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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垂了眼,柔顺道:“谢谢师兄。”
周围便一阵哄笑,四下散开去。
这一日东王公满面喜色,破天荒地准了徒弟们一天假不必修炼,今朝正困惑,听底下碎嘴天奴讲起,原来是东王公的独子泊玉自人间游历归来,东王公正准备设宴接风洗尘。
天奴姐姐们惊呼一声:“泊玉公子要回来了?”立刻羞红了粉面,特意打扮起来,穿了七彩霓裳,戴起明月珰,故意扭起腰来走路,腰身细软的如同流纨素一般,连声音也软了许多,莺啼一般清脆动听。
今朝偷偷跟在天奴们后头,去门口见一见那泊玉。
那一年,蓬莱岛的千里杏林露华正浓,千树万树雪上晴梢,杳杳渺渺。那杏林尽头,有人一身月白长衫,手执一管长笛,坐在神兽上,缓缓朝这边行来。笛是青玉笛,座下是流苏金镂鞍,月色衫袍飘若流云,华茂春松,惊才绝艳的儒雅佳公子。
天奴姐姐腮上飞起一抹红霞,白齿咬住红唇,一副小女儿的娇样。
仙界蓬莱岛的泊玉公子,名号说出去,六界里哪个不赞叹一声“风流人物”。泊玉公子行过处,一管青玉笛入了多少春思闺怨的绮梦里,直叫一川烟草失了颜色。
今朝悄悄躲在人群后,瞠大了双眸看着这众人簇拥的尊贵少年,看着东王公万年不变的冷脸扬起慈爱笑容来,轻轻拍泊玉的肩,说一声:“小子,回来了。”
便没有再看下去,静静地退了出来,回了屋里,木床一张,冷茶一壶。今朝就不由自主想起许久以前的光景,自己在外疯玩,回到家里,听到父君宠爱的一声:“回来了。”如今回忆起来,仿佛是前世的事,连父君的面庞也已经记不清楚了。
泊玉的接风宴请来了各路神仙,丝竹声声,一直传到今朝偏僻的院落里,第二日起床就有些迟了。
匆匆赶到练武场,冷言冷语先扑上面来:“呦,不愧是今朝仙子,让我们师兄师姐等了许久,好大的面子。”
今朝乖巧地扬起笑脸,轻轻说:“下次不会了。”
可修炼时仍然遭了些刁难。
练武场里的嘿嘿哈哈声正传到散步的泊玉耳里,不由得循着声音走了过去,看见父君的几个徒弟徒孙正在教导一个小女娃,却又不像是认真诚心的样子,时不时对视一眼,闪过促狭,便伸腿故意绊她一脚,叹息一声:“师妹,你真蠢。”
本是不愿管这等闲事的,可却无意间看到了那小女娃儿的侧脸,固执地抿着唇,眼里既无愤怒又无憎恨,只有安静一片。脚就像是有了自主意识,不由得走了出去,温声道:“蓬莱岛的规矩,何时变得以大欺小了?”
众人一愣,抬头看到是泊玉,敛眉唤道:“泊玉公子。”又听他温润嗓音说出的话却颇有些严厉质问,就讪讪地低了头。
泊玉视线又落到那女娃儿身上,若放在人间,只不过十岁的样子,容颜勉强只能说清秀,穿了一身短襟长裤,衣裤均是是沉沉的黑色,扎了两个包子一样的发髻在脑后,一点也不像他在人间见的那些女娃儿那样天真烂漫。
“过来。”泊玉朝她招手。
那女娃儿狐疑地朝他看看,一双眼睛亮闪闪地警惕如小兽,似乎在判断他是否良善之人,半晌才举步走了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
“今朝。”
泊玉吃惊,她便是今朝?前段时间流言传遍了六界,说是青华大帝的遗孤得了天界独一无二的盛宠,此刻看来,却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今朝安静地看着他,等他说话。天生好才华的泊玉公子却一时哑言,问什么呢,问她在蓬莱岛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她,知不知道她的父君是怎么死的?可在这小小女孩的仿佛能看透的眼睛面前,他问不出口。半日,他才说了一句:“今朝,我来教你腾云术。”
二(已修)
泊玉问东王公:“父君,您新收的弟子,可是今朝?”
“可不是。”
“青华大帝的女儿今朝?”
“是啊。”
泊玉就蹙了一双眉,沉默下来。
东王公指间一枚白玉棋子,看着棋盘问:“怎么忽然问起她?”
