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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让你在这儿替我记账吗?怎的会到西府去了?”
秋白有点发怯地看了一眼容迎初,犹豫了半日也没有回话。
容迎初坐在炕上,手肘靠着青色云缎引枕,却只觉身子更累了,眉头紧锁道:“怎的又会与六爷在一块儿了?你倒是给我好好说说,究竟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秋白这时心下倒慢慢地淡定下来,轻轻道:“想去见,便去见了。”
容迎初一愕,道:“你说什么?”
“男未婚,女未嫁,不是最平常的事吗?”秋白别开了脸,“我们并没有做任何越礼的事,奶奶你何必这么紧张?”
“我为何会紧张,你难道真的不明白吗?”容迎初坐直了身子,“你们是男未婚女未嫁没有错,可六爷虽说只是个庶出的少爷,但你也别忘了,他终究还是个少爷。而且二太太让他帮着山二爷打理二房的账目,想必也不是不看重他的。秋白,你……”她不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人贵自知!你为何偏偏要走这一条注定难走的路?”
秋白却不以为然,道:“奶奶你说得是,他只是个庶出的少爷,他连出席大老爷的寿宴,也只能陪末座而已!说什么帮着打理账目,其实不过就是让他做跑腿的闲差,还有那些苦的累的脏的、正经少爷不愿意干的活,便分摊到他的头上,这就是所谓的看重吗?谁管得着他要与谁人交往?谁又在意他娶的是什么出身的女子?”
容迎初更觉气急:“这些可又是你老家里的说法?秋白,我大抵晓得你老家那里的独特,可这儿是京城,是柯家大院,有许多人和事都并非你想的这般理所当然!规矩在呢,礼数在呢,还有二老爷、二太太,甚至老太太也在呢!二太太是何等样的人物?她真能不在意女方的门楣吗?那二老爷呢?你以为他真能接受亲儿娶侄子媳妇房中的丫头为妻?”
秋白心里倒生起了一个主意,好一阵难受,抬头看到主子脸色发白,忙上前添茶递水,放软了语气道:“奶奶千万要当心身子,不要为秋白的事伤了神。”她想了一想,凑近主子耳边轻轻道,“不瞒奶奶说,这次我邂逅六爷,倒让我想到一宗儿。二房最近不是总盯着您和大爷吗?我寻思着,我能不能趁此机会接近六爷,也好留心着那边的情况?这些事儿如今说来也太早了,秋白也会知道分寸的,奶奶不要生气。”
容迎初闻言一惊,看着秋白道:“你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秋白微笑道:“难不成我还真的是巴望着飞上枝头变凤凰?自然,旁人这么想,倒不打紧,咱们要的,可不就是别人的以为吗?”
容迎初分明从秋白眼中看到一丝坚执,心知此时说再多也无法扭转她的心意,心下暗暗斟酌着她的言语,再想起自家亲妹提起柯弘轩时的那副模样,更止不住忧心,当着秋白面也不便再多言,只得暂且压下不提道:“此事还须从长计议,你切勿轻举妄动。”
秋白点头道:“一切只听凭奶奶吩咐。”
转眼便到了腊月三十,容迎初把布置府中的事务早早分派了下去,因此府里至二十九时便已是各色齐备了,东西两府均换了门神、对联、吉祥灯笼等物,四处一片红澄澄的喜庆之气。
容迎初又与柯弘安商量过,为增添府中的吉庆,又在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的两边阶上置了一色的朱红大高照,直如两条金龙一般。
由于这年的府中年宴两府合聚,因此便于熙祥正院中设宴。院中一溜儿的白石甬路,两边皆是苍松翠柏,两边廊上设着青绿古铜鼎彝等器。大院中席桌齐备,灯烛辉煌。正面也搭了戏台,上已悬挂锦幛绣幕。
容迎初原想晌午时便到熙祥正院中照应,生怕还有何漏缺之处,柯弘安不愿她过于劳累,让她仍旧留在房中休息,亲自率了夏风、秦妈妈和念珍等人张罗去了。
柯弘安走后,容迎初才想小憩一会儿,紫文悄悄挑了帘子进来,小声道:“奶奶,可是歇下了?”
容迎初复又坐起来,看到紫文一脸急切,忙招手让她到跟前来道:“该不会又得了什么信儿?”
紫文才想说话,忽而又转身去把门窗都掩了,方回到容迎初身侧,凑近她耳边轻声道:“韦奶奶她最近几日都找过我,待我可比往日更要客气许多,又有银子首饰的赏给我。我当面推了不要,她竟又变着法子把东西放在我房中,我拿去还她,她只不认是她给的。我问她意欲何为,她只说想我帮她做事……”
容迎初看她欲言又止,忙追问道:“她让你帮她做何事?”
