尽低眉顺眼,丝毫不敢露出半点骄色来。她向容迎初按规矩行过礼后,方恭敬道:“奶奶,您当真有先见之明,紫文在大太太那儿果真听到了要紧的事儿。”她眉目间浮起几分紧张与凝重,“韦奶奶刚才为大太太出主意,让大太太出帖子把冯家的孟夫人和赵家的华夫人一同请到府里来听戏,说是要让华夫人与芷姐儿见一见面,还要让柔姐儿到孟夫人跟前去尽一尽心,只说是好安排两位姑娘的亲事。”
容迎初闻言一惊,蹙眉看向柯弘安,只见他若有所思,沉静地问紫文道:“她们选在了什么日子?”
方姨娘忙回道:“帖子里邀约的日子是这月的初六,也就是四天后。”
柯弘安缓缓颔首:“甚好,我还有四天的回旋余地。”
容迎初给了方姨娘赏,命她退下后,问自家相公道:“你心里可是有了主意?”
他沉吟片刻,道:“事到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