“其实您也知道她的处境吧?”泊玉想起那张安静的脸,又说,“青华大帝为天界战死,怎么说也不该如此对待他的遗孤。”
东王公叹了一声:“倒不是特意这么对她。只是谁也不敢多宠她一些,唯有对她严厉些,让她经历些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就算是对得起青华大帝了。你忘了,可有一个九太岁青耕的前车之鉴摆在那儿呢。”说得意味深长。
九太岁青耕,万年前是与今朝相似的身世,天帝有愧于她,特意央佛祖出面,请了六十太岁代为养育,一时间盛宠无双,各路神仙见了她,哪个不堆起笑脸来敬她三分。万年下来,便养出了一个乖张放肆的性子,除了六十太岁,谁都入不了她的眼。
昆仑山的西王母开了一场蟠桃会,邀了各路神仙,只有九太岁青耕姗姗来迟,骑着神兽直闯昆仑,目中无人的放肆招摇。
“这样的性子,在天界一个就够了。可不能再养出一个九太岁来,是吧?”东王公絮絮说着。
泊玉的嘴张了又合,悄悄把那句“对今朝不公”给吞了下去,纤长手指夹着白玉棋,“啪”一下落在棋盘上,风云骤起,形势逆转。
“父君,您输了。”
东王公在蓬莱岛上设了一个书院,时不时就请天界的太上老君、灵宝天尊等老一辈的神仙过来讲学,给新收的徒子徒孙们讲一讲上古的神仙,万年前的仙妖大战,天界是何等尊贵、妖界是何等低贱等等,满脸作为神仙的洋洋自得。
泊玉在门外漫不经心地听着,从窗口看进去,恰好看到那安静的女娃儿独自坐在角落里,努力地背诵太上老君所讲的术法。太上老君有时会叫她起来答些什么,她就侧了头十分认真地想,面孔涨得通红,依然回答不出。台上的太上老君就摇摇头,叹息一声。
学堂里的其他人幸灾乐祸地笑,冷漠而又不屑的表情,有人趁她不注意,伸手拿去她一方墨,一管笔,往窗外一扔,挑衅地等着她愤怒,她却始终是一副平静的样子,对方讨了个无趣,冷哼一声,嘟囔一声“讨人厌”,不再搭理她。
等下了课,今朝走出来,到窗下泥地上一件件拾起方才被扔的墨和笔,还未拾完,学堂里面一阵哄笑,整个书袋都被扔了出来,笔墨纸砚散了一地,她就慢慢的一样样装进包里,安静而懦弱的姿态。
从泊玉这个角度看,正好能看见她的侧脸,还是那样固执紧抿的唇,一张脸十分平凡,挑不出不好,却也没有一丝出彩的地方。
正低着头收拾东西,忽然斜刺里伸出一只白玉一般的修长手掌来,替她拂去砚上的泥土,今朝下意识抬眼,入眼是多少少女春闺梦里心心念念的脸,正朝着她微笑。
想唤他一声“泊玉公子”,嘴唇开了却又阖。今朝懊恼地垂下头,不知逢迎,不知讨好,不擅人情,她只是没有继承父君灵气的傻乎乎的今朝,只怕一抬头,就看到泊玉眼神里与别人一样的不屑和冷漠。
那只手朝她伸过来:“走吧,我教你学术法。”
也许真是资质蠢笨,泊玉手把手的教法,也不能让今朝招来祥云,往往只飘来几朵稀薄的灰云,跨上去就跌得满身青紫。跌下云头,她也不哭不叫不撒娇,低了头默默地抚平衣衫褶皱。
泊玉暗想:“的确是不讨喜的孩子。”神思游转,想到人间那些骄纵的纨绔公子哥儿和千金小姐,小小年纪便颐指气使飞扬跋扈,忽然又觉得今朝这安静的性子,其实不错。
正想着,今朝已又招来一朵云,这一次的厚实了些,堪堪能立住一个脚,泊玉正想称赞她一句,眼光所及,刚好看到女娃儿脸上欣喜的笑容,小小两个酒窝,露出一对虎牙,说不上可爱,却没来由地让人也跟着笑。
“今朝,今天就到这里吧。”声音也不由得放柔了些。
女娃儿乖巧地“嗯”一声,终究还是带着些奶声奶气,泊玉自然地去牵她的手,没有看到今朝一瞬间的怔然。
“今朝,我会在蓬莱岛留三千年,三千年以后,杏子刚好熟了,我来摘给你吃。”
“公子,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最初的最初,以为自己不讨喜,便扬起笑脸,小心翼翼地努力讨好每一个人,“哥哥姐姐”地叫,却不意看到人们眼里的鄙薄之色更浓,再后来,就渐渐沉默下去,安静地立在一旁,做一个被忽视的角色。
泊玉一愣,原来杏子也勾不了小女娃的心思,他只能默默思忖。要怎么说?不是她不讨喜,是她风头太健,引得旁人嫉妒,便要去欺负一个小女娃儿,好在暗地里沾沾自喜:看,崇恩圣帝的义女又怎么样?东王公的徒弟又怎么样?欺负她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泊玉在人间流连久了,那些人心知道得清清楚楚,也知道自己今日照顾了她,明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旁人会变本加厉地欺负她,可是这些事情,怎么和一个小女娃儿说清楚?