紫文眉心一跳,掩不下目内的惊惶之色,几番犹豫后,方道:“奶奶你近日一定要万事当心才成,尤其要小心保重身体。”
容迎初已然明白,道:“我如今的境况,她必然是会有所盘算的,我自会小心。”
紫文仍稍有不安,却已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强自压下了心头的张皇。
至申时三刻,天色近晚,容迎初带了容轻眉一同前往熙祥正院中。只见正门上已挑起了大明角灯,左右两溜高照,又于大院内各处设了路灯。一路走过张灯结彩,光耀辉映。府中上下人等,皆着意打扮,放眼是满院的花团锦簇,语笑喧闹。
柯老太太正坐在大院当中的主位上,那榻上铺着新狸红毡,设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底下另铺了大白狐皮坐褥。坐席旁放着象鼻三足鳅沿鎏珐琅大火盆。下首的席位上也铺了皮褥,让柯怀远和柯怀祖坐了。余者皆于庭中的宴席上分了辈分长幼之序落座。
众子孙入席前,均一一向老祖宗问安。柯弘安携容迎初行过礼后,正要返至席桌中,紧随在后的容轻眉却停下了脚步,转首左顾右盼。
但见二房陶夫人正率了柯弘山夫妇、柯菱姗等人前往柯老太太跟前,随在后头的柯弘轩不甚起眼,却依旧一言一行恭谨得体。奢靡华彩映照之下,他守着他孤清的一角,那小心翼翼溢于面上的恩孝之情愈显得纯粹而真切。
容轻眉亭亭立于原地,一双含烟妙目内似笼罩着无数心事,茫茫不知何归处。
一番拜礼过后,柯弘轩自跪毡上立起的间隙,眼光无意地朝她所在的方向落下,容轻眉顿时眸泛欣然,笑生两靥。他牵一牵嘴角,似是含了一缕温和的笑意,带着会心的意味。
容迎初察觉到异样,回头看到妹妹和秋白均没有跟上前来,又循着她们二人的眼光看去,心头蓦地一紧,已知内里究竟,脱口便道:“轻眉,快跟我来,府里有府里的规矩,切莫忘形!”
她这一声同时惊醒了两个人。容轻眉忙收敛了目光,快步回到了姐姐身旁。
秋白心下知意,只垂下了眼眸,在他遥遥的注视下缓步跟上主子。
容迎初把这些细微的变化看在眼里,心中暗叫不好。柯弘安察觉到妻子意绪不安,一边拉她坐下,一边小声询问:“怎么了?”
她皱眉横了轻眉和秋白一眼,低低对夫君道:“这些丫头可真是愁煞我了!”
柯弘安正欲细问,媳妇丫鬟们已捧了酒菜上来。为妥当计,亦绿和秋白这边只管为容迎初奉食。席间又有不尽的琐碎杂务前来问准容迎初,便再顾不上多说。
一时席间人声嘈杂,外院又爆竹起火,热闹非凡。
如此宴开至戌时,容迎初已有疲乏之意,口中寡淡无味。这时丫鬟们又捧上了甜汤,她先前定的是莲子红枣汤,可孕时口味多变,待得此刻竟已是胃口全无,只将那青花白玉盏推到一旁,对柯弘安道:“甜腻腻的,我实在是吃不下。”
坐在席桌对面的韦宛秋本正悠悠地喝下一口樱桃酒酿,此时抬眸瞥了容迎初一眼,一手拿起手帕拭着唇角,掩下了面上一闪而过的阴凛。
柯弘安正要劝,容轻眉便笑吟吟道:“姐姐在家中时就不爱吃红枣,正好我这碗是雪蛤膏,我与姐姐换一换便好。”边说着,一手把容迎初跟前的莲子红枣汤换了过来。
容迎初看妹妹一口一口喝下甜汤,正要嘱她慢点,话尚未及出口,便见妹妹忽然眉心一抽搐,整张秀面都痉挛起来,唇角止不住渗出暗红色的血水,一滴滴淌下,染得鹅黄色苏绣月华锦衫鲜红一片,触目惊心。
容迎初大惊失色,一手将轻眉手中的白玉小勺拨开,急声道:“来人,快去叫大夫!”
一旁的亦绿和秋白见状早惊骇得无以复加,此时主子一声令下,方定下神来往外去请大夫。
容轻眉靠在姐姐怀中,已然说不出话来,血水一口接一口地呕吐而出,一张脸庞已然扭曲起来,似是忍耐着极大的痛楚。
柯弘安急忙命人将容轻眉扶进了熙祥正院旁的耳房中。容迎初额上渗出了涔涔冷汗,正想要跟上前去照应,电光石火间又冒出了一念,她回过身,颤抖着手执起那文犀辟毒箸,探进那碗莲子红枣汤中。这一刻,她整个儿呆住了。
明晃晃的光影之下,文犀辟毒箸上赫然昭示着一抹致命剧毒所属的暗黑色,生生地刺痛了她的双目,亦揪紧了她本就恐急难禁的心房。
“有人在这甜汤里下毒!”容迎初面色铁青,扬声道。与此同时,她的目光凌厉地落定在韦宛秋身上。
自容轻眉出事后,周遭的人均起来照应的照应,打点的打点,无一不是惊惧于心,各有揣测。唯独韦宛秋依旧是气定神闲地坐在原位,她举起盛装着桂花酿的青瓷小酒杯一饮而尽,朱唇边扬起了一抹娇媚的笑弧,对容迎初的话语和眼光不置一词。
柯弘安一眼看到妻子手中那发黑的文犀辟毒箸,面容便如阴云密布。容迎初看到席中尚有人进出走动,不禁沉下脸来,厉声喝道:“所有人都留在原位!无论是何人,在未查清下毒事因前一概不许离开这院子半步!”
柯弘安僵硬着脸吩咐夏风道:“你立即去把大厨房和奉菜的下人都带到这儿来!”
刻不容缓,夏风忙领了几个管事的媳妇和小厮匆匆去了。
大夫进了耳房替容轻眉诊治了约摸半个时辰后,神色凝重地出来道:“安大爷,安大奶奶,里头的姑娘是食用了含有剧毒鹤顶红的食物,方会毒发而致伤身。万幸的是她服食的量不多,发现得也早,因此暂时不危及性命。我先让她服下清毒的药汤,只要她能在服药后一个时辰内不再毒发,便可确定其性命无虞。”
容迎初却半点也不曾放下心来,只焦灼地嘱咐道:“有劳大夫,请大夫务必想法子救我妹妹一命!”又对秋白和亦绿二人道,“你们替我守在轻眉身边好生照顾,小心看好药食,不要让旁人沾手!”
柯弘安扶着她的手返回到大院中,柯老太太把他们叫到了跟前细问因由,容迎初极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却仍止不住唇齿间的颤抖:“是鹤顶红,他们原是要毒害我,可是连累了轻眉……”
在座众人闻言均是面面相觑,院中的戏曲笙歌早已停止,此时四处鸦雀无声,益显得气氛如凝胶一般难耐磨人。
柯弘安的声音寒冷如冰:“我就知道今夜人多事杂,早已命人将迎初的膳食分隔出来准备,不承想还是出事了。”他森冷的目光掠过众人,“下手的人是谁,等我查明之后,必不能轻易放过。”
苗夫人嘴角微微一扬,开口道:“弘安说得是,在年宴上出了这种事,必定得仔细查明真相,找出那狠下毒手之人,严加惩处才是。”
她话音刚落,柯弘安尚未及出言,夏风便带了一干下人鱼贯而入。这夜负责年宴膳食的下人以及专责为容迎初准备吃食的婆子媳妇,还有那数名传膳、送膳的丫鬟小厮也在其中,一群人乌压压地跪了一地,多是已知道缘由,都生怕惹祸上身,个个面带忧惧。
容迎初此时已如惊弓之鸟,自苗夫人说话时,便直勾勾地注视着她,竟似从她面上捕捉到一丝胸有成竹的神色来,心下遽然一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之感逐渐扩散开来。她不禁拉住了夫君的手,目带戒备地掠过地上那一众下人。
柯弘安开始逐一审问,直至到了一名送膳的小丫头时,那名唤采露的小丫头战战兢兢道:“回安大爷的话,大奶奶的饭后甜汤确是奴才和采霜二人送来的,大厨房的周妈妈曾吩咐过,凡是大奶奶的吃食全都盛进密封的食盒里送来,奴才们都是这样做的。一路走过来也是处处小心,但是……但是……”
柯弘安铁青着脸追问道:“但是什么,你们休得有半点隐瞒!”
那采露和采霜二人仓皇地对视了一眼,采露方跪伏在地道:“奴才在路上曾遇到大爷房里的方姨娘,方姨娘不知何故,竟拦下了奴才二人……说是不放心奴才们,要亲自替大奶奶查验吃食,便开了食盒的盖子……奴才们生怕是大奶奶所命,也不敢违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