只能蹲下来温和地笑:“今朝,他们不喜欢你,你要喜欢你自己。那些话,只要你不听,就不能伤害到你。”说完,自己先在心里叹一声,说是盛宠,可那位崇恩圣帝他也知道,与自己年岁相当,一双绝世的眼里是万年不化的冰雪,冷冷看过来,叫血肉的热人心也结起霜花。这样的一个人,懂得怎么做一个父亲么?
今朝似懂非懂,还是“嗯”了一声。至少,这是父君死后第一次有人愿意认认真真听她说话。
过了几日,说是南方鬼帝统领的桃止山上起了战乱,东王公率了天兵天将去增援,蓬莱岛就只余了一个少岛主当家。少岛主的性子是极好的,没有东王公的雷厉风行,东王公一走,就先给众人放了几日假。
今朝松了口气,以为这一回可以好好睡一个饱,到了寅时,却自动醒了过来,想再睡也睡不着了。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摸索着穿了衣服,独自走到了练武场,施了术法练腾云术。
泊玉找过来时,就看到今朝一次次跌下云头的惨状。温文尔雅的泊玉公子在暗色里沉默了许久,放下在怀中乱拱的神兽,拍一拍它毛茸茸的脑袋:“去吧。”
再一次跌下云头,今朝仰面躺在泥地上喘气,见到天边那一线日光正在厚重云层中挣扎欲出,忽然脸颊一阵温热湿润,偏头一看,一只形貌古怪的兽正摇着尾巴,吭哧吭哧地往她脸上喷气。
立刻吓得坐起来,喉咙里就溢出一声惊叫。
“不用怕。这是貔貅,以后就跟着你了。”泊玉自远处走来,对小兽喝斥了一句,小兽就呜咽一声,垂下头蹭着地,一副委屈的样子。
今朝目瞪口呆:“给我的?”
“是。长生大帝送来的,是上古的瑞兽,护主心尤其强。你如果实在学不会腾云术,就让它做你的坐骑。”泊玉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想起登门讨貔貅时长生大帝那张不甘不愿拉长了的脸,唇边一抹苦笑将散未散。
“啊,貔貅貔貅……”才一万岁的小女娃毕竟童心未泯,小声唤着,趴在地上与小兽对了一个眼,只看到神兽一双比自己还大的黑亮的眼,还有毛茸茸耳朵上挂的一串金铃,晃晃荡荡,清脆的铃声碎了一地。
“貔貅,过来。”泊玉唤一声,从神兽身上捋了几根灰白色的毛,飘到地上,立刻变成了几串金灿灿的铜钱。
今朝张大了双眼,吃惊地看貔貅,貔貅抖抖身子,一副志得意满的骄傲样。
“给它取个名字吧。”泊玉说。
“就叫貔貅不好吗?”
“这种神兽,全部叫貔貅。给它取了名,它才是一只兽,一只属于你的兽。”
回过神来,日光已经喷薄而出,一派清秋万里的风轻云淡,今朝认真地看进貔貅的眼里,轻声说:“叫迟桑好不好?”
神兽欢快地打了一个喷嚏,蹦跶着四处招摇起来,落了一地的金银。
天色再黑下来的时候,昔日空荡荡的木床上多了一人一兽,心满意足地搂着毛茸茸的迟桑,那温热的温度传到身上来,就像是寒冬里喝了一盅姜茶,暖暖地一直餍足到全身。今朝露